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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宫,后殿。

在群臣都离去之后,陈野悄然来到了这里,看着坐在那里的嬴驷,不由得又是叹了口气。

虽然知道自己这个弟子心思很多,但这毕竟是陈野唯一的弟子。

几十年的相处下来,所积累的感情就如同细沙一般一点点的落在怀中,继而积累成了广阔无垠的沙漠。

他终究是不忍心。

“王上,还需要臣做什么。”

嬴驷看着面前眼神中明显带着忧虑的老师,不无感慨的说道:“老师啊,你一向谨慎,愿意为了我做这些,我已然是知足了,又怎么能够奢求更多呢?”

他握住陈野的手,脸上的神色中带着悲戚。

一双眸子如同秋天的落叶一般,带着感伤与怀念:“我实在是不愿意再劳累您了,但我却是没有办法了啊。”

“我的性命便在这最后的半年时间了,我想要能够在这半年的时间里面,让稷儿迅速成长起来,因此我想让慎儿暗中前去赵国,为稷儿的老师,暗中教导。”

“至于国内的司寇之位,还请老师暂时兼任吧!”

“这半年的时间,国内会卷起一阵阵的风雨,唯有老师您才能够将所有的风雨给镇压!”

让陈慎去找过教导嬴稷?

陈野心中叹了口气,他知道嬴驷的想法,不外乎是想要将陈氏和嬴稷绑的更紧一些罢了。

这样陈氏才会在嬴稷即位的时候出力气确保他能够即位。

若是换成寻常,陈野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但此时看着面前几乎已然坚持不住,快要坠落的嬴驷,陈野终究是没有克制内心的情感,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在陈野的心中,陈慎并不是他的长子。

嬴驷才算是他的“长子”。

弟子如儿,陈野在十九岁的时候,两辈子的年纪加一起足够当嬴驷的父亲了,他在教导嬴驷的时候,是怀揣着身为父亲的心去教导的。

倾注的感情无法抵消。

“您放心吧,嬴稷会顺利即位的,您的安排也不会出现任何的意外。”

陈野看着嬴驷,坚定的说道:“即便是即位之后,我也会帮嬴稷看着的,会顺顺利利到他接手朝政,并且为他扫除面前的障碍。”

这是他对嬴驷的承诺。

嬴驷这才松了口气,他握着陈野的手却是不肯松开:“老师,你以陈氏之名起誓!”

陈野只是微微一笑立下了誓言。

等听到陈野的誓言,嬴驷才算是彻底的放下心来。

他坐在那里,神色虽然依旧苍白,但好像是有了些许红润:“老师,我若是去了,芈八子”

嬴驷的心中其实是有犹豫的。

芈八子野心勃勃,且确实是有能力的,更何况,嬴稷是芈八子的儿子,芈八子若是想做什么,一个“孝道”便是能够让嬴稷很多行为受到掣肘。

自古以来,国君幼小,而太后干政,宠爱自己小儿子、或者其他儿子的事情并不少见。

如当初郑国的太后,就威胁自己的国君儿子,给自己的小儿子封赏。

嬴驷担忧自己离去之后秦国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事实上,他的担心也确实很有道理。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嬴驷离去之后芈八子主持朝政,几乎是把持朝政近二十年,一直到昭襄王三四十年的时候,芈八子才因为“某些事情”不得已的将“权利”还给了嬴稷。

而自己则是闭宫不出,将自己的性命留在了那里。

那是嬴稷最后的胜利也是芈八子的失败,但无论如何,朝政都在芈八子的手里把持了几十年。

哪怕是在嬴稷亲政后。

嬴驷的声音中带着担忧,但他却依稀有些不舍得,不舍得记忆中的那个芈八子随着自己一同离开。

他的脸上带着惆怅的神色:“老师,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这个时候的嬴驷还像是一个孩童一般,询问着自己老师某个自己无法解决问题的办法。

陈野看着嬴驷迷茫困惑的眼睛,心中无奈。

这是嬴驷想让自己再做一次保证。

君王之心,向来如此。

“您放心就是了,有臣在。”

他笑了笑:“芈八子能够以太后的身份压下一任秦王,但能够以太后的身份压住老臣么?”

“老臣乃是您的老师,便算是她的老师。”

“更是三朝臣子、加封安国君、掌国相位,有我在,秦国无忧。”

嬴驷在自己的脑子里过了一圈之后,发现也没有其他需要让自己老师做的事情了,当即心里那一口吊着的气完全出来了。

脸色也更加红润了些。

他看向身旁的侍卫:“王后那里可查出来了什么?”

侍卫行礼后,低声回答道:“启禀王上,王后宫中并未发现什么探子,倒是”

“倒是公子荡与其生母的宫中,发现了不少的探子、”

“我等查到证据,其与齐国、楚国、赵国、魏国都有联系,其中与魏国的联系更多。”

“好似.好似夫人还许诺了赵国和魏国,若是公子荡能够成功即位,便将之前两国割让给秦国的城池如数奉还。”

嬴驷听了这话,冷哼一声,他怒极而笑:“好好好,好好好啊。”

“秦国无数士卒洒血边疆才得到的城池,便被她这般轻易的拱手还回去?”

“她以为她是谁?”

他冷笑着说道:“嬴荡是什么态度?”

那侍卫的头低的更低了:“公子荡并未反对。”

其余的话他反而有些不敢说了,其实不是并未反对,而是“大力支持”。

在嬴荡看来,只要能够换取到自己登基,无论是什么城池都可以交出去,就算是再割让几座也无碍。

这便是公子荡的态度。

而嬴驷也不是蠢货,几乎是一眼便从侍卫的态度中发现了什么。

“并未反对?”

他冷笑道:“只怕是大力支持吧。”

嬴驷微微闭上眼睛,声音中带着无奈和愤怒:“老师,你说这几个东西,除却嬴稷之外,还有人可以成为秦王么?”

“我父亲、祖父和我三代才创下的基业,才让秦国有了如今的盛世,若交给这般的人,岂不是毁了?”

“秦一统天下的理想,只怕也休想实现了。”

这话已然说出了嬴驷对嬴荡的失望。

在嬴荡做出这些事情的时候,其实他与秦王的位置已经无缘了。

当然了,原本的轨迹中,嬴荡是不至于此的。

但历史的更迭和改变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嬴荡的身份和地位都发生了改变。

在原本的历史上,嬴荡的母亲是王后,即便芈八子再怎么得宠也不是王后,日后顶多算是一个王太后而已。

在这样的情况下嬴荡是嫡子,更是嫡长子。

只要自己不出意外,那么他便是下一任秦王,所以他才能够勉强保持理智,成为历史中的那个样子。

可如今历史已然改变,他只是一个庶子。

甚至都不是庶长子。

他怎么可能还跟历史中的他一模一样呢?

陈野却并不想听这些,他看着嬴驷,想要说什么却又停顿了下来,最后只说道:“王上,能活一日是一日。”

他看着嬴驷,虽然不忍心斥责,但还是想要说他两句。

“那些猛药还是不要吃了。”

“虽然能够让王上保持如今的精神状态,勉力起来处理政务,但对您的身体却是伤及根本的,恐有损寿数。”

嬴驷咧开嘴嗤笑一声:“老师,我这副身体,还担心什么根本不根本的?”

“哪里还有根本科可言呢?左右都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不如让我保持精神状态的去死。”

“这样我还能够为稷儿扫清前路!”

听着嬴驷的话语,陈野无奈的叹了口气后说道:“也罢,那我便不再多说了。”

他能够理解嬴驷的心理,若是他自己没有多长可以活了,他也愿意将这些时间压缩换取自己的精神能够保持寻常状态,可以在临死前完成自己的布置,为自己的孩子扫清前路。

而不是缠绵在病榻上。

赵国邯郸

王宫内

舞女正在翩然起舞,赵王坐在最前方,脸上的神情中带着些许的笑意和柔和。

他戎马半生,自然是该享受享受的。

但——

今日的宴会显然不是为了享受。

在场的都是诸国之间各自交换的质子,赵王也同样心中清楚这些质子中有受宠的,有不受宠的。

受宠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秦王的嫡子嬴稷。

不受宠的倒是多了去了,其他几个国家送过来的都是不受宠爱的孩子。

毕竟没有几个人和嬴驷的脑回路一样。

嬴稷静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那编钟不断敲击的声音,但心思却不在这面前跳舞的美人身上,而是在思索昨日陈守为他出的“题”。

陈守是陈野的庶长子,年龄上只比陈慎小几岁,是他的第二个孩子。

他虽然并不算是非常有才华的人,但为人却是老实、忠厚,性格温顺而又谦和,或许在几个孩子中,唯有他和陈野的性格是最相似的。

陈守没有出世,也没有爵位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的才华不够。

而是因为他自己不想要展露自己的才华。、

陈野尊重自己的每个孩子,而攸宁公主虽然并不是非常喜欢这几个庶出的孩子,但也不曾厌恶,而是一种寻常的对待普通孩子的心情对待他们。

当陈守十二岁的时候,陈野曾经询问过他。

想要拜谁为师,若是有心仪的对象,便可以替他寻找,如同陈慎一样。

若是想要周游列国,他也同样会请求嬴驷派遣卫士跟随。

但陈守一一将这些提议拒绝了。

他告诉陈野,自己想要留在家中,偶尔看看书、出去踏青、或者躺在屋子里睡懒觉,都是他所钟爱的事情。

不必觉着亏待了他。

他只是喜欢过这样懒散的生活。

就连这一次外出来到邯郸,也是陈野无奈之下的决定,因为其他几个孩子他并不放心。

唯有这个庶长子的性格让陈野放心,放心他带着嬴稷前来邯郸城。

嬴稷思索着昨日陈守为他出的题,想到一半竟然不由自主的用手在袖子中默默的算了起来。

数算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但却并不深入。

而“陈守”在这一方面表露出来的才华,却让陈野不忍心就这样荒废,于是私下教导了自己的这个儿子不少。

如今,陈守将这些交给了嬴稷。

“公子?”

“公子?”

一道道急促的叫声将嬴稷从思绪中唤醒,他抬起头,就看见远处的赵王正在看着他。

身旁的侍从也是低声提醒。

“赵王问您,在赵国过的如何,是否有不如意的地方。”

说完后,这侍从还贴心的说道:“赵王唤了您三四声,已然三息了。”

嬴稷一听,心中转念一想,当即起身,脸上带着些许歉意:“赵国之美人,实在是太过艳丽了。”

“不知不觉间,竟让稷看愣了神。”

他脸上带着些许羞愧,之后端起桌案上的酒爵一饮而尽:“满饮此杯,为赵王贺。”

赵王听了嬴稷的话语脸上的些许薄怒不由自主的褪去了,转而是笑着说道:“哈哈哈哈哈,毕竟还是少年人啊。”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公子稷已然成人矣!”

转而便不再惦记这个事情了。

赵王看着嬴稷问道:“在赵国可好?可有人欺辱伱?”

嬴稷微微摇头,看着赵王声音中带着恭敬与谦和:“赵国国强,国人懂礼知礼,人皆谦逊,稷生活的很好。”

“仰赖赵王治理,无人欺辱。”

赵王微微点头,心中不无得意之色,这嬴稷还是有点眼光的吗,这么夸耀自己。

于是更显得亲和了。

又说了几句之后,便让嬴稷坐下了,转而与其他质子交谈。

但与其他质子沟通的时候,却稍有欢喜的神色与亲近了,一来是因为其他国家都不如赵国强大,二来也确实是其他质子不如嬴稷会说话。

天色将晚,月上梢头。

宴会持续到很晚才结束,嬴稷从宫中走出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几乎快要到了宵禁的时候。

他坐上车辇,微微按了按额头:“走吧,回去。”

邯郸城,某处府邸。

一盏油灯微微的落在桌子上,照亮这个略显漆黑的屋子。

陈昭坐在一旁,看着手中的竹简,竟是看愣了神。

他沉浸在书海中的时候,陈守则是坐在一旁,同样是看着手中的书卷,脸上划过些许懒散的开心。

随着院落外车辇声的响起,屋子中的两个人都被惊醒了。

陈昭放下手中竹卷,笑着说道:“定然是公子回来了。”

陈守也是放下手中竹卷:“走吧,去看看公子这次都有什么收获。”

惠文王更十五年的冬天悄然来临,这是自惠文王病重以来的第二个冬天。

只是这一次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不必担心自己是否熬得过这个冬天了,因为他一定可以熬的过去。

从一开始的一丹丸,到后来的两个丹丸,嬴驷的气色越来越好,但其实内里的底子却是越来越差,几乎已经耗光了。

他在冬日甚至都不再穿大氅了,只是寻常的衣袍就可以。

这是因为那丹丸在不断的榨干他的身体,导致他的身体散发出温度,同样的也是因为这丹药中所蕴含的药力在不断的散开,所以让他觉着“热”。

事实上,他的身躯是“冷”的。

这就像是燃烧的火堆一样,虽然温度很高,但那是因为火堆里面的柴火不断的燃烧成灰烬的缘故。

冬日的秦国并没有停下来脚步,反而比之前走的更快了。

惠文王更十五年的十一月,即便是寒冬腊月,风雪覆盖的时候,魏国、赵国、齐国、燕国四国的联盟也悍然发动了对赵国的进攻。

而因为“秦赵盟约”的缘故,秦国也参与了这一场战争。

当然,主力还是赵国的军队。

寒风凛冽下,赵国的骑兵自变法改革后,第一次感觉到了痛苦。

地面上到处都是积雪,马蹄打滑,前行的道路是一片危机,而失去了马匹,失去了骑兵,赵国的军事实力便大大的降低了,虽然不至于回到原地,但却比变法后的他们弱小了许多。

原本的赵国对抗四国联盟都有些力不从心了,更何况是如今的赵国呢?

只是有秦国的帮助,这一次的战争没有输的很惨。

或者说,不是没有输的很惨,而是以一种惨烈的方式赢得了这一场战争。

惠文王更十五年的十二月十三日。

在风雪中,六国再次和谈。

魏、韩再次割让了两座城池,一座是秦国的,一座是给赵国的。

而与此同时,魏国内的反战浪潮声越来越大了。

他们不想要战争,尤其是不想要一直输的战争,自上一位魏王开始,只要是针对秦国的战争,几乎就没有任何一场是胜利的!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五城!

秦军又至矣!

这样子的话悄然出现在魏国,但却是更改的版本。

成了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五城”

“魏王又开战祸国矣!”

上一任魏王被臣子架空的事情,似乎又悄然的在魏国酝酿着了.

王不争气,魏国的臣子们只能够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奋力拼搏一把”了。

惠文王更十六年的元月,冬天尚未过去,一切都是被风雪覆盖了的模样,人们走在街头,没有人的脸上是苦涩的。

这是两任秦王这么多年的成就,也是陈野、商鞅这些贤才们努力这么多年的成就!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咸阳城汇聚的商人还是很多。

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陈野和嬴驷两个人站在城楼上,看着那繁华的城池,脸上都是欣慰而又幸福的笑容、。

嬴驷转过头,搓了搓手,掌心发红,脸颊上尽是汗水:“老师啊,你瞧这秦国,如今怎么样?比起来我父亲将他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是好了还是坏了?”

“好了几分?”

陈野倒是不与嬴驷客气,只是说道:“王上,这二十多年的时间,您与国内诸多贤才那么努力,秦国若是比之前还要差,岂不是显得我等很是无能?”

他平和的看着嬴驷的眼睛,知道这个孩子只是想要一个夸赞。

“王上做的很好。”

“国人们的生活比起来先王在世的时候,不知道好了多少,人们可以安居乐业,即便是在这样子的惶惶乱世中,也能够有一片安然的乐土。”

“这都是王上的功劳啊。”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身后悄然无息的飘荡起来雪花。

一片片雪花落在他们的身上,显得苍白。

天地苍茫,当积雪开始融化的时候,无数的雪水流淌在街道上,人们自发的出来将积水打扫干净。

整个世界像是被洗了一遍一样。

好似又变成了全新的。

惠文王更十六年二月在这种气氛下,悄然来临。

当燕子飞来的时候,人们知道,这是春天到了。

这是新的春天。

邯郸城

陈守看了看手中的信件,脸上的神色中带着些许莫名的惆怅,他拍了拍身旁已然长成少年的嬴稷:“稷儿啊,父亲来了信件,说是我们回去的时间快到了。”

是的,回去的时间。

嬴稷先是一喜,后是神色变幻莫测,他看着陈守,声音中带着些不可思议:“难道是父王的身体.?”

陈守微微点头:“父亲说,王上不顾惜身体,过去的半年里经常服用大补的猛药,如今身体亏空,几尽只剩下了一副壳子。”

“他会提前给我们消息。”

“城中的一切早已经是打点好了,只要得到消息我们立刻启程。”

“日夜兼程下,我们三日便能够抵达咸阳。”

嬴稷坐在书案前,手不自觉的摩挲着,脸上带着些惆怅之色。

他虽然想要回去,也很想成为秦王,但却并不想是在自己父亲榨干自己为他扫平前路后,成为秦王.

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咸阳城章台宫

惠文王更十六年,三月。

嬴驷躺在病榻之上,此时就算是大补的药也无法让他保持之前精神奕奕的状态了。

身边苏秦、张仪等人站在那里,脸上带着莫名的哀伤之色。

陈野一头花白的头发,眼神中带着泪水。

这个春天是新的,但这些人却是旧的。

那无边的悲戚、哀伤的情绪,如今躺在床榻上像极了当年送别商鞅时候样子的嬴驷,这些都从陈野的记忆中翻涌出来。

这些都是旧的。

世事变迁,天地一新,唯人独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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