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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他先前呼天喊地地要找您,怎么见了你反而扭头就走了呢,还走得这么快?”小和尚看着白猿践踏扬起的尘土,疑惑不解。

“唉,人心鬼蜮,师父也捉摸不透啊。不过无妨,既然徒儿好奇,师父可以去帮你问问。”

大和尚挠了挠头皮,叹气之间,他双手合十,空荡荡的僧袍之内突然鼓啸风声,衣裳像是干瘪的气球,倏忽间就被吹大,赘肉也跟着颤个不停。

形似鼓胀圆球的大和尚蹬地起跳,在林中不断弹跃,朝着滕长老消失的方向追去,树叶被疾风所掠,急促如蝉声。

不等树叶重新静下,大和尚已去而复返。

他肥大的五指之下按着一个天灵盖。

青鹿宫的长老在他手中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这位施主,你见了贫僧,为什么要跑呀?”大和尚相貌丑陋,清澈的眼神里却荡漾着天真。

滕长老粗重地喘息着,被修道压抑的老态在他身上重现——脸皮上褶皱纵横的沟壑,浑浊像是瞎了眼睛,枯树皮一样的嘴唇,干枯到可以随手折断的发丝。

行将就木取代了道骨仙风,大和尚与他面对面,也显得不那么丑陋了。

滕长老喉咙耸动,声音低颤:“你,你是善慈和尚?!”

“正是。”

大和尚毫不避讳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问:“长老要找的,难道不是贫僧吗?”

大和尚没能等到回答,众目睽睽之下,滕长老足以勘破虚实的瞳孔飞快凝缩,又在凝缩到极点后涣散,成了黏在眼球上的霉斑,眼球的水分也急速干涸,丝丝缕缕的白烟里,眼珠子变作两颗黄色的丹药,从眼眶脱落。

小和尚举掌一接,将这对丹丸合在掌心。

“师父,他怎么死了?”小和尚问。

“似乎是吓死的。”大和尚说。

“吓死?平白无故,人怎么会吓死呢?”小和尚问。

“人的生命本就脆弱不堪,譬如朝露生于叶尖,或蒸为水汽升上天空,或堕入泥污沉入大地,难求恒常,他已然苍老,寿元将尽,死亡并不奇怪。”大和尚说。

白猿上的弟子们瞠目结舌,他们不敢相信,自己法力高强的师父成了这和尚手中的干尸,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分明是这大和尚以邪术弄死了滕长老,他竟睁眼说瞎话,说他是寿终正寝?

这并不是最恐怖的,先前与陆绮争辩的青衣弟子在听到和尚的法号时就已痴了,对之后的对话置若罔闻,自顾自念叨着:

“善慈,善慈,善慈……”

一旁的弟子不堪受扰,忍不住问:“善慈到底是谁?”

青衣弟子颤声应答:“大招南院,十二邪罗汉中,就有一个叫善慈。”

弟子们如梦初醒,毛孔缩张间汗如雨下,再也顾不得其他,驾着大猿四散奔逃。

小和尚看着滕长老的尸体,问:“要为他念经超度吗?”

“大招院不为恶人超度。”大和尚说。

“这位长老是恶人?”

“是。”

“师父怎么看出来的?”

“我们是佛徒,肩负着佛祖救苦救难的使命,若他是善人,见到我们只会高兴鼓舞,又怎么会仓皇逃避?”

小和尚听后连连点头,说:“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小和尚又指向那群一骑绝尘的弟子,笃定道:“他们也是坏人无疑了。”

意识到对面是坏蛋,小和尚的念头一下通达,他学着师父的样子双手合十,一跃而起,闪电般追到了林子里去。

痛彻心扉的惨叫声短促地响起,锐物破空般的声响中,几个圆鼓鼓的东西从小和尚消失的方向飞来,那赫然是弟子们的头颅,年轻的头颅砸碎在地,血肉模糊。

小和尚凌空跃回时,双手拎酒坛般提着两颗头,他咧嘴一笑,牙齿咬着根辫子,辫子下端垂着少女惨白的头。

其余少女见到这血腥的一幕,心胆俱裂,有的干呕不止,有的昏厥过去,哪怕是向来冷静的封花也皱紧眉头,露出如临大敌的神态。

陆绮平静地目睹了这场死亡,怀抱玉如意的手未有一丝颤抖,她迎上了大和尚缓缓转来的视线,说:“我不逃。”

小和尚满意她的态度,对师父说:“看来这位女施主是好人了。”

“未必。”

大和尚摇头,教导道:“分辨善恶是非是门很深的学问,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

“徒儿愚钝,还请师父赐教。”小和尚羞愧地说。

“这位女施主虽然没有害怕我们,但她囚禁了我们的朋友。”大和尚说。

“我们的朋友?”

小和尚环视一周,瞧见了铁笼子关着的狮子精,后知后觉道:“师父说要带我见一位朋友,原来是他吗?”

“是。”

“他面相也不善,虽然挂了圈佛珠,但没剔头发,为什么是我们的朋友呢?”

“因为他愿意将离煞秘要送给我们,离煞秘要乃佛门至宝,他能忍痛割爱,与我为善,当然是好人。”

“离煞秘要?这怎么听也不像我们佛门的法宝吧?”

“天下武功出佛门,佛门武功出大招。徒儿,你莫要着相。”

“是,师父。”

“放心,等取得此经,为师自会将它的名字更正为《纯阳佛经》,以此超度它的邪性。”

小和尚眼对师父更加敬仰:“师父真是善哉!这为人处世之道,弟子要学的,真是多哩。”

“原来你早早地将离煞秘要许诺给了大招院的僧人。”

陆绮看着笑意玩味的青毛狮子,恍然明悟,道:“这就是你留的后手么?”

青毛狮子口不能言。

善慈和尚已朝陆绮踏出一步,这一步势道极沉,罡风从他足下起,在青石上吹出醒目的裂纹,裂纹朝着陆绮的所在游来,似有箭穿刺地下,切割岩石。

陆绮足尖点地,飘然后退,一路避开善慈和尚的踏地罡风,又恰到好处地停在了和尚与青毛狮子之间。

面对这杀人如麻的邪僧,陆绮不退也不惧,宁静的眼眸似已洞悉一切。

“看来女施主执意要与贫僧为敌。”大和尚说。

“你说的浅了。”陆绮说。

“为何?”和尚问。

“我为敌者为天下之恶,从不拘于一人。”陆绮柔声道。

“女施主说的不错。”

和尚点头称赞,又叹气道:“施主是有慧根的,可惜被浊世蒙蔽,弄错了善恶。须知人在世上,犹如沦溺孽海,各有立场,各有偏执,仇恨或有隐情,情谊各藏算计,大多数事都难有正邪之分,故有‘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说法,但我觉得这说法并不准确。”

“哪里不准确?”陆绮问。

和尚继续道:“世上没有辨不清楚的道理,也不会有断不明白的事,清官难断,终究是清官居于浊世,受五阴魔所扰,业障蒙心,无法窥其全貌,若我们皈依一位无所不知的至善清官,还会断不清所谓的‘家务事’么?”

“这位清官是便是佛么?”陆绮问。

“无量慈悲离去佛。”和尚说。

“小女孤陋寡闻,不知哪本佛经记载了此佛。”陆绮说。

“贫僧不曾读过佛经。”和尚说。

“没读过佛经又如何做得成和尚呢。”陆绮摇头。

“此言差矣。”

和尚一本正经地说道:“佛经是给资质愚钝的俗僧看的,他们不懂什么是佛,所以要通过经书来认识佛,但这终究是落了下乘,当然,佛经上那些吹嘘得天花乱坠的佛也落了下乘,他们的作用只是给佛徒以信仰,诳惑他们度过昏碌的一生,真正的佛无量无限,不载文字,我虽称其为‘无量慈悲离去佛’,但这也决计不是他的真名,那是无人知晓也不可知晓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存在呢?”陆绮问。

“因为真佛是慈悲的,他希望我等看见,于是我们便不得不看见。”

和尚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给陆绮讲一个故事:“三年前庙里一个经常清扫烛台的小和尚得病死了,我给他下葬归来,看到他常常打扫的佛台上,佛祖金像正暗自垂泪,我心生灵犀,便在佛像蒲团前打坐,那一次打坐,是我第一次见到真佛。

我站在一座结冰的大湖上,湖泊无边无际看不见堤岸,冰面光滑得像是抛光的镜子,我低下头,清晰了看见了镜中的自己,那是一个俊秀美丽的青年,他和我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我确信他就是我。

他没有眼白和瞳仁,眼睛光滑如镜,他的眼里倒映着一个污浊的世界里——我身处的世界。我看到了滔天的秽物和涌如峰峦的脓液,但我身处其中时,又如孩子般一无所知。

他穿着洁白的僧衣,悲苦地注视着我,对我伸出了手。他想拯救我,他想将我从这个污秽的世界中拯救去。那是我,成佛后的我,这是佛祖的宏愿与意志,我深信不疑,今年三月,佛祖如期降临大招南院,我的许多师兄师弟都去往了极乐,而我却不能前往。”

“师父早早见到了佛祖,为何却去不得极乐呢?这可不公平。”小和尚忿忿不平。

和尚沉默片刻,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不为佛祖扫清尘世污秽,我又怎能配位佛祖身旁?女施主,我愿意和你说这么多,是因为你是有真慧根的聪明人,而不是青鹿宫那几个榆木疙瘩,我不求你和我拥有一样的信仰,但我希望你不要挡在路上。”

陆绮不为所动,她说:“四神宫绝学精妙,陆绮年少时便有所领略,大招院藏经如海,更在四神宫之上,能领教大招院的武功,是陆绮之幸。”

她说这话时,发幕静垂,衣袂亦是静垂,从苏真的角度望去,她恰好夹在铁笼青狮与灰袈裟老僧之间,狰狞与丑陋将陆绮衬得更美,那并非身段曲线之美,更似一种对美的幻觉,须臾便会因惊醒而拂散。

拂散她的风很快到来了。

和尚拇指与食指相捻,其余舒展的手指轻轻颤动,他叹了口气,对陆绮的执迷不悟感到惋惜,叹息的尾声里,法印刚好结成,一绺绺风在他周身围绕,凝聚成灰色的风流,地龙绕身般盘绕在僧袍之上。

几乎没有任何对峙的时间,大和尚弹跃而起,凌空一掌裹着地龙罡风朝陆绮天灵盖拍来。

陆绮闪身之后,这一击扑空,大和尚站在他砸出的深坑里,抖擞烟尘,二话不说再朝陆绮攻来。

和尚钢铁般的五指弯曲成爪,用的正是大招寺正统相传的武功,堕为邪僧并没有让他遗忘寺中所学,相反,他的招式使得更加刚猛凌厉,随心所欲。

只见他左右撩爪,紧追陆绮而去,待逼近之时,冷不丁便是踏地锁喉的一爪,幸好这一爪被陆绮及时以玉如意弹去,否则稍有犹豫皆会毙命。

和尚一爪落空,招式又至,且这一爪胜过一爪凌厉,一招胜过一招迅猛,缠绕他手臂与身躯的灰风凝成了胶状,充斥着雷怒般的嘶吼,和尚升空落地,摧枯拉朽,伴随着飓风的轰鸣,其声势之浩转眼就到了令风云变色的地步。

这等连绵不绝的攻势之下,陆绮不断后退,仪态虽未有失,却是越来越力不从心。

十余名紫袍杀手帮她一同围攻和尚,但紫袍杀手的实力与陆绮相比尚且相距甚远,又怎么会是这位大招院高僧的对手,他们的兵器稍一靠近就被立刻弹开,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半点。

凡有贪功冒进的,须臾就被击毙。

在此等邪僧面前,这位一鼓作气覆灭妙严宫的、青丝白裙的仙子,更像是献祭给灰色巨龙的完美祭品。

都说观摩高手过招可以使实力突飞猛进,但这等飞沙走石之下,莫说揣摩招式,少女们连眼睛都没办法睁开。

苏真心中矛盾,他既希望表里不一的陆绮被击毙,但这念头无疑有驱虎吞狼之嫌,要论良善,陆绮至少有正道仙子的操持,还会装一装样子,这大招寺的善慈和尚可是实打实的杀人不眨眼,落到他的手中又能有什么好结局?

若他们能同归于尽……

想到此处,苏真心中咯噔一下。

自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起,他先是被抓去了妙严宫,又被看似良善实则居心叵测的九妙宫所救,在现实世界里,他本就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学生,如今到了神魔纵横的异世界,他的生死存亡依旧全靠仰赖他人么?

‘我若能像他们一样……’

这个简单的念头划过,苏真的心竟忍不住颤抖起来,他转念又想,这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并无区别,他难道要修道几十上百年?

纵使在这个世界修成大道,在另一个世界也是鬓丝斑白的老人了吧。

容不得多想。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少女们被飓风吹散,风沙汹涌的环境里,她们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苏真眯开眼睛向前望去,遮天蔽日的阴翳下,老君的光芒已不可见,黑暗中只剩青毛天尊的眼睛还亮着绿光,像是两盏为幽冥引路的灯。

头晕目眩的窒息感中,大和尚沉重有力的嗓音再度响起,如在人们耳畔擂动君鼓,震耳欲聋。

“耽湎荣利,嗜味淫色,凡人不能摆脱,你身处其中,宛如淤泥中的洁净之莲,但也是宛如而已,陆绮仙子,由贫僧来送你上路吧。”

所有人都听闻的巨响里,地颤山摇。

大和尚踏出了一步。

一步踏向陆绮。

陆绮的护身法莲没能阻挡大和尚的一步,皆尽破败,只余最后一朵洁白莲花结在陆绮的头顶,作最后的抵御。

大和尚凝视她发端冠顶的白净法莲花,骈出斑痕累累的手指,自上而下划过,手指所指之处,正是陆绮天灵盖上莲花盛开的位置。

一道气流从天而降,撞击在陆绮的法莲之上。

当——

如老僧于古庙撞动晨钟,黄钟大吕,高妙庄严,法莲上空漾出连绵不绝的涟漪,法莲的尖端也卷曲枯萎。

老僧骈指再划,撞钟声随之又起,一下胜过一下地宏重、响亮,席卷天地的声浪盖过风沙,盖过一切,人们哪怕捂紧耳朵,也挡不住鲜血从耳腔渗出。

老僧最后一指轻描淡写。

南裳等人无法见到这一指,却都得到了感应——死亡来临时,人们会对它生出玄妙的预知与感应,此刻,这种感应被浓烈地带给了所有人,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随着它轻飘飘地落下,陆绮会立即灰飞烟灭。

当!!!

雄壮而悠长的声音如期响起,笼罩天地的风沙被一指劈开,原本晦暗遮蔽的场景立刻清晰,苏真从满地的泥沙中拔出身子,狼狈地向前望去,却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地惊住了。

陆绮头顶的莲花支离破碎,但她没有死,相反,老僧骈出的二指已失去了神力,竟像麻花般拧在了一起。

“那……那是什么?”南裳惊诧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苏真也注意到了。

他看到陆绮的上空悬着一坨白色的东西。

那东西像是胎盘,一只苍白的手从侧面伸出,黏着液体的柔软手指轻轻舒展开来,并于掌心裂出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光滑的眼睛倒映出了老僧麻花般拧在一起的手指。

眼睛中的手指不断旋转,老僧的手指也慢半拍地开始旋转,支撑皮肉的骨骼不堪重负,晒干的竹条一样开裂、绷断,鲜血喷成了水柱,断指处黑漆漆的,像挖空的眼睛。

那是什么东西?

苏真看着那个白色袋状的胎盘,里面积蓄的液体里像有鱼苗一样的东西在窜动,窸窸窣窣,他实在无法看清。

南裳双手交握胸前,仰望着它,敬畏地开口赞美:“好美的莲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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