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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

一九九八年。

春风席卷山野,阳光普照大地。

南塘中心小学的四楼,四年级二班的教室里,坐在第三排的两个女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夏如。”

同桌的女生喊她的名字。

“怎么了?”

夏如很小一个,梳着平平整整的刘海,穿着白色的碎花连衣裙,精致的小脸蛋没什么表情,与她奶声奶气的声音很不匹配。

“我要和你绝交!”

“哦。”

小夏如并不吃惊,她问:“苏清嘉,你这次又是什么原因?”

“期中考试你不给我抄英语答案,害我只考了七十八分。”苏清嘉皱着小嘴唇,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四年级的英语都只能考七十八分,以后你可怎么办?苏清嘉,你语文数学都学的那么好,怎么到英语就掉链子了?我觉得你应该好好读书,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如果你要抄,那不可以。”夏如苦口婆心地劝说,俨然是小大人的态度。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可是从幼儿园小班就认识的朋友!”苏清嘉说:“而且,你别用这种语气说话好嘛,你当你是老师嘛?”

“这和友谊没关系,我是说……”

“明明就有!我要和你绝交!”

苏清嘉狠狠别过去头,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捧腮,眼中喷薄着愤怒的火光。

夏如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开口,她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窗外,春风吹起了大量的晚樱花瓣,望着好似落雪,小学生们大喊着“下雪啦下雪啦”争先恐后趴窗口看,只余苏清嘉与夏如两人坐在座位上,与一切的喧嚣格格不入。

夏如取出作业本,拿起铅笔认真做起了习题,她用的是作业本后面描述的小学生标准坐姿,所有的间距都恰到好处。

冷战了两节课后,夏如的胳膊被戳了戳。

“小如。”

苏清嘉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夏如:“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我不能给你抄作业,以前给你抄,是因为你说你都会做,只是懒得浪费时间,我被你骗了。”夏如一本正经道。

“嘘——我不是说这个,放学之后,我要做一件大事,我希望你能陪我去。”苏清嘉说。

“什么大事?”

夏如的疑惑在放学后得到了解答,原来,苏清嘉想让她陪她接弟弟放学。

“这当然是大事啦,只有大人才能接小朋友放学,我去接弟弟放学,我就是大人了。”苏清嘉有理有据地说。

“苏清嘉,你怎么四年级了,还这么幼稚。”夏如无奈地问。

“你才幼稚,你接过弟弟放学吗?”

“我没有弟弟。”

走过伤痕累累的马路,两岸的田地一片青绿,从这里可以看见南塘著名的九香山的一角,低矮的云脚要将它与天空焊接在一起。马路的转角是个加油站,离加油站不远的地方有摆摊的小市集,挂着“麻衣神相”招牌的老人带着墨镜,双手拢袖坐在路边,问小姑娘要不要算命。

南塘幼儿园的门口,苏清嘉等到了苏真放学。

“姐姐,你怎么来……啊!”

“怎么样?我弟弟可爱吗?”苏清嘉一把捏住了苏真的脸蛋,对着夏如炫耀道。

“一般。”夏如回应。

苏清嘉努了努嘴,一边纠正着苏真额头贴歪了的红星,一边向他介绍道:“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夏如,来,叫夏如姐姐。”

小苏真性格内向,他怯生生地抬头,又飞快低了下去,鼻尖发出轻轻的声音,不情不愿的,苏清嘉为了在夏如面前彰显自己在家中的权威,非要苏真喊她姐姐,苏真本就很听姐姐话,终于抵不住姐姐的软磨硬泡,喃喃道:

“夏如姐姐。”

“弟弟真乖啊。”苏清嘉摸了摸苏真的头。

夏如双手惯常地搭在书包的肩带上,她看着这个稚声稚气的小男孩,心中并无波澜。

“回家吧。”

夏如不喜欢嘈杂的环境,想早点离开。

这时,苏清嘉忽然扭过头来,近乎无厘头地说了一句:“夏如,我家弟弟喊你姐姐了哦,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替我照顾好他哦。”

“你怎么会不在?”

“前两天我们村上的李老头就出车祸死掉了,他以前经常在我们家门口逛,夸自己身体硬朗,十几年没得过病。你瞧,世事无常,谁说得准呢?”苏清嘉撒娇一样挽住夏如的胳膊。

“就算你不在了,你的父母也会照顾好他的。”夏如不为所动,理智地说。

“可是他就没有姐姐了啊。”苏清嘉说。

夏如成绩优秀,遇事有着超出同龄人的理性与冷静,但她忽然发现,这种品质在死缠烂打面前显得有些脆弱,于是,夏如冷冰冰的的脸蛋上少见地闪烁起挣扎的光芒,她咬着娇嫩嫩的嘴唇,说:

“不然,我还是给你抄英语吧?”

“哎哎,小如,没想到你是这么没有底线的人!”苏清嘉气坏了。

“……”

小苏真懵懂地仰着头,没太懂两位姐姐在争吵什么,只是嗫嚅了句:“姐姐不会不在的。”

幼儿园放学的音乐还在悠扬地飘动,女孩和男孩穿过人群,走向通往乡村的林荫小道,暖融融的春风迎面吹来,夹道绿油油的野草里,一丛丛地点缀着点地梅、二月兰和油菜花,苏清嘉仰首挺胸,红领巾被光照得鲜艳。

夏如低着头,随意踢弄着路边的石头,乐观地想至少这周的周记有素材了。

苏真努力跟上姐姐的脚步,他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只是想努力跟紧姐姐的脚步。

三人一直走,一直走到了老榕树下才互相道别。

记忆的镜头拉远。

清风悠扬,云舒云卷。

宁静的乡村公路上,这一幕再寻常不过。

————

“想起来了吗?”

转眼已是十年,白马过窗,夏如描述着当年发生的场景,像是从退潮的海滩上拾起了一枚小巧的贝壳。

“好像……有些印象了。”

余月并没有继承苏真的记忆,只是装模作样地搪塞一下,并问:“所以你回来,是打算替姐姐照顾我的吗?”

“算是目的之一。”夏如说。

“还有别的目的?”

余月一边问着,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夏如,不得不说,夏如漂亮得惹眼,腰细腿长前凸后翘不说,一身时髦的打扮更是无可挑剔,可这样的容貌似乎又只是她气质的陪衬,她有着与生俱来的冷,这种冷趋近于无欲无求和冷漠,而非许多美人矫揉故作的高冷。

夏如忽视了余月轻浮的目光,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向了站在一旁护士姐姐,护士姐姐正磕着不知哪里掏出来的瓜子,津津有味地听她们说话,面对夏如忽然起来的审视,她显得有些心虚:

“我,我在观察病人的病情。”

夏如不说话。

护士姐姐倔强地站了一会儿之后,只得抛弃听八卦的念头,悻悻然离去。

余月想了想,问:“除了和我姐姐一起接过我放学,我们之间没有别的交集了吗?”

“没有了。”夏如回答。

“那你这么远来找我,就因为姐姐的,嗯……托孤吗?”余月问。

“也不全是。”夏如说。

“还有别的事?”

“嗯,但现在我不能和你说。”

“为什么?”

“你得先向我证明,你是一个合格的弟弟。”夏如说。

“我哪里不合格了?”余月忿忿不平。

“你英语不合格。”

夏如说:“我看过你的成绩单,从高一第一次月考开始,你的英语成绩就一直很差,始终在及格线徘徊,去年的期末考试,你的英语成绩更是跌入谷底,连八十分都不到,你这样考下去,以后是读不上大学的。”

“夏如姐姐,你不是来照顾我的吗?”余月委屈道。

“我替你姐姐照顾你,不是替她服侍你,我本就是你英语老师,要对你的成绩负责。”夏如说:“还有,在外面你要喊我姐姐我没意见,但在学校里,你必须喊我老师。”

“是,夏老师。”

余月努了努嘴。

“好了,我还有事。你好好养病,祝你早日康复。”

夏如起身离开,又忽地想起了什么,飞快写了张纸条撕给他,说:“对了,你出院后的周末我会给你辅导英语,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地址这两个二选一,你自己决定。”

“等等。”

走到门口时,余月突然开口,夏如停步回头,问:“什么事?”

“夏老师,你最喜欢的花是不是白百合花?”余月问。

夏如不说话。

余月缓解尴尬似地展颜一笑,道:“我只是觉得老师的气质和白百合很像,雪白,圣洁。”

“我听班主任说你是个内向低调的孩子,看来他看错了。”夏如离开。

余月躺在病床上,轻轻哼着小曲,护士姐姐进来后兴冲冲地问她和那位夏老师聊了什么,余月说这是秘密,可不能分享出去,护士姐姐冷笑不止,说你嘚瑟个什么劲,你姐姐是让她照顾你,又不是把她许配给你了。

余月吐了吐舌头。

周日。

夏如没再来看她,百无聊赖的余月单手翻看着医院里借来的故事书,时钟滴答滴答走着,窗外的鸟鸣声来来往往,有时还有孩子的哭声,永不停歇般的哭声。

护士姐姐边抱怨边走进病房时,余月将书折了个角,放在了一旁。

“怎么不看了?”护士姐姐随口问。

“有些困。”余月说。

“你不是刚睡醒吗?”护士姐姐疑惑。

“就是……头有点晕。”余月说。

“头晕?”

护士姐姐没太当回事,可当她转过头去时,却发现,床上的病人头一歪,眼一闭,生死不知,她起初还以为这高中生又在和自己开玩笑,有些气愤,心想这小子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出于职业素养,她还是去瞧了瞧。

“苏真,你以后是要考表演系吗?快醒过来吧,别装了,喂喂,你的英语老师来看你啦,快睁眼……苏,苏真?”

苏真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

他看着眼前的护士,一脸茫然,护士姐姐正拍着胸脯,皱着眉头,“就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再这样吓唬人,我可就让你转院了啊。”

“陆,陆绮?”

苏真睁开眼,视线白茫茫一片,找不到焦点,只看到一个白衣女人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他有气无力地开口,本能地喊出陆绮的名字,声音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

“陆绮?谁是陆绮啊?”护士姐姐皱紧眉头。

病房里的消毒水气味飘进鼻腔,刺激得苏真微微清醒,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白衣女子,原来是个年轻的小护士,不是那个身怀隐秘、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他又回到了这个世界,之前经历的一切恍若幻梦。

“你,你好。”苏真轻声打了个招呼,身体虚弱,气若游丝。

护士姐姐气笑了:“这又是哪一出?刚刚装死,现在装失忆了?”

“我……”

“你什么?”

苏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要是解释清楚,估计就要被护士姐姐转去精神病院了,他只好说:“我,我头有点痛,什么也记不清了,这两天有发生什么事吗?”

“记不清?昨天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生也记不清了?”护士姐姐问。

漂亮的不像话的女生……邵晓晓来看过我?

“喏,她还给你留了联系方式,还和你约了地址,让你自己选。”护士姐姐又说。

“是,是吗?”

苏真拿起旁边的纸条,心想邵晓晓居然主动约自己了吗,他将纸条收好,说:“嗯,有一点印象……”

护士姐姐冷笑不止,说:“昨天还在我面前一副扬眉吐气的劲,今天就装傻充愣了?还有你这说话的语气,怎么和换了个人似的,你不去当演员真是屈才了,到时候成了大明星,别忘记姐姐这两天的照料之恩啊。”

苏真支支吾吾地应了几声,心想:余月的性格和自己迥然不同,身边的人见了,难免也会觉得割裂吧。

只希望余月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让他难以收场。

说来也怪,先前他还在诡异的世界经历生死,转眼又来到了安宁整洁的病房里,窗外秋风吹拂落叶,一切井然有序。这种感觉无法言说,只像是走在无休止的谜团里,似梦还醒。

安宁的环境终于可以供他思考。

按他最后看到的一幕来看,陆绮应是早早地料到了一切,她隐藏了某种极可怕的力量,那是青毛天尊与大招寺罗汉联手也无法企及的力量,夜幕落下之前,大和尚已然身死,其他敌人也在劫难逃,尤其是封花……

封花。

她被陆绮屠灭满门,又虔诚地服侍多年,当她怀揣着隐忍与仇恨将刀刃插入陆绮身躯时,却并非大仇得报,而是陷入了设计好的阴谋里。

她从一个黑沼走入了另一个黑沼。

等到下一次见她,这位残缺的少女很可能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一想到这里,苏真感到深深的无力。

自身难保的他根本无力改变这些。

护士姐姐看苏真不说话,以为他又在搞什么怪点子,“好了好了,别发呆了,不然还以为你脑子烧……”

护士姐姐随手搭上了他的额头,短暂的停滞后手闪电般缩了回来:“怎么烫成这样?”

‘原来是发烧了吗?难怪这么晕’

苏真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很快,他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他又做了个梦,梦里整个世界都拥有魔法,考试也变成了挥舞法杖比拼魔力,轮到他上场时,同学们齐齐嘲笑,说这人就是上次唯一不合格的那个。刺耳的嘲笑声中,法力在他体内汹涌,今日,他注定要技惊四座……

梦醒了。

醒来已是傍晚。

苏真高烧已退,唯一健全的那只手也打上了点滴,他晕乎乎地看着天花板,回想起刚刚那个荒诞的梦,不由失笑,心想这个世界真是残酷,连个美梦都不让人做完。

他又想起了妙严宫草芥般的人命,想起了弥漫的毒雾与沙尘,想起了病重卧榻的母亲,想起了陆绮灭世妖魔般的背影,心像被剜了一块,无力与失落再度袭来:

“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这可把护士姐姐吓了一跳:“怎么没意思了?每天下班回去看看剧就很有趣啊。”

“是么?”

“当然啊,你不是好学生吗,好学生也有这么多烦恼吗?”

“好学生……吗?”

苏真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实在无法经营好余月给他预备的形象。

苏真情绪低落时,敲门时咚咚咚响起,很轻,透着几分胆怯。

本就没关紧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娉婷俏丽的少女立在门口,她穿着裁剪得体的雪纺连衣裙,露出一小截细白小腿,脚上踩着的是双白色的平底帆布鞋,她并拢着双腿,双手负后,身体微微前倾,小猫般的眼睛打量着病房,细声细气地问:

“那个……我能进来吗?”

“邵晓晓?”

在那个世界里,南裳、封花都是明星级别的美女,更别提陆绮这样绝世妖娆的仙子,苏真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可邵晓晓在他面前出现的刹那,他的心还是停跳了半拍。

就像在高楼拔地的都市里看遍了霓虹四射的夜景,自以为见识了世上最绚丽的光影,却在某夜酒醒推窗时蓦然惊愕,眼前并无其他,只有皎白的月光将阳台照成霜色。

“进,进来吧。”苏真有些紧张。

邵晓晓轻盈地走了进来,脚步无声,她虽刻意遮挡,却还是露出了一角粉色的花瓣,看样子像康乃馨,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变薄了,浮动起淡淡的芬芳。

护士姐姐木讷地立在原地,她看着这个有些拘谨的女生,心中灵光一闪,问:“她就是陆绮吗?”

“陆绮?”

邵晓晓呆呆地眨了眨眼。

苏真心想这护士姐姐昨天不是见过她吗,怎么也在装傻,这是听了他的梦话,在故意作弄么?

“那个,护士姐姐,点滴打完了我会摇铃的。”苏真连忙说。

护士姐姐心领神会,眼下这个场景,自己在病房里的确有些多余了,她识趣地离开,离开前,不忘阴阳怪气了一句:“唉,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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