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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澄宁醒来后,发现秦弗已不在,若不是身上还披着秦弗的袍子、床上加了一床被、被窝里还放了个汤婆子,她差点以为昨夜见到秦弗只是一场梦。
他竟为了自己,不惜抗旨回来了。
许澄宁把汤婆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心中那片冰天雪地的荒原慢慢消融了冰雪,重新化作绿野。
她好想,再见他一面。
她又酸又苦地在心里想着,牢房外来了人。
“许澄宁,宫里召见。”
国子监外,书生们静坐着,经由秦弗敲打,他们已经不敢把许澄宁的罪过上升到舞弊去了,拂尘社那帮人前程已毁,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现在他们只敢死死扣住欺君之罪、悖逆纲常去说,静等许澄宁去文庙赎罪。
“喂!”一人远远跑来,“你们听说了吗?许澄宁被传召进宫了!”
书生们纷纷站起来。
“难道是要惩处了?”
“走!去看看!”
他们紧赶慢赶跑到宫门前好一阵等,忽而长街街口停下了一架朴素的马车,马车上走下来一宽袍半束发的男子。
男子朝马车摆摆手,马车便自去了,男子便独身一人,款步而来。
好几个书生瞪大了眼睛:“那不是……”
“他来干什么?他是想给许澄宁撑腰,还是想放弃她?”
“应该放弃吧,如今谁还敢挺许澄宁,不想在文林混了?”
男子对他们铺天盖地的议论猜测充耳不闻,雍容雅步,神态自若地从他们当中穿过,在宫门前站定了,开口声音清润如泉:
“清川燕竹生管教劣徒有失,特来向圣上告罪。”
勤政殿,许澄宁叩拜于殿中,九五之尊安坐上首,龙目平静而威严。
“许澄宁,你可知罪?”
许澄宁隐隐猜到嘉康帝召见自己与秦弗有关,秦弗跟嘉康帝达成了什么?
她不认为高高在上的帝王能真的体谅她的苦衷,为她开特例,顶多看在谢家的份上饶她一命,其他的,难道是秦弗跟他做了什么交换?
许澄宁心思流转,面上低眉顺目:“民女有罪。”
嘉康帝看着她的头顶,道:“你该说臣女。”
许澄宁垂眸:“不敢与敏济郡主争辉。”
“你是在怪朕?”
“民女不敢,民女自知所犯乃死罪,能保得一命,已是皇恩浩荡,不敢有怨。”
嘉康帝慢慢转着手上一串佛珠,忽而又问:“弗皇孙昨夜抗旨回京,你可知道?”
“民女知道,民女已见过弗殿下了。”
嘉康帝露出一丝笑:“他倒是对你情深意重,求朕不要赶你出京,而是文庙谢罪后,将你许配给他为妾,待世人渐渐忘却,再找机会抬你为侧妃。”
许澄宁算是听明白了,嘉康帝就是想挑拨离间,谢家如今重掌兵权,他想掐灭一切寿王府与谢家勾连在一起的机会。
“朕觉得他的提议也不错,起码你离亲人近了,你意下如何?”
别说嘉康帝不可能允诺这样的事,就算他同意了,只怕接下来的苗头,就要猛攻寿王府了。
许澄宁豁然抬头,刚烈地拒绝:“圣上,民女绝不做妾,抵死不从!弗殿下此言分明是在羞辱民女!圣上还是赐民女一死吧!”
“哦?你二人难道不是两情相悦?”
“民女原先为男装,弗殿下也不知民女真实身份,何来的喜欢?”
许澄宁用尽量不失礼、却掩盖不住咬牙切齿的语气回话,嘉康帝听在耳中,放心了许多,刚要再说什么,海公公走进来道:“陛下,燕大儒在宫门外求见。”
听到燕大儒三个字,许澄宁欣喜地转头看向殿外。
燕先生是她在世上唯一完全信任不会因为女儿身就放弃自己的人,他来接她了吗?
“宣。”
宫道漫长,过了小两刻钟燕竹生才到,他从许澄宁身边擦肩而过,在她身前一步站定,俯首叩拜。
“草民燕竹生教徒不力,特来向圣上请罪。”
嘉康帝道:“燕大儒如师如父,竟也不知许澄宁真实身份?”
“草民惭愧,确实不知。但草民当初收她为徒,本就不为她是男是女,而是她真的有天赋。”
“圣上恩慈,看在文国公的份上免她一死,可否也看在她于朝廷小有作为的份上,免她文庙谢罪,许草民带她出去呢?”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扇安着十一路铜钉的朱漆大门慢慢打开,许澄宁跟燕竹生站在门内,看见宫门之外,人山人海,密集的目光汇聚于一点,钉在他们两个身上。
那些目光不甘、不善,带着忿忿之意。
看来他们是知道圣上对她的发落了,革除功名、逐出京城,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燕竹生拍拍她的脑袋:“敢走吗?”
许澄宁点头:“敢。”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一起走出来,燕竹生行于前,许澄宁随于后,迎着凌迟的眼刀,不卑不亢地穿过宫门前的空地,走向大道。
“竟然就这么放出来了,连文庙都省了?”
“圣上也太宽慈了。”
议论声、责骂声、控诉声,声声入耳,不绝于路。
余光里,一抹绿色从人群中挥掷而出,砸在她身上。
许澄宁低头,见是一片烂菜叶。
有了第一片,就有第二片、第三片,无数片,伴随着愤怒的指责、谩骂声,纷至沓来。
许澄宁被砸得看不清前路,恍惚记起上一次这种状况,还是她状元游街,被人扔花扔帕子的时候。
燕竹生也未能幸免,他干净的袍子染上了污渍,发间与肩头都挂上了菜叶子。
而他却恍若未觉,依然步履从容,信步闲庭一般,不疾不徐地走,不曾乱了一步。
李茹、秀秀和妙妙,还有李少威、贺鹏,不知从哪里跑出来,高举双手在路边为他们挡拦丢掷的杂物,大喊:“别扔,别扔了!”
万花楼上,一群妓女倚栏观望。
“女子真就不能读书吗?哪怕读得比男人好?”
“鬼知道呢,我们哪懂这些大道理?鸨母说了,会弹琴写诗就够了,这样才有男人喜欢。”
红杏哭道:“许公子……不,许姑娘太可怜了,我要去给她撑把伞。”
“别去。”
年长的妓女拦住她道:“我们是什么身份,挨得近了只会害了她,叫旁人以为她是跟我们一样的人。”
红杏掩面哭起来,不忍再看。
“小琪,小琪?”
小乞儿没回神,眼睛直直盯着许澄宁一晃而过的背影,脱口道:“哥哥?”
吃馄饨的客人闻言看了一眼,道:“不是哥哥,那是个女孩儿,女状元要被革除功名,赶出京城去啦!”
小乞儿一愣,猛地搁下碗筷冲出去,小小的身板却在人群里挤得艰难,最后摔了出来,趴在一地狼藉上,怔怔地看远去的人。
骂声如潮,杂物飞扬。
这一路熙熙攘攘,最平静的反而是他们师徒二人。
雨打纷飞之中,燕竹生突然问:“还记得余男案吗?”
许澄宁一愣,道:“记得。嘉兴发生的案子,余男是当地商会唯一的女商贾,头脑精明才能出众,却因为与多位男子纠缠不清以致名声扫地,最终家业败落,无人问津。”
“商会里的男人人人左拥右抱,妻妾成群,他们一身风流债,商场上却一帆风顺,同样的情况落到女子头上则是致命的伤口。所以啊,你要明白,有时不是你们做错了,而是因为世俗本就是不公平的。”
燕竹生道:“世俗只是一种习惯,一种秩序,而非绝对正确的事,但人人遵奉,久而久之,都以为这是天理了。
“这是一个以男子为中心的世道,男子们建立起来的铜条铁律主要为他们自己考虑,而你挑战了他们的权威与利益。男子自大,文人傲性,怎么肯承认你一个小屁女孩能胜过他们呢?”
许澄宁闻言,问道:“世道怎样才能变得公平呢?”
“世道旧了,你得建一种新的世道,天下和你才能重新焕发新生。”
“建新的世道……”许澄宁苦笑,“太难啦。”
燕竹生轻轻笑了一声。
“小澄宁啊,你的身后是谢韩,即便一辈子饱受非议,你的家族也能让你雍容优渥、锦衣玉食地过完一生。但是天下活不下去的女子太多了,她们跟你不同,没有身世背景,无依无靠,相反,可能还有很多人要依靠她们过活。她们终生艰难度日,也终生被人瞧不起。
“你要知道,天下女子是一体的,你赢了,她们才能赢;她们赢了,你才能赢。所以你得靠自己,用女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回来。”
许澄宁环顾四周,发现不仅有李茹、秀秀和妙妙,还有更多她从玉陀山救出来的女孩也跑出来了。
阿紫,栀香,小琴,圆圆,陈小雀……
她们得救以后,有的卖身为奴,有的匆匆忙忙嫁了,有的还留在家里,会慢慢熬成没人肯娶的老姑娘。
此时,她们被推搡,被辱骂,被责打,柔弱不胜欺负,却无一不是用自己弱小的身躯,努力地在为她挡住世人的伤害。
“出京去吧,小澄宁。我有预感,你的机会在外面,去做你该做的事。今日你被万人唾弃赶出去,来日,就要万民跪伏膜拜,求着你回来。”
许澄宁心中那片云笼雾绕稍稍明朗了些,看着燕先生清竹般的背影,心上像洒了一通冰雪水,冷寒而清冽。
“谨遵先生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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