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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困秋乏,窗外的家雀也蔫头耷脑。

江连横觉得无趣。天过正午,人本来就有些昏沉,何况还要听人“讲课”。

苏文棋坐在身边,絮絮叨叨,已经说了将近一个时辰,并且没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

他的话,说得很大,而且很远。从英吉利之大宪章,到美利坚之联邦制,再到法兰西之大革命。

其实,说来说去,只落在一个意思:我们这地方,哪哪儿都不对劲儿!

这在江连横看来,是一种病,时髦病,急性病。

“苏兄,苏老师,别念了。”

他终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将肆意蔓延的话题收束起来。

“我听明白了。那帮洋记者,是你找的。你知道学生那天要在附属地抗议,找来洋记者,想扩大影响,声援护国军,是不是?”

“是——”

“那你搁这唠啥呢?什么英吉利、法兰西的,哪哪儿都不挨着,跟我有啥关系?”

苏文棋愕然。刚才说了那么多,到底只是白费口舌。

江连横不解地问:“我就纳了闷了。满清倒了,老方这皇上当得,眼瞅着也要到头儿了。你们这些人,还不消停,到底要干啥呀?”

苏文棋更加不解地反问:“当然是为了救国。民族存亡,只在朝夕之间,难道你希望洋人继续欺负咱们?”

“我当然巴不得把小鬼子全都整死!可问题是,你们也不打洋人呐!”

苏文棋又是一怔,有点无言以对。

江连横翘起二郎腿,掸了掸裤脚上的泥点子,眼里流露出嫌恶的神情。

“我说实话,你别不爱听。你们这些人呐,成天嚷嚷着内忧外辱、救亡图存,可我从来就没见过伱们打洋人!光知道窝里横,连‘大师兄’都不如!革啥呀,不就是造反么!”

“连横兄,你这话错了。”

“哪错了?”

江连横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说:“你们如果真打洋人,要筹款,多少我也捐点儿。实际上呢?五年前,南国起事,碰见租界还不是绕道走?护国护国,护国他们倒是打洋人呐!”

“护国,护的是国体。”苏文棋纠正道,“而且,绕行租界的原因很复杂——”

“好好好,咱不掰扯这个,我就想知道,廿一条的时候,大总统卖国,鬼子都到家门口了,我也没听说有哪个将军造反去打鬼子;怎么大总统要当皇上,他们就来能耐了,早干啥去了?”

苏文棋差点儿被他绕进去,连忙摆手说:“一個是对外,一个是对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所以我说你们只敢窝里横么!”江连横自圆其说。

苏文棋坐立难安。

江连横接着问:“我真是整不明白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这天底下,只要有一点不合你们心意,你们就要折腾?咱奉天好不容易消停两年,还老闹什么呀!”

“这怎么能叫折腾呢?这是为了百姓!”

苏文棋有点气愤。他当年在咨议局,曾亲眼看见张老疙瘩用枪威胁众人,简直就是胡匪!

江连横笑道:“拉倒吧!你们问过几个百姓?”说着,他转过头问,“东风,问你呢!”

张正东倚在阳台上,摇了摇头:“跟我没关系。”

“南风?”

王正南挠挠头,干笑着说:“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

“西风?”

李正西“嘁”了一声:“要打就打洋人,自己人打来打去,有什么劲?”

“苏兄?”江连横转回目光。

苏文棋沉默了一会儿,忽地觉得座下的沙发很不舒坦。

他叹息一声,怅然若失地站起身,念叨着:“连横,时候也不早了,我钱庄的柜上还有点事。”

江连横紧跟着站起来,却没有要相送的意思。

他相信苏文棋确实没有联合那珉等人害他,也愿意相信苏文棋没有争胜之心,所以他才会忍不住补了一句:“文棋,何必因为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坏了和气?”

苏文棋不置可否,仍旧不失风度地跟众人逐一拜别。

江连横此时还没意识到,这是两人最后一次家中互访,促膝长谈。

他从玻璃窗里,目送苏文棋孤身离开,撇嘴嘟囔了一句:“魔怔!”

说着,他用手掌摩挲了一下左肩。

腋下的伤口正在愈合,有点痒。

……

……

转眼,人间四月天。

洪宪闹剧,终于在众叛亲离中落下帷幕。大总统急于缓和、安抚和地方大员的关系。

段志贵驱逐在即,张老疙瘩执掌奉天,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指日可待了。

三月末,赵国砚打来电话,关于荣五爷的底细,有了新的线索。

江连横养伤月余,尽管伤口已经愈合,左臂却始终不便高抬,但这通电话,让他决计行动。

在附属地居酒屋的还击,让那珉等人龟缩了一段时间。

但夜长梦多,荣五爷一日不除,江连横便一日睡不安稳。

临行前几天,他又叫来了韩心远和钟遇山,以官府的敲打为由头,命令两人按兵不动,但并未跟他们俩说明自己的计划。

……

吃过晚饭,刘雁声俯身趴在桌子前写字,神神秘秘的,修修改改写了月余,也不知在写些什么东西。

他的屁股还没好,能趴、能躺、能站,就是不方便坐着。

李正西敲了敲门,走进来问:“雁声,写什么呢?”

刘雁声把草稿扣上,有点局促地笑了笑:“没什么,现在我也干不了别的,写点规矩。”

“规矩?”李正西皱起眉头,“家里有规矩啊!咋的,你要当家?”

“你可别乱讲!我只是提点建议,用不用的,还要看道哥和大嫂怎么定。”

李正西似懂非懂,点点头说:“先别写了,来客厅一趟,道哥有话要说。”

刘雁声赶忙撂下笔,跟着西风走出房间。

江、胡二人和三风口都在客厅。

事发突然,江连横明天就要动身赶往旅大,此刻正在给众人安排差事。

宅子的大事小情,全由胡小妍做主,这自不必多说。

袁新法等人严守大门,也是分内职责。

东风照例保护大嫂安全;南风负责照看保险公司柜上的生意;西风要盯住那珉等人的动向。

刘雁声的屁股还没好,腿脚不利索,留在家里出谋划策,顺便帮衬着南风。

众人对于各自的安排,倒没有什么异议,唯一的顾虑,便是江连横到底要去多久。

要是去个三两天,那当然没什么可说的,但要是去个十天半拉月,还想瞒天过海,大伙儿都觉得不太现实。

“不现实也得现实。”

江连横明知这是下策,却又别无他法,只能以身犯险。

他巴不得能像周云甫后期那样,身居幕后,运筹帷幄,所有脏事儿全都由手下的弟马解决,也只有那时节,他才算得上是真真正正的“瓢把子”。

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

江连横年少成事儿,那是被老爹和六个叔叔,夹磨了七八年、手把手带出来的合字。

何况,“海老鸮”众弟兄,原本就是平事干脏活儿的堂口,都是大浪淘沙,剩下来的人精,跟江家眼下这几号人,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如果是其他地方,倒还好说,偏偏又是旅大。

那里可不是附属地,而是关东州,完全是小东洋的地盘,更不能光靠蛮力解决。

江连横没法苛责太多,只能亲自去跑一趟。

而且,这趟差事还不能声张。

一旦那珉等人知道他离开奉天,肯定会把消息告诉荣五爷,对方便会有所防备,江家也可能被他们钻了空子,挑拨离间。

最重要的是,家里还得留人托底。

“道哥,我跟你去吧!”李正西说,“你伤还没好透呢!路上得有个照应!”

江连横摇了摇头:“咱俩走得本来就近,我走,你也走,外人猜都能猜出来我不在奉天。”

话虽如此,但王正南也说:“道哥,怎么说也不能一个人去呀!”

“找个面生的去呗!”胡小妍提议道,“最好在家里也没什么差事,还不太起眼。”

江连横执意不肯:“找个半开眼的,上道了以后,是他照应我,还是我照应他?”

刘雁声当即叹了一口气:“要是温廷阁还在就好了,道哥——”

“行行行,都别嘟囔了!带谁……我再想想吧!”

……

入夜,众人议定。

江连横又单独把东风叫到了书房,坐下来问:“那珉他们的照片,你给温廷阁那几个人看了没?”

张正东应了一声:“都看过了。”

江连横面容冷峻。

他从怀里拿出一只钥匙,一边打开抽屉,一边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附属地那事儿,他带人干得不错。你回头告诉温廷阁,那几个老辫子只要敢从附属地出来,立马插了。活口,留一个那珉就够了。”

“知道,上次就告诉他们了。”

张正东的话说完,书桌的锁舌“咔哒”一跳,江连横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个扁平的木匣。

“这个给你。”江连横把木匣递给他。

“盒子炮?”张正东接过来,弹开,往里瞄了一眼。

“二十响金鸡嘴大镜面儿,快慢机。”

张正东放在手里掂了掂,有点沉。

江连横提醒他:“开枪的时候,横过来。”

“横过来?”

“嗯!”江连横伸出手掌,在面前凌空划过,“唰——一打一大片!”

张正东嘿嘿了两声,揣进怀里:“道哥,谢谢噢!不过,我感觉这枪更适合西风。”

“有不适合他的枪么?”江连横皱眉反问,“那小子脾气太暴,你给他拉门山炮,他也敢在省城里点!”

“知道,我搂着点他。”

“够呛!”江连横顿了顿,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东风,如果我要是真出事儿了,韩心远和钟遇山不好说,但西风肯定要去跟那珉火并,你得答应我,把你嫂子和我那俩孩子送出奉天,尽量跑远点。”

“那当然!”张正东问,“可是……往哪跑啊?”

江连横愣了一下,思忖良久,方才喃喃开口,咕哝着说:“去京城吧!看看能不能找着七爷。”

张正东虽然答应了下来,但却对此很怀疑。

时间过得太快,七爷已经走了四年了。

离开奉天时,他曾经说过,等安顿下来以后,会给大伙儿捎个信,但至今仍然渺茫无期。

……

江连横步上楼梯,沿着“回”字型的走廊,正要回主卧休息的时候,许如清的房门突然开了。

“小道,要出远门儿?”

“啊,呵呵,出去溜达溜达!”江连横迎上前问,“大姑还没睡呐?”

许如清没理这茬儿,只是叮嘱道:“你伤刚好,加点小心。”

“嗐!我出去耍耍,有啥小心不小心的。这两天咋样啊,缺啥不?”

“别打岔!还在这蒙我,真当你大姑傻了?我有一搭、没一搭,听也听明白了。”

江连横本以为大姑要跟他磨叨一会儿,没想到,许如清到底是在线上混过的,这个节骨眼儿上,并没有横七竖八地拦着,也没有跟着瞎操心,反而竟来了一句——

“小道,甭管多大的蔓儿,一开始都得靠自己,别给你爹丢脸。”

江连横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大姑,还是你知道拿我!”

姑侄俩说了一会儿话,便又各自回屋。

胡小妍和小花正在给他叠衣服、收拾行李,江连横见了,忍不住调笑道:“嘎哈,看我明天要走,等着我雨露均沾呢?”

小花的脸一下子红了,胡小妍则对此已经免疫,仿佛充耳不闻地问:“你到底想没想好要带谁过去?”

江连横一边解开扣子,一边说:“早想好了。”

……

……

第二天傍晚,奉天火车站。

江连横一身粗布短褂,蹬着一条起球儿的灯笼裤,手里拎着个藤条箱子,在月台上疾步快走,都不用演,活脱脱就是个大老赶。

闯虎愁眉苦脸地跟在身后,两条小短腿儿,紧赶慢赶的倒腾。

眼瞅着要上车了,他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哥,老弟我何德何能啊?这么大个事儿,要不我别去了吧!我这人向来关键时刻掉链子,手潮不靠谱,别耽误了你的大事。”

“别他妈絮叨了!”江连横骂骂咧咧地说,“闯虎,我可跟你说,这趟差事,碰见的都是非富即贵,不是爱新觉罗,至少也是个叶赫那拉,皇族的事儿,不感兴趣?”

“感兴趣倒是感兴趣!可问题是,那是旅大,是关东州,全是小鬼子说了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皇族加鬼子,多大的噱头,写出来准火!走走走,上车!”

江连横推搡着闯虎走进最脏乱的末节车厢。

两人一落座,闯虎便突然从手里“变出”俩茶蛋,问:“吃不吃?”

江连横愣道:“搁哪整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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