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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弟,俺记得你叫小道呀,啥时候改名儿了呢?”

酒菜过半,张效坤酩酊微醺,面堂红润,怀里搂着两个白俄姑娘,用手指了指刘雁声,笑眯眯地说:“刚才,这位兄弟说是江连横找俺,俺还一愣,真没想到是你,咱哥俩儿有缘呐!”

江连横笑了笑,说:“早就改了,说是‘小道’孤木难行,这才改成了‘连横’,要广交良友。”

“小道听着亲切,连横听着大气,都好,都好。”

吃人嘴短,张效坤自然是连声奉承。

江连横却说:“当然,名字这东西,张大哥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怎么顺嘴怎么来。”

“俺就叫你兄弟!”张效坤哈哈大笑,随即又忽地感慨动容起来,“贤弟,跟你说实话,俺这趟回东北,就你还拿俺当个人,别的啥也不说了,都在心里,以后要是有用得着哥哥的地方,你只管说话,俺张效坤要有一个‘不’字儿,你把俺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人逢落寞之时,但凡遇见丁点的善意,都足以感激涕零。

张效坤没说假话,只是眼下这般境遇,到底什么时候能有出头之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江连横笑着摆了摆手,打趣道:“张大哥,你这话说得太见外了,咱哥俩儿虽然见面不多,但想当初咱俩还年轻的时候就有这份交情,一桌酒席而已,说那些干啥?倒是伱,来了奉天不找老弟,这我可得挑你的理了!”

“哈哈哈哈,贤弟挑得没毛病,怪俺怪俺!”张效坤拍了拍脑门儿,连忙转头朝副官吩咐道,“来来来,赶紧把俺给贤弟准备的见面礼拿出来。”

那副官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起身递给江连横,颇有些难为情地说:“江老板,请您笑纳。”

“《效坤诗集》?”江连横眼前一亮,当即赞叹道,“行啊,张大哥,都出诗集了?”

张效坤神情严肃道:“几篇拙作而已,说实话,俺还不太满意,往后还是要写的,但这几十篇也都是俺多年以来的诚意之作,想来想去,天底下也只有贤弟一人,堪称是俺的知己,送你了。”

刘雁声和康徵没见过张大诗人的厉害,眼下便只顾着逢迎吹捧。

“嗬,真没想到,原来张将军文武兼备,还是一代儒将呐!”

“是是是,赶上今天有知己重逢,佳人为伴,美酒助兴,张将军不妨吟诗一首,添添雅致吧?”

张效坤不禁捧,三言两语间,满腔诗情就被勾搭了起来,于是便拍了拍肚子,嘬两下牙花子,说:“那好,俺就给各位吟一首旧作《梦游西方》,献丑了啊!”

几声喝彩,众星捧月。

张效坤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腔拿调地沉吟道:

“早听西方好,他妈真不孬;本想多玩玩,睁眼却没了!”

吟罢,空气骤然安静下来,仿佛就连时间也随之戛然而止了。

刘雁声和康徵手里把着酒杯,瞠目结舌,一动不动,显然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身旁的副官臊眉耷眼地垂下头去;四个白俄姑娘眉头紧锁,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更糊涂了。

见众人这副反应,张效坤倒是心不虚、气不喘,只把头转向江连横,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哈,贤弟,看见没有,俺就这一首诗,把他们全都给镇住了啊!”

刘雁声等人尴尬地笑了笑,不由得纷纷将目光投向江连横。

叫声“好”容易,关键是要说出怎么個好法,这便是知音与捧臭脚的本质区别。

众人不禁暗自在心里为江连横捏了一把汗。

却不想,张大诗人的“知音”岂是凭空而来的虚名,小小诗文,根本难不住他的奉承之术。

只见江连横微微颔首,沉思片刻后,终于喃喃自语道:

“嘶——张大哥,你这首诗,颇有些禅机呀!世事无常皆是梦,临到最后,全在这‘没了’两个字上,全诗听下来,既有豪迈干云之势,又有梦幻泡影之叹!此中有大悲喜,大沉浮,大得失啊!”

闻听此言,张效坤侧过身,一把叨住江连横的手腕,语气中略带哽咽地说:“贤弟,这么多年以来,还是你懂俺呐!”

众人见状,便也跟着稀稀拉拉地拍起了巴掌。

江连横却十分严肃地说:“不过,这还只是‘诗情’,我还没说‘诗文’的妙处。张大哥,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的诗文,虽说字词浅显,但却很值得玩味。要我来说,什么胡博士、周先生的,统统都是扯淡,张大哥你才是新文化的主将,白话文的大家,你早就走在他们前头了。”

“贤弟说的好!”张效坤哈哈大笑,“俺看他们那帮人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天天在报纸上大放厥词,就是他妈的欠收拾!”

刘雁声等人心服口服——这是真知音,绝没有假!

大伙儿赶忙又趁着兴头儿,叮叮铛铛地多喝了几杯,想着赶紧把诗文这档子糟心事儿岔过去。

可江连横饮下一杯酒后,却偏偏又把话题给绕了回来。

“张大哥,你这本诗集里明明这么多诗,咋就挑了这首带着‘禅机’的诗啊?容老弟多嘴问一句,难不成,是最近这几年,碰见什么坎儿了?”

张效坤点头之余,忍不住冲身旁的副官呵斥道:“你看看,你要是能有俺贤弟这两下子,俺一天还用这么操心么?”

“是是是,将军说的是!”副官应声回道。

张效坤这才转过头来,接着叹息道:“贤弟,不瞒你说,俺这十年呐,净他妈的碰见坎儿了!”

“这怎么能呢?”江连横问,“张大哥,你都混成陆军中将了,这还不算顺当?”

“嗐,贤弟,这军衔儿有个毛用,关键还得看实权呐!”张效坤撇了撇嘴。

“那倒是。”江连横不禁回忆起来,“张大哥,我记得咱俩上次见面,还是在辛亥那年,你从关外南下,说是要去南边闹革命,我没记错吧?”

“闹他奶奶个腿儿!那帮兔崽子,个个都是软骨头,早知道的话,俺当初就不跟他们混了,要是当年留在奉天跟着张大帅,没准俺现在啥都有了!”

张效坤言辞激烈。

几番问答下来,江连横也总算对张大诗人这十年戎马生涯,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原来,辛亥那年,张效坤辞去海参崴华人商团长一职,南下投身倒清会党,抵达沪地以后,拜入陈氏麾下,随即摇身一变,从绿林出身的包工头,混成了光复军骑兵团团长。

随后南北议和,他便领着骑兵团这支队伍,昼夜巡逻,负责闸北治安工作。

二次革命时,张效坤率领骑兵团与“辫子军”激战。

起初,他凭借着一股猛劲儿,取得了几次小胜,无奈作战经验不足,孤军深入以后,被“辫子军”杀了个回马枪,骑兵团最终溃散而逃。

这是张效坤第一次沦为光杆儿司令。

前头部队战败之后,张效坤去寻友军第三师师长冷御秋,结果这师长见初战不利,竟然早已被吓得弃军出逃,撒丫子跑了,俩旅长也不知所踪;再想去寻李烈钧部队,结果湖口失守,李军仓皇后撤;紧接着就传来孙大炮和黄胖子相继出逃东洋的消息。

堂堂义师魁首突然撂挑子不干了,转头跑去小东洋那里寻求庇护。

颇有种“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的意味。

舵手都走了,讨方主力的第三师瞬间军心大动,一哄而散。

张效坤见状无奈,便只好转身投到“辫子军”帐下。

话到此处,张效坤忿忿不平地说:“他妈的,说俺老张叛变革命,那俩当家的和师长、旅长都他妈跑了,俺能咋办?”

众人无意评价,只顾接着追问道:“那然后呢?”

然后,张效坤便只好留在“张辫子”麾下等待时机,直到某日被冯大总统相中提携,做了总统府的武官长,随后晋升陆军少将,拨给他一个旅的——番号。

番号有了,军饷有了,人手——还得靠自己去招募。

于是,张效坤头顶少将旅长的头衔,结果还是个光杆儿司令,这是第二次了。

不过,好在张效坤自打年少的时候,身上就有股子号召力,拿着军饷前往苏地招募土匪,没过多久,一支六千人马的部队便被他拉了起来。

等到对湘作战时,他带领的部队又遭遇前后夹击,整个人忽然“兵仙”附体,大摆一百多头的“毛驴阵”突出重围,待到援军来时,转身冲手下将士磕了个响头,竟离奇的演了一出反败为胜的大戏。

打那之后,张效坤更得冯大总统赏识,于是晋升为中将师长。

冯大总统是真疼他,这一整师的人马全都是顶尖的待遇。

坏就坏在冯大总统短命,靠山一倒,张效坤顿时失势,直系吴秀才不待见他,皖系是对手,再想朝京师索要军饷都困难,最后只好将部队移驻赣地,搜刮地皮。

可赣地也有驻军,一山不容二虎,张效坤手下被尽皆收买,他便紧接着第三次沦为光杆儿司令。

于是,他便备好了重礼,去京师求见“曹保定”。

“曹保定”答应给他二十万军费,让他另外再拉一支队伍,结果左等右等,愣是没看见军饷——到头来还他妈是个光杆儿司令!

思来想去,张效坤便也只好回到奉天投奔张大帅了。

毕竟,此时的张大帅早已今非昔比,说他是“东北王”,其实是小看了他,东三省只是根基所在。

事实上,如今奉系的势力早已蔓延到京津、热河、察哈尔等地。

张效坤觉得自己咋说也是个中将,理应得到重用——

“结果,结果……”张效坤突然喟叹一声,“唉,罢了罢了,说出来俺都觉得丢人。”

江连横见状,也不方便多问,便只好宽慰了几句道:“张大哥不用灰心丧气,你能一次又一次的拉出几千人马,这就是能耐,你缺的就是个机会而已。”

“是是是。”张效坤连连点头,“贤弟,不知道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可以啊,张大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江连横笑呵呵地说。

张效坤一阵唏嘘,随即朝身边的副官抬了抬下巴,命令道:“去,上外头玩会儿去!”

“雁声,康徵,你们俩也先出去吧。”江连横紧接着吩咐道。

四个白俄姑娘虽然没听懂,但见众人纷纷起身,便也跟着抬了下屁股。

“哎哎,姑娘不用走,姑娘不用走。”张效坤连忙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毛子话。

雅间的房门开阖过后,四下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张效坤拉着江连横的胳膊,言辞恳切地说:“贤弟,咱俩是老交情了,俺也不跟你说虚的,俺这趟来奉天,那真是有多大脸、现多大眼了。”

说着,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这张大帅不够意思啊,俺好歹也是个陆军中将,他就给俺封个宪兵营长,这……这不是骂人么!”

“宪兵营长?这也太低了吧?”江连横闻言,也有点意外,“张大哥,你这是被小人摆了一道吧?”

“嗐,是谁坑俺,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张效坤说,“贤弟,你也别蒙俺,你能在奉天开这么大个生意,要说官面上没人照应,俺说啥也不信。”

“张大哥是想让老弟帮你引荐引荐?”

“俺就是这个意思,你在奉天待了十几年,这里面的门道,你肯定比俺清楚,谁能说得上话,你点我几步,当然了,要是……要是贤弟能再借俺俩钱儿,帮着俺运作运作,等哥哥重新站起来了,你放心,俺一定十倍、百倍奉还!”

江连横思忖片刻,却说:“张大哥,不用你说,老弟也正打算给你扶鞍上马呢!但这件事儿,咱还得从长计议,不是光用钱就能解决的,你要是想混个官职,那好说;可你是要抓实权的人呐!”

“对对对,贤弟,那你说俺现在应该咋办?”张效坤真心求问。

“大哥,关键是你来得太晚,张大帅现在都爱用学校里毕业的人,别说是你了,就连当年很多老人儿都不受重用了。”

“不会是让俺去念讲武堂吧?”

“那倒不用!”江连横笑着摆了摆手,“张大哥,你的能耐就是拉人,你现在缺的是啥,就缺一个番号,只要有番号,拉人对你来说算事儿么?”

“给番号这事儿,只能是帅爷做主啊?”张效坤提议道,“要不,贤弟你帮俺跟杨诸葛运作运作?”

“晚了。”江连横摇了摇头说,“张大哥,你要是刚来奉天就找我,咱还可以提前拿钱打点一下关系,可现在大帅已经让你当宪兵营长了,他不可能朝令夕改吧?你还得委屈委屈,再等等机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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