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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太阳刚刚冒尖儿,城郊飘来一股淡淡的、焚烧秸秆的气味儿。
天气有点凉,呼吸时已经可以凝结出薄薄的哈气。
六点钟光景,老牛、老解和杨剌子准时赶来江家听差。
三人一路闲话,刚走到大宅门口时,就见一男一女俩小孩儿正在院子里大喊大叫。
“东叔,你快点行不行?”江雅扯着嗓门儿催促道,“你不是说今天不开车么,待会儿迟到了!”
小丫头边走边嚷,刚喊完话,扭头一抬眼,却见三个彪形大汉立在门口,整个人顿时呆住,眼神很快便随之警觉起来。
“少爷,小姐。”
杨剌子俯下身,咧咧嘴,讨好地笑道:“咋不认识我了,前两年我还在这看门儿的,你俩忘了?”
江雅摇了摇头,显得有些茫然,目光看向门外的袁新法,似乎是在求证。
杨剌子却朝身后扭过脸,笑呵呵地说:“哎,你俩瞅瞅,咱这大小姐长得多带劲呐,这大眼睛,跟那马眼睛似的。”
“得得得,咱要是不会夸人,你就赶紧往后稍一稍,别老搁那瞎白话了。”老解无奈地摆了摆手。
杨剌子不予理睬,转而从怀里摸出两块现大洋,递到俩孩子面前:“少爷,小姐,我也没带啥见面礼,给你俩点零花,去买好吃的,那个……要是你爹妈问起来,你就说是杨剌子给的噢!”
“谢谢。”
江承业眨了眨眼睛,应下一声,正要伸手去接,却被江雅立马扯住胳膊,往后拽了两步。
“我妈说,不许咱俩要别人的钱!”姐姐小声训斥弟弟。
恰在此时,张正东从大宅里走出来,朝门房那边叫了两个弟兄,一同来到宅院门口。
“江雅,承业,走吧走吧!”
“东叔,他仨是谁?”
“他仨……是给家里干活儿的。”张正东含糊其辞地解释道。
“干什么活儿?”江雅追问。
“呃……”张正东顺嘴扯谎道,“看伱俩写作业的,以后再磨叽,他仨就削你俩。”
闻听此言,江承业吓得立马往东风身边靠了靠,怯生生地看向杨剌子等人。
江雅却撇了撇嘴,满脸不信道:“嘁,真能骗人,我爸都没打过我,他们仨敢打我,我就告诉我爸,让他——”
话还没说完,张正东便俯身将这俩孩崽子推到门外。
“行行行,你别白话了,咱赶紧走吧!”
张正东紧跟着迈步走出宅院,随后转头冲杨剌子等人吩咐道:“我得去送他俩上学,你们直接进去,老赵在客厅等你们呢!”
三人连连点头,侧身目送东风领着蹦蹦跶跶的侄子、侄女,在街巷里渐行渐远,忽然感觉有点哭笑不得。
谁能想到,专门负责安排脏活儿的张正东,每天大半的精力,竟全都用在了陪伴俩孩崽子身上。
“走吧。”
老牛重重地拍两下身旁两位弟兄的肩膀,朝江家大宅抬了抬下巴,闷声道:“该谈正事儿了。”
杨剌子和老解点点头,换上严肃的神情,旋即迈步穿过院心。
刚到一楼客厅,就见“江家太保”虎踞在椅子上,双手搭着膝盖,面容冷峻,不怒自威。
“砚哥!”
老牛等人齐声打了個招呼,正要迈步上前时,斜刺里突然窜出两个人影。
定睛一看这两人,其中一个戴着眼镜,脖子上挂条软皮尺;另一个怀里抱着硬纸板,手里攥着根铅笔,看样子似乎是两个裁缝。
见有人进来,俩裁缝立马迎上前,逮住杨剌子便开始量胳膊、臂围、腰围、腿长……
“哎哎,这是干啥呀?”杨剌子有点摸不着头脑。
“让他量。”赵国砚没有费心解释,转而却问,“你们都知道要出差的事儿了吧?”
老牛应声点了点头:“听说了,但还不知道具体情况。”
“东家最近在线上碰见了点麻烦,需要咱们过去给清清道儿,这趟活儿要是办不明白,以后咱们都没脸再吃江家的饭,你们仨都是老人儿,大嫂信得过,才派你们过去,心里都有点数。”
“有数,有数!”杨剌子任由俩裁缝摆弄来、摆弄去,忍不住问,“砚哥,那这是啥意思呀?”
赵国砚解释道:“这趟差事要去沪上,大嫂吩咐过,你们是江家的‘响子’,也是江家的脸面,所以头走之前得给你们换身行头。”
老解皱起眉头问:“就咱们仨?”
“不,这次我亲自带队,你们谁也别掉链子。不过,家里的场子也不能没有人手,除了自家弟兄以外,还得叫几个熟脉帮忙。你们仨辛苦一趟,跑跑腿,替家里给线上发个号,让他们派人来奉天典鞭。”
“去山头找胡子?”
“对!”赵国砚随即吩咐道,“你们待会儿就去火车站,老牛往北,老解和杨剌子分别去西南和东南,凡是跟江家有交情、有生意的绺子,全都通知一遍,速度要快。”
“有多长时间?”老牛抬起胳膊,任由俩裁缝给他量体。
“两天,最多两天。”赵国砚说,“你们放心,大嫂已经给各地的保险公司分号打过招呼了,等你们到了有分号的地方,那边的弟兄已经备好车马等你们了。通知完了,马上坐火车回来。”
说着,他站起身,给每个人都发了一笔差旅费,数额照例大得惊人,最后叮嘱道:
“如果有哪个山头推脱了,你们也不用跟他们废话,直接去找下一家就行,他们也不用派多少人手,一两个就够,最重要的是管直,那些臭鱼烂虾的,就别往家里领了。”
三人接过差旅费,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便有了估量,脸上的神情虽有些复杂,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等裁缝忙活完以后,赵国砚又交代了几样重点,随后便命人驾驶江家的汽车,以相当高规格的待遇,亲自将老牛等人送去了奉天火车站。
双方分别以后,赵国砚片刻不怠,紧接着又火速赶往纵横保险公司总部,拨长途电话,跟辽南的佟三儿嘱咐了几句,旋即便端坐于办公室内,在方言的安排下,逐个面见江家所有的“在帮”、“靠帮”,以及省府内有名的巨富商贾,打听有关于沪上的一切消息。
……
……
时值正午,奉天城西。
南市场八卦街,“松风竹韵”娱乐场。
正当光天化日的时候,大堂里便已是莺歌燕舞,一派醉生梦死的奢靡盛况。
二楼雅间内,突然爆出一阵爽朗豪迈的笑声。
张效坤端坐在主位上,左手搂着一个年轻的白俄姑娘,右手把盏衔杯,纠集一帮乌合之众,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狗肉,一边天南海北、胡吹乱侃。
回奉天一个多月了。
张大诗人的官运始终不见转机,仍旧是个宪兵营长,不过饷银倒是按照陆军上将的标准发放。
按理来说,他本不该愁钱花,无奈生性狂放,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而且四处呼朋引伴,人缘儿又好,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便将那些曾经跟随他混迹江左、湘淮、京师等地的老部下,全都笼络到了奉天。
这些狐朋狗友,多半是土匪、流氓,虽然跟着张效坤混到了军衔儿,但上梁不正下梁歪,哥几个始终贼性不改,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大字——
治军无术,扰民有方!
每日但凡得闲,必定聚众豪赌,胡吃海塞,留恋娼馆,时不时叹一句“怀才不遇”,算是图个心理安慰。
如此挥霍无度,那点饷银哪够维持,于是没过多久,就已经在江家的场子里欠了一屁股债。
张效坤倒是浑不在意,逢人便说:“江老板那是俺兄弟,知音懂不懂,这些都是小钱儿,根本不碍事!”
结果话音刚落,康徵便敲着房门走了进来。
“张将军,几位长官。”他满脸堆笑,略显为难地说,“不好意思,打扰几位了,张将军您看……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张效坤面容一僵,脸上顿时有点儿挂不住,当即摆了摆手,十分厌烦地轰赶道:“去去去,没看见正喝着呐,有啥话,你等俺兄弟回来再说,不就是赊个账么,又不是不还你。”
康徵连忙解释道:“不是,张将军误会了。我东家头走之前特意嘱咐过,您来咱们这玩儿,从来都是免单,没有赊账的说法。”
张效坤闻言,立马笑眯眯地冲左右显摆:“看见没有,俺这兄弟,就这么够意思!”
“那……张将军方便借一步说话不?”
“嗐,你有啥事儿就说,这桌上都是俺过命的交情,没有秘密。”
康徵见桌上几人五湖四海,哪哪都有,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道:
“是这样,我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我们东家在沪上最近碰上了点小麻烦,张将军曾在沪上扬名,所以家里特意派我过来问问,看看您能不能帮忙搭个关系,替我东家解个围、行个方便。”
“俺兄弟咋了?”张效坤趁着酒劲儿,立马吹胡子瞪眼。
“嗐,在沪上人生地不熟,让地头蛇给叨了一口。”
“他奶奶个腿儿的,哪个王八羔子这么不开眼?”
“听说……好像是叫张小林和杜镛。”康徵如实回道。
“谁?”张效坤皱起眉头,略显困惑道,“什么货色?俺就知道沪上法租界有个黄锦镛,整天牛逼哄哄的,这俩人是哪瓣儿蒜呐?”
不怪张大诗人眼拙,而是他在闸北担任骑兵团团长时,杜镛和张小林就是个实打实的小瘪三,所谓的三金公司,也仅仅是最近两年的事儿。
“杜镛?”
座中一个肩扛少尉军衔儿的土匪思忖道:“是不是那个卖莱阳梨的猴儿崽子?他啥时候还成地头蛇了?”
“咋的,你认识?”张效坤忙问。
“不认识。”那人回道,“一个天天蹲赌场门口卖水果的,我跟他能有啥交集。”
“我倒是听过张小林。”座中另有人接茬儿道,“以前是个码头上的打手,也没看出来有啥势力呀!”
说来说去,都是在扯闲白。
张效坤转而看向康徵,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你就直说,俺兄弟想让我帮他办什么事儿?”
康徵想了想说:“其实也没什么,沪上各方势力太杂,无非就是希望张将军能帮忙动动关系,帮我东家‘清个场’,方便咱们在那边放开手脚,省得在外地,处处找人掣肘。”
“哦,你要是这么说,那俺就明白了。”张效坤说,“别的俺不敢保证,但沪上法租界有个鲁省同乡会馆,俺当年在闸北混的时候,也跟他们有来往,等俺待会儿去发个电报,跟他们提提这事儿。”
少尉军衔忽然说:“江老板在沪上有麻烦,那就让他去找青帮谈呐,在十里洋场,没有青帮摆不平的事儿!”
康徵尴尬地笑了笑:“这……恐怕不行,我东家的麻烦就来自青帮。”
“那就有点麻烦了。”众人频频摇头。
张效坤却冷哼一声,说:“操,青帮有啥了不起的,老子在沪上当团长的时候,青帮见了俺,得叫声爷爷,找俺知己的麻烦,老子不答应,现在的沪上护军使是谁呀?”
“好像是何枫林。”
“皖系的人?”张效坤不屑道,“去告诉俺兄弟,啥也不用担心,俺虽然不是皖系的人,但好歹也是陆军上将,当年俺在冯总统身边当武官长的时候,那些将官,也都面熟,江兄弟又不差钱,俺帮他搭个线,这事儿好办!”
康徵一听这话,激动得连忙拱手抱拳。
“多谢张将军,有您这句话,那我就容易回去交差了。”
“什么话,江兄弟是俺知己,知己什么份量,你们懂不懂啊?”
张效坤环顾一周,略显失望地摆了摆手:“嗐,算了算了,俺跟你们这群大老粗也说不明白。”
众人干笑着奉承道:“那是那是,将军文采斐然,咱们悟性太低。”
张效坤大手一挥,却将康徵唤到身前,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帮俺给江兄弟传个话,如果在沪上碰见危险,就去找‘小孟尝’李五爷,俺待会儿就去给五爷发电报,只要是青帮的事儿,五爷全都能说上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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