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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恐慌,呼吸声变得愈发急促且沉重。

心跳加快,头上的面罩来回鼓胀,令人感到胸闷气短,伴随着一阵阵缺氧,继而头晕目眩。

黄麻皮动用浑身上下的所有感官,拼命汲取周遭的信息,用以判断自己身在何处。

离开新舞台后,汽车奔驰了十几分钟,旋即停下来,他也随之被拽出了车厢。

外面的风很大,似乎已经到了县郊的边缘地带。

黄麻皮听见汽车远走,绑匪也跟着分成两拨,而他自己则被安置在了一辆黄包车上,又快速行进了许久。

最后,他来到了这里,被人按在了冰冷的椅子上,反绑了手脚。

空气里有股蒙尘的气味儿,四周略显潮湿且阴冷。

有光,但不是很亮。

绑匪在不远处窃窃私语,尽管声音很小,但却显得很空旷,隐约带着点回声,似乎是一间小型仓库。

令黄麻皮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没被封口,这足以说明此地远离城区。

既然没被封口,那就说明还有的谈。

黄麻皮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情绪,酝酿了片刻,终于开腔问了几句话。

“兄弟们是哪个帮派的,是太湖的匪帮不啦?有话好商量,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不要伤了和气。”

绑匪仍在不远处低声交谈,没人理会他的问话。

黄麻皮愣了半晌儿,又问:“那个……阿拉之前是不是有点误会?侬报个号,想怎么解决都可以。人在江湖,互相方便。阿拉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大家以后还可以互相照应嘛……喂,侬、侬怎么不讲话呀?”

话音刚落,仓库里忽地静了下来。

紧接着,就有一连串儿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黄麻皮急忙死死地靠在椅背上,浑身僵直,战战兢兢地问:“兄弟,侬、侬是话事人不啦?”

本以为谈判总算开始了,不料来人走到面前,竟抬手就是一嘴巴,抽得黄麻皮顿时眼冒金星。

只听那绑匪厉声叫骂道:“去你妈的,谁跟你是兄弟?老实把嘴闭上,再他妈叨逼叨,老子把你舌头剌了!”

来人操着一副北方口音,黄麻皮暗暗记在心里,同时侧过身子,连忙哀声求饶。

“别动手,别动手,我晓得侬的规矩,侬要我干什么,我全都老实配合就是了。”

“规矩?什么规矩?”

一把尖刀立时从身后抵住黄麻皮的咽喉,另有人冷笑着问:“来,你跟我说说,咱哥几个有啥规矩?”

黄麻皮不敢再吭声,只顾哆里哆嗦地摇了摇头。

“老登,别害怕,这小子根本就没杀过人,逗你玩儿呐!”面前那人笑了笑问,“诶,小付,你说你以前是干啥来的?”

后头那绑匪俯下身子,在黄麻皮耳边轻声回道:“干这行以前,我都是在村里骟猪的,手艺老好了。”

说着,他又慢悠悠地绕过扶手椅,用刀子点了点黄麻皮的小家雀。

“老登,我听说你无后啊,还要这玩意儿干啥,晃里晃荡的,瞅着多闹心呐,要不老弟帮你摘了吧?”

看管“秧子房”的胡匪,最是心狠手辣,说得出口,就下得了手。

闻听此言,黄麻皮忍不住心头一凛,连忙并起双腿,颤声求饶:“别别别,好汉,别玩笑呀,千万别玩笑!”

众胡匪见他这副反应,立马哄堂大笑起来。

恰在此时,仓库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过来通禀消息,众胡匪窃窃私语了片刻,方才那阵戏谑的氛围也随之变得荡然无存。

黄麻皮正要侧耳细听,头上的面罩却被绑匪突然摘了下去,吓得他急忙紧闭双眼,大声叫唤:“没看见,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别他妈吵吵,大老爷们儿,我他妈还怕你瞅?”

几个绑匪抬起手,立马又给了黄麻皮一嘴巴。

话虽如此,可众人还是改用一条三指宽的黑布,罩住了他的眼睛,并在后脑系了个死扣儿。

未几,忽听见仓库的房门一阵开阖。

紧接着,便有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这边缓步走来。

“咯嗒,咯嗒……”

是皮鞋的动静,步伐不疾不徐。

脚步声所过之处,周围的绑匪纷纷低声招呼了一句“东家”。

便在这一声声“东家”的簇拥下,黄麻皮顿觉仓库里的光线暗了许多,一道更黑、更浓的人影来到面前。

这一次,来的必定是这伙绑匪的话事人了。

黄麻皮正要开口,不远处突然传来“哐啷”一声巨响。

他应声颤了两下,细听过后,原来是有胡匪另外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他身前斜对面。

来人缓缓坐了下来,旋即伸出胳膊,重重地拍在黄麻皮的肩膀上,吓得他立时缩了下脑袋。

“黄探长。”

“有!”

“幸会了。”

“幸会幸会,侬、侬是哪位好汉呐?”

“这事儿重要么?”来人笑着问。

黄麻皮连忙摇了摇头,想了想,又改为点了点头,问:“呃……不晓得兄弟把我绑过来,啊不,是兄弟把我叫过来,有什么吩咐?想来也许是碰见了什么难处,要是想求财,侬尽管开个价好了。”

“求财?你这条命值多少钱,说出来我听听。”

众绑匪立时哄堂大笑。

黄麻皮不由得应声呆住,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毛。

不求财,那就是寻仇,连谈都没的谈了。

黄麻皮顿时嗝喽一声,差点儿没当场背过气去,浑身上下更是抖如筛糠,噤若寒蝉。

“好汉……阿拉之间没什么仇啊,准是这里头有什么误会,我平时太忙,不晓得哪里得罪了几位,侬现在讲出来,我来想办法解决,不,是侬来开条件,我绝对配合……侬看在我年过半百的份上,务必高抬贵手啊……”

话还未说完,来人就在黄麻皮的后脖颈上狠捏了一把,示意他痛快闭嘴。

静默了片刻。

旋即,面前这位被绑匪称为“东家”的人,忽地用手戳了戳黄麻皮的锁骨,开口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黄探长——你是个要面子的人。”

“我、我也要命。”

“嘶——命也要,面子也要,是不是有点儿贪了?”

“那我要命,不要面子了,真不要面子了。”

“不行!”绑匪话事人严词回绝道,“黄探长,你得要面子,而且我也给你面子,你得先有了面子,才有命。”

黄麻皮很清楚匪帮的路数。

胡匪绑票,总是会故意说些云山雾罩的话,让人摸不准他们的真实意图。

有些是为了套话,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问清肉票的家境虚实;有些是为了探明肉票的身世背景,以免碰见扎手的钉子;还有些看似不着边际的疯话,纯粹就是为了攻破肉票的心理防线。

可是,对黄麻皮而言,这类猜测都不适用。

他在十里洋场已经足够闻名,既然绑了他,就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底细。

而且,来人这番话,显然是意有所指,只怪他一时间慌了神,没能反应过来。

思忖了半晌儿,黄麻皮终究是苦着一张脸,求助道:“好汉……侬、侬到底是什么意思,侬直接讲好不啦?”

绑匪话事人叹了口气,却说:“黄探长,你刚才有句话说对了,我仔细调查过,咱俩之间,确实没多大仇。”

“是么,那太好了,我早就讲过嘛,就算是有仇,那也是误会。”

“但现在咱俩有仇了。”

“没仇,绝对没仇!大家都是道上的兄弟,不打不相识嘛!”

绑匪话事人笑了笑,又说:“好,那就算咱俩之间没仇,但你手底下那帮老柴,他们可有点儿不像话,整天跟群苍蝇似的,老在哥几个头顶上嗡嗡乱叫,你说,烦不烦?”

黄麻皮哪敢说个“不”字儿,当下便连忙点头道:“烦,他们那帮小赤佬,都是狗仗人势的东西,等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教训他们,给各位好汉赔礼道歉。”

“这就想走了?”

“没有没有,我、我全都听侬的安排。”

见他这副神情,众人不禁讪笑两声。

黄麻皮没法子,便也只好跟着摇头苦笑。

忽然,那绑匪话事人又问:“黄探长,说老实话,这是第几次被人绑了?”

黄麻皮闻言,不由得猛然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忙问:“兄弟,侬、侬该不会是卢公子的人吧?那场误会,阿拉之间不是已经解决了么?”

“怎么解决的?”

“是——”

话到嘴边,黄麻皮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看样子并不想提起那段丢人的往事。

然而,那话事人却专门往他伤口上撒盐,呵呵笑道:“要不我来帮你回忆回忆吧?你之前被卢公子绑架,是杜镛亲自去找督军求情,让出了三金公司的股份,才把你捞了出来,对吧?”

黄麻皮点点头,不愿搭腔。

“一个堂堂的法租界华人探长、十里洋场的龙头瓢把子、沪上大亨,让督军公子给绑了,自己没辙,反倒是让手下的小弟给救了——”

说着,绑匪头目忽然拍了拍黄麻皮的小臂,问:“黄探长,这事儿是不是不太光彩啊?”

黄麻皮垂下脑袋,闷不吭声。

“啧,别不说话呀!”

绑匪话事人又问:“黄探长,你说说,这种事儿要是再来一回,以后道上的兄弟会怎么想?”

“这……这……”

“杜镛和张小林在沪上一呼百应,连巡捕房的老柴都不敢招惹,我现在真是越来越糊涂了,这十里洋场到底还姓不姓黄了?”

“这……这……”

“上次你被卢公子绑架,张小林本来没想救你,黄探长的耳目遍布各地,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吧?”

黄麻皮支支吾吾,半晌儿说不出话来。

沪上“三大亨”之间微妙的关系,原本是青帮内部秘而不宣的事情,如今却被面前这股绑匪捅了个底儿掉。

黄麻皮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

后生可畏,偏偏张、杜二人又是结拜兄弟。

一个在老家就有势力,不算黄家门生;一个看似淡然随和,实则狼子野心。

老头子空悬在二人之上,已经渐渐有了危机意识,自家媳妇儿又当起了甩手掌柜,而他本人再过四年以后,也将在法捕房退休,到那时候,自己的声望必定有所衰减。

权势这东西,一旦落在手中,就如心头肉般难以割舍。

黄麻皮点了点头,违心地说:“兄弟,我看出来了,侬把我叫过来,不是求财,也不是寻仇,是帮我来了。”

“把你这瞎话拿去糊弄鬼吧!”

绑匪一点儿面子也没给,直接了当地说:“你要面子,我成全你,但你也得成全咱们。”

“那是那是,兄弟有什么吩咐,侬尽管开口。”黄麻皮忙问。

“吩咐谈不上,就是想借你这张嘴,发几个命令,帮咱们抓几个人,放几个人,再顺便给咱腾个地方。”

“好好好,侬想抓谁就抓谁。”

正说得好好的,不料绑匪突然站起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把马牌撸子,“咔嚓”一声上膛,不由分说地抵在了黄麻皮的太阳穴上。

“诶,好汉,好汉,我又哪里讲错了,侬别冲动好不啦?”

“老登,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每一句话,你最好都牢牢记住。”绑匪话事人的声音低沉,“待会儿要是说错了半句话,立马脑袋开瓢儿,懂不?”

“懂懂懂!”黄麻皮连忙点头。

旋即,绑匪话事人便十分耐心地提出了种种要求,语气格外耐心,言辞也有条不紊。

盏茶的功夫,万事安排妥当。

绑匪竟然还破例给了黄麻皮一支烟,一杯酒,抽过喝过以后,等他稍稍平复了心情,电话机也随之被搬了出来。

话事人右手持枪,用枪口顶住黄麻皮的下颌;左手拿起电话,聚在黄麻皮的耳边,自己也紧贴着听筒。

说错半句话,脑袋立马搬家。

电话响了三两声,终于被人接通。

“喂,这里是黄公馆。”

“呃……侬是二青不啦?”

电话那头立时吵了起来,急忙问道:“师父,侬没事吧?那群绑匪在侬身边吗?”

黄麻皮深呼吸,咽了口唾沫,随即仿佛发狠似的,冲着话筒厉声骂道:“册呐,侬他娘的放什么屁,谁被人绑架了,老子现在正跟朋友喝酒呐!”

“什、什么?”

“侬他娘的聋了是不是?”

黄麻皮试图用愤怒掩盖自己颤抖的声音,接着说:“我刚刚接到线人的消息,今朝夜头,粤帮那群小赤佬准备在法租界搞事情,通知所有包探,马上去爱多亚路各个路口,严抓狠打!”

“不是……师父,侬在哪里啊?”

“妈的,废话真多,侬还晓得我是侬师父呐,知道就马上照我讲的去做,再有半句废话,老子明朝就把侬丢到黄浦江里去喂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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