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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气爽秋高,栀子开末,桂花正盛,风里带着馥郁的香味。

这节气里四处都是踏秋赏景的富贵闲人,官道上总可见着来往的轩敞车马,好不热闹。

不过今朝道上却是少了大半出行游人,只因时逢午年,今日为三年一试的乡试正科放榜之日。

凡家中有下场读书人者,皆去等放榜了,还有心思外出游玩的人家甚少。

“这回二郎表哥指定能上榜。听姨母说表哥的文章好些回被夫子贴在书院外头的告栏上,供那些个读书人阅览呢。”

“表哥读书刻苦,这既占了才学,又还勤奋,没有不中的道理。”

官道上,两个小哥儿正结伴往进城的方向去。

“等表哥中了举,回去只怕就要向你们家提亲了吧,往后我可得改口唤你表嫂了,你可得关照一二表弟呀。”

纪桃榆走在官道上,尚且还有些晕晕乎乎的。

昨儿夜里点灯看医书看得有些晚了,今早一大早便被路过家门口的余家哥儿叫上一道进城。

他不太爱出门,素日两人其实也未有太多交情,只是同村偶尔碰见打个照面,原本也是不欲出来的。

不过今天桂榜昭告,想着有熟识之人下了场,他娘也明里暗里的催他去瞧瞧,这才和余家哥儿结伴进城。

快晚秋了,晨风吹过来他觉得有点冷,轻轻用手捂了捂脸方才感受到些暖意。

桃榆本是一直静默着走路不曾开口,安静听着余家哥儿说谈,但听其越说越大胆,什么嫁人,表夫郎的话听得他双颊生红,实在忍不住打断道:

“婚事只是长辈们说笑的,还没影的事儿,夏哥儿慎言。”

“不是打小定了亲么,村里人谁不晓得这桩亲的,眼下都到了年纪,自是要把成亲的事情拿上来说啦,害臊什么。”

说着,余家小哥儿用手肘戳了纪桃榆一下:“怎的了,莫不是你后悔不想嫁给二郎表哥不成?”

纪桃榆听这话神色微凝,他一个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弱秧子哥儿,能说上当龄的秀才为夫,旁人都眼热的不行,哪里轮得到他后悔不想嫁的。

纪桃榆小时候个子长得就比同龄的哥儿慢。

同龄哥儿会走了,他才会爬;同龄哥儿说话都会说整句了,他才会清晰的喊爹娘。

幼时家里人还以为生了个傻孩子,忧心的不行。不过好在是大点了没有什么智力缺憾,反倒是读书认字学东西都很快,爹娘才稍有安慰。

可惜脑子虽没问题,但身子差确是钉在铁板上的事儿。

儿时白乎乎的倒是招人疼,可瘦瘦小小的总跟只小羊羔一样,怎么喂都养不胖。

一点轻微的磕着碰着便是没破皮都要哭,三伏天里刮个风下把雨,稍有不慎也得着凉受寒,从小就娇气的不行。

好些次没个留神便是重病一场,若不是家里阿祖是大夫,就医及时,哪里能长到这个年纪。

阿祖说他身上有弱症,生来感官就异于常人。

比寻常人更容易生病,也比寻常人更怕疼,需得比常人多出十二分的精神顾好自己。

纪桃榆自知得了这么一副身子骨儿,便跟着他阿祖学着些医术,也替他爹娘省下些麻烦。

可惜家里就他这么个哥儿,生他这般弱气,爹娘未觉拖累反倒是心中愧疚,更是费心照料周全。

纪爹是个有些谋算的人,早早便给自家哥儿做了打算,瞧中了村里一户人家的小子,与之定了娃娃亲。

这些年资助着尤家小子读书科考,倒是未曾枉费一番心血,尤家二郎年纪轻轻已经中了秀才,今年又下场乡试,前程一片明朗。

家里都盼着尤二郎此次乡试蟾宫折桂,届时把婚事一办,桃榆下半辈子也便有所依傍了。

见桃榆没有说话,余家哥儿笃定一般又道:“也是噢,你生的这么好看,城里总有高门大户人家想求你的。”

“桃哥儿哪里听来的话。”

这些年来,城里的确有见色起意的纨绔子弟或是老富商遣过人来想把纪桃榆要去,但都不是想着什么正经婚娶,只不过想高价买个玩物罢了。

他爹娘十分避讳这些人,这也是他的痛处,不知余家哥儿是心直口快还是有意揶揄。

正当纪桃榆想借问驳斥时,身后却先传来了一阵浑重的铁蹄声。

两人回头,只见坦阔平整的黄泥官道上,一匹目光炯炯的黑马提着步子从道上踏来。

马虽走的慢,甚至都不曾跑起来,但纪桃榆瞧着那么高大的牲畜要从旁经过,还是下意识的拉着余家哥儿后退了几步避开些。

黑马膛宽股齐,毛发油亮,行走之间有一股未经过度驯化的野性。

纪桃榆认不得马匹好坏,只觉得这马比他平素见着的都要俊些,且哼哧的鼻息也让他觉得比以往见过的马更唬人。

官道上好些衣饰考究之人听到动静,乍见此马都忍不住伸颈观看。

临近城门,路上不乏见过世面的贵人,皆顿行竞相观马,纪桃榆见此情形猜测这定然不是寻常之物。

倒也不怪连富贵之人都看稀罕。

南方养马地寡,西北疆域一带常年战火,马匹多供做军队物资,南边自是鲜见好货。

有此好马未曾在珍禽异兽的宝阁中,反倒是行于道间,确是引人注目。

“那人瞧着好生凶悍啊。”

纪桃榆见身侧的余家哥儿抓着他的胳膊往他背后躲去,低声嘀咕了一句。

他转头顺着高大的马身上移了些目光。

黑马背上正劈腿坐着个身着麻布短襟的男子,肩上有块不知是被风吹斜了还是系的随意的黑色素帔,遮挡了小半上身,整个人颇有一股边沙之气。

这番衣着打扮倒不见得是什么富贵大人物,倒更像是南北闯荡之人。

男子体格高健,曲夹在马腹的两腿过于挺长,缰绳松散的缠在手掌间,好似控制马的不是缰绳,而是他的双腿。

一双三白眼未有神色的端视前方,危压逼迫人的气势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南方男儿体修七尺已足夸诩,此男子虽是居于马背之上,但体修绝不亚八尺之余。

纪桃榆因身子不好的缘故,出门识人不多,还是头一次见着比村里腱子肉高鼓,走路呈大八字脚的屠户气势还高的人。

好在是那人明知在受诸多目光打量,却视若无睹的继续往前去,若是横眼过来,纪桃榆觉着只怕会好一场心惊肉跳。

富贵之人虽是眼热于骏马,却也不敢兀自差人上前讨问,只怕冒犯于人无端惹出些事祸来。

只得白白看着男子骑着那匹好马在晨风之中远去。

“咱们这一带真是少见这体格的人,要是站人堆儿里也得冒出大半个头来。生得又怪吓人的,谁嫁他半夜睡眼朦胧的看上一眼还不得丢了半条命去。”

余家哥儿见着马走远了又蹿了出来,对着远去的人一通叨叨。

“还得是表哥那般气质儒雅,说话温言细语的读书人才好。”

纪桃榆微微抿了抿唇,单以外相来看,这人确实气势太高,看起来也太凶了。

可世间之人,哪里是单浅显的外相就能评判个长短的。

“看这架势说不定还是个兵莽子,听闻西北的仗总算是打完了,不少受征前去战场还侥幸活着的兵将都在返乡。你想在那疆场上过活的,哪个不是狠角色,以后遇见还是得躲着些。”

纪桃榆却道:“若真是返乡的沙场将士理应敬重才是,若无他们保卫国土,如何来我们的太平日子。”

“得了吧,打了那么些年,还不是照样打输了,朝廷赔地又赔钱。闹得我们年年赋税见涨,再这样下去日子都没法过了。”

纪桃榆凝起眉头:“胜败也不是一方之责,赋税是朝廷的决定,和士兵无关。”

“唉,我其实也说不通这些国家大事,都是表哥告诉我的,他是读书人总是对天下大事比我们知晓得快许多。”

“你身子不好不常出来不晓得,我比你来城里的时候多,近来在城里遇见过好几回返乡的士兵。”

纪桃榆眉心微动,他也没问是谁告诉他这些的,这余家哥儿却是说什么都带着尤家二郎。

一口一个表哥叫得亲热,好似十分熟悉时时有来往一般,不由得叫他深看了人一眼。

可脸上又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虽是如此,桃榆心里却也对这人有了些数。

不过余家哥儿和尤二郎到底顶着一层亲戚关系,自己今下和尤二郎反倒是没有清楚的名分,也不好开口直言说什么。

想着往后还是与这人少来往为上。

纪桃榆便自断了话头:“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步子吧。”

两人虽然赶早进城,到州府外的布榜台时,还是已经挤满了前来看榜的人。

其间不乏书生家眷仆役,以及跑腿讨喜的差人。

纪桃榆个头不高,垫着脚看了两眼,试图能够看见尤二郎,可惜人太多,别说是尤二郎了,就是红榜也瞧不见。

左右窜动的余家哥儿格外振奋。

“我看见衙差过来了,桃榆,我们快挤进去吧!”

“我们这个头挤进去,当心被踩到。”

纪桃榆连忙叫住人,历年不是没有发生过踩踏。

“不碍事。”

余家哥儿抓住纪桃榆的手腕,拽着人就往前去:“我们绕河边走就是了。”

纪桃榆还未应答,手腕被拉着扯得他发疼,只能被迫抬起步子跟上去。

“夏哥儿当心些!”

余家哥儿却是充耳不闻,往布榜台外的河栏处贴着走。

一边是攒动的人群,一边是看不到底的小河,桃榆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

“夏哥儿,我们不急一时看榜的,等榜出来了自就晓得结果了。”

“那得什么时候了,就得过去第一眼就瞧见才是好。”

桃榆腿有些发软,前头忽然传来敲锣的声音,衙役唱了一声:“布榜!”

他深凝了一口气,人群攒动起来没得回头,只能快些走过去。

然而他方才提快步子,余家哥儿却顿住了脚直勾勾的望着他,疏忽间好似心横了起来。

不等他反应,拉着他腕子的手疏忽使力,竟一把将他朝着河水一边甩开。

桃榆脚下不稳,耳边还余着“衙役有序看榜,勿要拥挤”的话,随后身子突然悬空,接着耳朵便泡进了九月的青绿河水之中。

事情发生的过于突然,咚的水声淹没在了看榜的喧哗中,并未太引起人的注意。

纪桃榆只瞧见余家哥儿趴在栏前看了他一眼,旋即便被涌动的人群不知推攘去了哪里。

他惊惧之余,四面八方的水像是密不透风的布一般罩过来,把人紧紧的裹住,素日里清瘦的身体也不复轻盈,反倒是变得格外沉重一般,不住的往下沉。

口鼻间很快就入了水,呛进咽喉之中难受得无法呼气,且水不断的在注入。

恐惧笼罩下,他使劲的挥着水,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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