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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的田庄在京都外八十里处,乃是官家先前因辅国将军的赫赫战功所赐,

马车辘辘而行,傍晚时分,在庄内一处高墙大院外停下。

姜沅的行李不多,待她提着包袱下了马车,那车夫便赶车离去。

田庄有管事,是殷老夫人的远房子侄,正逢农闲时节,庄子里也无甚要事,管事带着相好去了外地游玩,只有几个干粗活的仆妇小厮等着使唤。

接待姜沅的,是庄子里的仆妇陈婆。

按照府里吩咐,但凡府里有人到庄子里,照应主子饭食起居的都是她。

所以,看到府里的姨娘到了这里,陈婆便端着笑脸迎上来,热情道:“姨娘,我帮你提包袱。”

她说着话,提起包袱,心里头却暗暗啧了一声——以往老夫人二奶奶和三小姐也偶有一时兴起到庄子里小住几日的时候,她们带的包袱箱子不知有多少个,个个都沉甸甸的,只有这小姨娘的包袱轻飘飘的,包袱皮还是寻常的蓝色绸布,一看便不值什么。

早知道将军纳了个貌美的妾室,模样确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人儿,就是不是个受宠的,瞧这包袱便知道了,就算她尽心伺候这来养病的小姨娘,也得不了几个赏钱。

陈婆心里暗暗嘀咕一阵,领着姜沅走到了院子里。

这院子是农庄最好的一处,有堂屋有厢房,看上去又干净又宽敞,只是西边角落处的厢房房门紧闭,门外结了一层蛛网,看上去久未打扫过。

陈婆径直领着姜沅去了这间厢房,她把包袱放下后道:“时候不早了,姨娘先歇着吧。那院子里还养着一群鸡鸭鹅,我得去看看,别被黄鼠狼叼走了。”

姜沅看了看厢房内的布置,又看了眼找借口偷懒的陈婆,无所谓地笑了笑,道:“你去吧。”

待陈婆走后,姜沅揉了揉额角,坐在桌子旁歇了会儿。

她的风寒还很严重,一路坐马车过来,此时感到十分疲累虚弱。

这厢房没有打扫,榻上只有一床薄被,屋子里冷冰冰的,偶尔还有野蟋蟀窸窸窣窣探出头来,低声嗡叫着。

姜沅歇了会儿,起身将房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彼时天色暗了下来,她没什么胃口用饭,拴好房门便早早睡下。

翌日一早,姜沅如常醒来。

这天深秋的寒风吹得凛冽,比往日更多几分寒凉,院里的粗树枯枝张牙舞爪地挥动,发出咯吱咯吱的沉重响声。

陈婆依然不在,姜沅觉得有些饿,便起身去煮饭。

厨房里尚有碳火炉灶,米缸里有米三升,还挂着两根咸腊肠,只是水缸空空如也,缸底沾了一层灰。

院里没有水井,昨晚陈婆提过一句水井在院外东边半里路处,需得自己拿了桶去提水,若是洗衣裳的话,午后去南边二里处的离河岸边浆洗。

姜沅循着小路走了半里,从石砌的水井里打了半桶水,回院子后,淘洗干净大米,在炉灶上给自己熬了清淡的米粥。

她虽然能吃得下饭,却闻不惯荤腥的味道,也喝不下那些苦口的汤药,不过,待煮好粥后,她喝了两碗,发了一层虚汗,感觉身体已比昨日好很多。

这田庄是她第一次来,她大约知道,这里距离平安渡口不远,但她还不清楚从这里怎么去渡口,吃完粥,她便去外面打听消息。

田庄很大,除了她所住的院子,周边还有几处高低错落的房屋连绵成片,是管事仆妇和佃户们所住的地方。

管事不在,陈婆也不知去了哪里,姜沅迎面看到一个赶驴车的老农,便拦住他的车问道:“老人家,请问这附近可有镇子?离平安渡口有多远?”

那老农是庄子里的佃户,急着赶驴车去拉货,很快回她道:“距这里五里处就有镇子,平安渡口不远,十多里路,从镇上乘车去就行。”

姜沅道:“那您可知道,从渡口往西北的行船,几日开船一次?”

老农想了想,说:“每月逢十有一班,午时启程,若是错过了就得等十天。”

今日是初一,再过九日就可以去坐船,姜沅默默算清,谢过老农,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如是过了几天,虽没有用药,她的风寒已没什么大碍。

到了初九这一日,她早早起来,去外面水井打了一桶水。

提水走到半路时,胳膊有些累,她放下水桶,揉着酸痛的手腕展眸向四周望去。

周边农田里的庄稼是墨绿色的农苗,上头覆了一层薄薄寒霜,四处寂寥空旷,视线所及之处,一条高低不平的田间土路曲折转弯延伸向远处。

那条路绕过阻挡视线的土山,再往外走,就是去往镇上的官道——那也是她刚到农庄时经过的路。

就在她垂眸琢磨着待会儿要去镇上一趟时,再一抬头,赫然发现一匹高头大马向这个地方奔来,而坐在马背上身姿肃挺的男子,竟然是将军!

姜沅心头咯噔一声。

还没等她回过神,裴元洵已经驱马走到她近前。

他翻身下马,随手抛下缰绳马鞭,大步向她走了过来。

姜沅惊愕地看着他,下意识咬紧了唇。

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色劲装,面色依然是清冷的,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视线落在她身上的时候,眼神严肃沉冷。

姜沅很快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个笑容,几步走上前迎他:“将军不是去狩猎了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看到他回来,她既惊又喜,脸上的笑意简直掩饰不住,裴元洵拧眉看着她,沉冷而凝重的神色稍有舒缓,绷直的唇角暗暗勾起。

他没答反问:“怎么你要亲自打水?伺候你的人呢?”

姜沅道:“陈婆有事不在,这水桶不重,我闲着无事,正好可以锻炼一下身体。”

因为方才提水出力,她白皙的额角有一层薄汗,姣白无暇的脸颊红扑扑的,呈现出一种健康的气色。

这里空气清爽,疏阔开朗,看来在这里将养,果真比在府内养身好得多。

裴元洵道:“风寒好了吗?”

姜沅眨了眨眼睫,以手抵唇轻咳几声,道:“快好了。”

裴元洵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伸手拎起她面前的水桶,大步向院内走去。

将军没说为何会提前回来,姜沅一颗心七上八下慌乱不安,但面上尽量装作淡定如常的模样,她在原地定了定神,快步跟在他身后走进院子。

待把水倒进水缸,裴元洵看着灶上砂锅中沸腾翻滚的热水,道:“还没用饭?”

姜沅轻轻嗯了一声,看着他道:“将军也没用饭吧?”

裴元洵点了点头。

此时是清晨,他一大早风尘仆仆赶到这里,自然是没有用饭的。

姜沅轻声道:“将军先去正房等会儿,饭很快就好。”

他身材高大,站在这本就面积狭小的厨房里,显得这里格外拥挤,也让她心里头格外忐忑。

裴元洵却没走,而是环顾一周,看到炉灶旁边有张矮脚方凳,道:“我在旁边等着。”

他说完,便撩袍在那方凳上坐下,看姜沅舀水淘米,下米煮粥。

将军面色肃然,挺直脊背坐在那里一言未发,看她的沉冷视线犹如实质,姜沅暗暗咬紧了唇,才没让自己显得慌乱。

她先熬了一碗白米粥,盛出来留给自己,之后又切了些肠丁,熬了一碗滚烫鲜香的腊肉粥。

等她盛好粥,裴元洵已动手支起厨房里一张四方桌,示意她不必往正房去,就在厨房内用粥饭即可。

姜沅把粥放到他面前,道:“将军用饭吧。”

裴元洵看了一眼她面前米粥,拧眉道:“怎么只吃这个?太过清淡,如何能补身子?”

说完,他要把腊肉粥给她,姜沅忙道:“将军用吧,我最近胃口不好,只吃得下这个。”

看她坚持,裴元洵没再说什么。

用完饭后,他道:“既然风寒已快痊愈,不必在这里呆着了,现在就去收拾好衣物,今日就跟我回府。”

他说得不容置疑,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姜沅悄然攥紧了手指,看着他道:“将军,我还想在这里多呆几日。”

裴元洵拧起眉头,默了默。

片刻后,他沉声道:“沈老侯爷旧疾突发,昨日薨逝,我禀明官家送沈曦回府,她没有兄长,弟弟年幼,为老侯爷治丧发丧的事,需我出面协助。”

原来这是他提前回来的原因。

姜沅愣了愣,道:“生死无常,逝者已逝,希望沈姑娘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她是将军以后的未婚妻,将军应该这样做的。”

裴元洵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待安葬完老侯爷后,我会尽快迎娶沈曦进门。”

尊亲去世,若有婚约者,应尽快择日,三个月内完婚,否则,当为父母守孝三年。沈姑娘已到了婚龄,将军也快到而立之年,于情于理,他们早日完婚无可厚非。

只是,现在将军还未向侯府下定,如此以来,便不能再去讲究那些定亲成亲的繁琐流程,而应尽快选定吉日,赶在百日内成亲。

成婚后,沈姑娘自然要住进慎思院,将军的院子房内都冷冷清清的,需得提前布置新房才行。

姜沅想了会儿,道:“婚姻是人生大事,将军不可轻视,您成亲的吉服要尽快做,床榻帷帐,妆台案几,还要更换添置,不要委屈了沈姑娘。”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没有一丝波澜,全无半点嫉妒之意,处处都在为他打算着想,如此温柔体贴,柔顺懂事,裴元洵忍不住垂眸看了她许久。

他心头的滋味百般复杂。

隔了很久,他又道:“母亲不能受累,府里没有可靠的人手,成婚要操持的事,还得你来打理。”

三小姐与二爷都去狩猎了,郑二奶奶还有二小少爷照顾,殷老夫人有心悸的毛病,自然不能受累,将军还有许多事要忙,说来说去,这些要操持的事,当真该落到她头上。

这也是为什么,将军一早便赶到这里,要接她回去。

姜沅低下头,沉默片刻后,轻声而坚决道:“将军,我应该立刻随您回去的,但我的风寒还未痊愈,还应在这里再养上几日,待我痊愈了,再回府帮您准备成婚用的东西。”

裴元洵看着她,沉默起来。

其实事情即便紧急,也不用急于这一天两天,只是回府之后知道她来了庄子养病,他便想立刻接她回去。

那成亲吉服是要做的,他想,也应当给她做一身,毕竟是她先进的门,在他迎娶正妻进府之前,要补上与她的成亲礼。

良久后,他拧起眉头,沉声道:“既然如此,三日后,我再来接你。”

姜沅暗暗舒了一口气,点头道:“好。”

将军要回府,姜沅送他到庄子外。

裴元洵翻身上马,打马离开之前,回眸看了她几眼。

她今日穿得是一件浅竹色的半臂短袄,长裙也是这种淡青的颜色,肌肤皎白无瑕,美眸熠熠生辉,乌黑绵密的发髻上,簪着一朵小巧精致的花,她站在那里,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青荷,怔怔地看着他。

这让他不由想起每次他去木香院,她送他离开时,都是这样娴静温婉,柔美清丽的模样。

裴元洵平直的唇角微微弯起,沉声对她道:“三日后,一早我便来接你。”

说完,他打马离去。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姜沅抿了抿唇,快步向院内走去。

她回房换了裙袄,拿披巾严严实实裹住脑袋,仅露出一双眼睛,带上首饰银两出了院门。

到镇上有五里路。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她一步一步走到镇子上。

很快,她打听清楚,从镇上到沿河的平安渡,雇一辆驴车过去,只需要小半个时辰。

之后,她找到一家小当铺,拿出几样首饰和那枚赤凤祥云纹金簪,递给伙计。

对方拿在手中打量一番,讶异地抬眼看向姜沅。

这赤凤簪子贵重,非等闲人家会有的物件,镇上的富户他多有了解,不会有这种东西。

只是这眼前的小娘子围得严严实实,头巾之下只露出一双美丽的大眼,看不出是哪家的姑娘。

“活当还是死当?”伙计问。

姜沅很快道:“死当。”

伙计意外地抬了抬眉。

若不是急着用银子,这样贵重的东西,顾客大都是活当,等改日有银子了,还可以再赎回原物。

选择死当,这物件以后就是当铺的卖物了。

死当的贵重物品,当铺最是有利可图,伙计道:“四百两。”

那簪子贵重,还镶有东珠,原价不会低于千两。

明知对方有意压价,姜沅也别无他法。

不过,普通人家的花销一年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这四百两银子,足够她安身立命了。

收好银票,在镇上雇了辆去渡口的驴车,与对方约定好明日午时之前去往平安渡。

做完这些,姜沅又一步步走回庄子。

一夜无事,翌日的天色无风无云,是个寻常的深秋天气。

姜沅如常起床。

她没去打水,而是抱着洗衣裳的木桶去了离河岸边。

离河不大,水流却湍急,这是沿河的一条支流,曲折绕过此地后,下游与另外一条大河交汇,直通往百里远处。

若是在此地失足坠河,无人搭救,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姜沅把木桶放在岸边,站起身来向远处眺望。

天气虽寒,河面却还没到结冰的时候。

奔腾的河水像脱缰的野马,在此地轻缓绕过后,一路向远处疾奔而去。

姜沅默默深吸一口气,悄然攥紧五指。

她不会游水,先前曾在池塘落水差点溺亡,将军府的人是知道的。

做成落水模样,不会有人怀疑。

她静静凝望河面良久,扯下脖颈间的披帛,随手抛进河中。

风很凉,裹挟着河面的寒气吹来,一个劲往空荡荡的脖颈处钻,浑身都是冷的。

姜沅搓着僵冷的手指,悄然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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