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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像是一道人影。
而且是一道非常熟悉却又异常陌生的人影。
人影,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清瘦的脸庞坚韧而青涩,紧闭着的双目隐藏着平静与深邃,长袖白衣伴着三千青丝在身后无风自动,飘飘拂拂。他一手挽在腰后,一手虚握挽在腹前,静静地站在无边黑暗之中,宛如寂夜长空里的皓月,温文儒雅的气息透着一丝丝至尊无上的威严。他的容貌和夏寻一模一样,更确切说和那尊血影一模一样。只是换了一身白衣,只是比之夏寻更多一分历经岁月沧桑后的沉着。
当看到这道人影,夏寻终于停下了奔跑的脚步。
“你是谁?”
“你是谁?”
夏寻问去,青丝飘拂,白衣夏寻一动不动,而混沌之中则传来了一道和夏寻一模一样的嗓音,同样的三个字宛如空谷回鸣,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夏寻的耳边。但他清楚这并非回音,而是来自于眼前这袭白衣的声音。
“我是夏寻。”夏寻道。
“那我便是夏寻。”混沌再起回鸣。
“你不是。”
“我就是。”
夏寻说得肯定,混沌的回鸣同样肯定。两道一模一样的声音交织在黑暗之中,几乎让人分不清楚到底谁在说话,又或是自始至终都是夏寻在自言自语。
幻觉?不像。
真实?也不像。
但夏寻确切知道,这便是他身体里的那道人魂。
他寻找了十数年的秘密…
“你是前朝太子李常康,对吧?”
“错。”
“…”
夏寻闻言没多深思,语色狠三分再喝问道:“那你到底是你谁!”
“呵。”
混沌之中响起一道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笑声,有一丝丝戏虐玩味亦有一缕缕无奈,更多的则是呈现出无边黑暗里的落寞。
“你笑什么?”夏寻。
混沌之声回道:“我笑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问我是谁。”
“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谁?”
“你怎么会知道你是谁?”
“我是人,你不是。”
“你是人我便是人。”
夏寻顿了顿,像是品味这句话的意思,遂声色决然再肯定反驳道:“我肯定知道我是谁,所以我才肯定你不是我。”
“你肯定么?”
“莎…”
混沌回鸣,白衣夏寻的身体忽然一下恍惚。如水滴湖面,在黑暗混沌荡漾起一圈涟漪。紧接着二道和白衣夏寻一模一样的身影从他的身体里幻化而出。三道白衣人影同时微微张合嘴唇平淡说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
“莎…”
三字音落,整片空间如倾盆大雨忽袭,无数涟漪接连凭空荡漾。三道白衣人影的身体再次恍惚,紧接着六道人影从中幻化而出,而六道人影又再次恍惚…如此循环,数息间,万千道和夏寻一模一样的白衣人影重重叠叠形成一片雪色海洋,并将他包围在虚无之中。万千道人影皆闭合着眼睛,同时微微张合着嘴唇平淡再说道:“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你怎么肯定,我不是你,你不是我?”
“……”
眼看着万千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影将自己包围,夏寻不知为何却生不出一丝惊慌之意,有的只是迷茫。
或许他真的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当中了。眼前一切是那么真实,却又是那么的虚无缥缈,天马行空,匪夷所思。夏寻没再有话,他脑海里凌乱思绪被无尽残破的记忆所纠缠,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而万千道人影也没再有话,皆微微闭合着眼睛,如万千尊从模子里套出来的泥像,静静地立在那里。
时间恍如流水随思绪不止飞逝…
在无边黑暗之中夏寻找不到记录时间的支点,只能任凭着最原始的感官去感受那漫长的空寂。没有声息,没有四季,没有花开花谢日起日落的轮回,只有极其漫长的等待。时间仿佛过去数年之久。夏寻才微微张嘴,再次问出一个极其绕口的问题:“既然你是我,为何我不知道你是我?”
“莎…”
长袖轻抚挽在后腰,千万尊人影同时微张嘴唇,淡淡说道:“我是你的前生,你是我的今世,我在里头,你在外头,我在后头,你在前头。你当然不知道我是谁。”
混沌回鸣,话同样绕口,但夏寻非常清楚这话的意思。前世今生说的是人,里头外头说的是遮天,前头后头说的是行为。换而言之,他就在夏寻的身体里,当然便能知道夏寻而夏寻却不知道他。衍生至此,夏寻可以确定,这真的不是一场梦…
夏寻沉声再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不出来走在前头?我想爷爷更需要你。”
“莎…”
白衣沉袖,两手挽上后腰。
万千人影同时微微张嘴,沉沉念说道:“潜龙勿用,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亢龙有悔。我为前世,你为今生,前世已逝,今生的路便该由你来走,我无法代替。”
“潜龙勿用,亢龙有悔?”
夏寻闻言生诧,思绪顿时一愣,如空山古寺忽然响起一道空灵的钟声。这段话他并不陌生,而且非常熟悉,甚至能顺着话意就背诵出全文。潜龙,勿用.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或跃于渊,无咎.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亢龙,有悔。
这是一支卦象的爻辞,就出自去那本无上道经的第一卷第一章第一节。而眼前这个自己也正是以此来告诫夏寻,他今生的路难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勤勉不懈。而同时也是在无形之中传递给夏寻一个天大的秘密。
在空山古寺响起钟声的瞬间,夏寻仿佛看到了一束真正的光,而那束光的源头便是他苦苦寻觅多年却不得其解的真相。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终于明白自己的身体里为什么会藏着着自己。明白他爷爷要为什么要把一道遮天死死封印在他血肉之下十数年。问天山那位老人家为何要告诉他归藏的玄机。岳阳楼上古梵为何会说他不姓夏。吕随风为何一直都对他恭敬有加…
他终于明白了。
一切都因为眼前这个人!
夏寻明白得很坦然,并没多少欢喜忧伤。
平平淡淡的,似乎明白也就明白了…
“太玄道藏。”
沉沉四字,仿佛拥有万斤重量,一字一字地从夏寻嘴里吐出,砸在虚无混沌里。
化身万千的人影似乎能看透夏寻的内心,轻轻掀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说道:“你很聪明。”
“但我始终都在你们的股掌之中。”
“是我们而不是你们。”万千人影道。
“不。”
“不。”
“你就是你。”
“我就是你。”
“你错了。”
一瞬之间眀悟,夏寻的内心好像得以解脱去一副沉重的枷锁,变得空灵许多。他知道对方的意思,就像对方知道他的意思一般,不矛盾却也矛盾。
夏寻沉沉摇头,说道:“你是你,即便你说你是我的前世,但你还是你,拥有属于你自己的记忆。而我则是我,我虽是你的今生,但我脚下的路是我一步步走出来的印迹。所以,你不是我。我才是我。”
“真是这样么?”
“就是这样。”
“……”
夏寻这回回答得肯定,万千白衣人影轻轻地笑着,没再往下说。
夏寻接着再问道:“你是要借尸还魂?”
万千人影思片刻,尔后淡淡回道:“我无需借也无需还,更不存在你想的那般。当你走到了那一步,万物归源,我就是你,你便是我。”
“不,那不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
“那只是你。”
“那也是你。”
对话似乎已经演变成了一场极其无聊的争论。
夏寻再次摇头,他知道人影所说的那一步是哪一步,但他没就此深说。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这万千人影的面前赫然是一丝不挂,内心所有思绪都能被完全看透。所以他没什么好隐瞒的…
“如果我没理解错,寿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应该是。”
“那就没错了。我就奇怪,我的脑袋里为什么出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的记忆就已经开始在我的意识里蛮横地生根发芽。所谓万物若归源,我想我也只会成为你的土壤。即便你为土壤我为茎叶,开出来的花朵依旧有你的脉纹,这两个结果我都无法接受。”
“你似乎很担心这个问题。”
“不是担心而是恐惧。”
“你恐惧我与你同在?”
“是的。”
夏寻毫不回避应道。
万千白衣人影似有不解:“你是否没理解清楚。融合只是量变,而非质变。万物归源,你依旧会记得你是谁,你曾经的记忆不会因我的存在而湮灭,而你却会因我而得到你一直以来所梦寐以求的。”
“不。”
夏寻话未起依旧先吐一个不字。
虽然他很清楚自己此刻的想法,但他还是稍稍理清思绪方才再说道:“量变就是质变,我虽然会记得我所曾经历过的一切,但我也会感受到你的刻骨铭心,惊天伟绩。一缸墨添一杯水,墨依旧是墨,水也会成为墨。你的岁月比我悠远更精彩万千,我所经历的一切在你面前都如尘埃草芥,干枯而单调。若与你同在,即便我是今生,都会变得微不足道甚至于可笑。虽然你确实能给到我所梦寐以求的,但我梦寐以求的却永远比不上我现在所要珍惜的。我这个人非常怕死,在你出现之前,我在这永无光明的世界里不知道待了多久。我害怕自己会永远留在这里,也害怕极了这里的孤单与虚无。所以我不想成为你。”
话到最后,声越激昂,铿锵决绝。
就如某些人所认为的那样,夏寻真不像一位谋者。
他能以玲珑之心一眼看穿隐藏在迷雾中的真谛,分清楚事情的轻重,但他却往往给人以预料之外的抉择,死死坚守着自己所认为重要的所谓底线。现在便是如此,他非常清楚眼前这个自己是谁,拥有何等惊天伟力。也清楚许多自己曾经不清楚的事情,比如他爷爷真正想做的那件事情。那就好像一条路,当他顺着路走到他爷爷所铺垫数十载的那一步时,所谓万物归源,便是杀局重启,他就能得到他十数梦寐以求且足以傲视人间的力量,但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拒绝。只因,他的记忆不容得被稀释,即便稀释他的是自己前世记忆,那也不行。
夏寻的抗拒似乎超出了白衣夏寻的预料,纵使他能看透夏寻内心所有思虑,但他却依旧不能理解夏寻抗拒的初衷与理由。就好象一位孤苦伶仃的乞丐路过堆满珍宝金银的大山,他却嗤之以鼻地吐了一口痰,咬一口冷飕飕的臭馒头,想也没想掉头就走。不可思议是矛盾的极致的源头,换做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出夏寻这般选择,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很可笑的笑话…
黑暗无边,混沌无序。
时间在寂静中潺潺流淌。
万千尊幻化的人影以及夏寻都宛如沉于河底的磐石,任凭河水冲刷着自己的躯体,沉沉无话,变得生硬。时间无法量化,冥冥中是千年一瞬,又好似一瞬已逝千年。千年之间,两人再无话。唯混沌时空永恒地定格在黑暗之中。
千年时间让夏寻默默地想了许多事情,也掂量了许多事情。
虽然他始终抗拒着眼前这个自己,但他却不得不接受某个事实…
过了许久以后,夏寻才缓缓重新说道:“我想,我会走到你们所安排的那一步。”
“为何?”
万千人影没再说话,说话的是最原始的那袭白衣:“既然明知这并非你的初衷,为何还要走到那一步?”
夏寻道:“因为,这是你未走完的路,也是我爷爷穷极半生的心血。于孝道于仁义都不该因我一己之私而付之于东流。这也是我为人子孙该做的事情。”
白衣夏寻想了想,沉声道:“若如此,你便可拥有我的一切。”
“不。”
夏寻想都没想果断否决:“我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你前世的路我在今生替你走完。但走完之后,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们再也互不相欠。即便爷爷不同意,我也会竭尽所能把你从我的身体里分离,甚至于毁灭。”
“没有我,你将沦为草芥。”
“草芥同样也能倾覆荒野。”
“你这样做值得么?”白衣夏寻问道。
“没有所谓的值不值得,只有应不应该。你我若融合归源,我便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这于我于你都是一种折磨与亵渎。我另可死去,也不愿意让我的思想爱上你所爱的人,受你所受的殇。更不愿意让你去侵犯我的情感,去爱我所我爱人,让我所爱之人受到伤害。这才是我的初衷。”
“……”
在这片混沌空间里,夏寻的思维似乎变得清晰无比。
话语之间始终都是那么的肯定与强势,不存在丝毫停顿。
白衣夏寻闻言一诧,虽然闭着眼睛但不难感受夏寻这番话给他带去的震撼。无形之中,夏寻能隐隐感觉得到,一缕因惭愧而难以自容的情愫随之缓缓在白衣夏寻的内心蔓延开来,如一棵小草迅速生根发芽而后散播种子,逐渐长满虚无的黑暗。这是情,人间的真情。这是夏寻让他看到最真实的东西。他始终以为前世今生不过轮回,自己始终是自己,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前世有前世无法割舍的情感,今生亦有今生临死不屈的情缘,两者虽同根但却完全不同道。夏寻不容他沾染的,他又如何曾容得夏寻侵犯?
君子之情,重于生死。
这前世今生才是矛盾的核心。
也是夏寻毫不犹豫拒绝的重点…
白衣夏寻寻思着回神来,忽然意味深远地缓缓念道:“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履霜,坚冰至。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括囊,无咎无誉,黄裳元吉。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利永贞。”
拗口难明,这段话也是一则出自那本无上道藏的卦象,而且其中深意对照此间,更玄奥莫测,他似乎是在告诉夏寻一道解局的思路。夏寻听之隐约能明白其意思,黑暗混沌之中,他看不见自己的四肢,却也拱手抱拳躬身作一礼道:“谢谢。”
“不必谢,帮你便是帮我。”
“但也要谢。”
白衣夏寻沉沉摇头:“随你吧,但记住,这是你唯一可以阻止我归来的方法。你的身体与众不同,拥有着一些我也无法解释的东西。它已远超出圣人手段,甚至仙人也难为,你必须自信探索。当你走你爷爷安排的到那一步,前世所欠的情缘孽债我都会帮你一一了断,而你还能否继续再往下走,便看你今生的造化。如今前世已经觉醒,恶念深重,善念微末,我也无法控制。先前占据你身体的便是前世之恶。遮天若再有损,他便能吞噬善念完成自我。届时他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你不融合也得融合…”
“莎…”
话道后尾声愈小,在白衣夏寻说话的同时,幻化在无边黑暗之中的万千道人影如尘沙一般徐徐崩散。当话说完,万千道洁白的华光突然绽放,如万千颗太阳顷刻照亮了无边暗黑,茫茫一片雪白。
眨。
沉睡在床榻上的夏寻,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
“……”
(这一章写得玄乎,因为内容实在太重要不能直白说出,不然后文会黯然失色,还请见谅。)
(夏寻遮天之下的人魂,不知道你猜到是谁了么?欢迎到17 k评论区说出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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