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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说得激昂,话罢时候老人家抑制不住心中怒火,一拍桌子!一声闷响之下,竹桌居然没有被拍碎,但老人的手掌却深深陷入桌面之内。可见,老人家对当年那位师弟所做的之事是多么愤慨。
“师兄言重了。”
虽然老人说得怒火中烧,但影子却显得很不以为然,他转眼看着北城的夜空,而此时北城的战火则已然烧起。十二头凶兽虚影围剿红象,红象携万丈红芒当空奔踏,横扫四方,不落下风。双方进退暴袭间,交每交击一次都能让黑夜闪起一阵华光四溢,颤抖上一阵子。
“人生在世,短短百年,刹那芳华,对错善恶不过一念之间,圣人亦不能免。就好比瀛水河上的这群娃娃,他们各有所图,各取所需,于他们的势力而言,他们所作所为那便都是对的。你虽有无双辨智,智敢问天,但对于这本无对错的事情,又如何能断定他们的善恶呢?”
“谬论!”
听着影子这番看似有理,实则无理至极的反驳,老人更加来气了。绷掌成拳,瞪着老眼珠子,一声断喝。只是影子并没有给他再来说一番长篇大论的机会:“师兄莫急,容我把话说完…”
影子续道:“强则存,弱则汰,这是天道定律。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不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近如先帝唐王,当年一号令下,我等便为他戎马半生,平荡了东西南百国千郡,那数十年间死在我等刀下的亡魂又何止亿万?但我等却让天下从此归一,太平百年,这是善是恶?又远如太祖德王,他为权势私欲而谋朝篡位,弑血光宣殿,抄家当朝文武,挥千军一时屠尽文人儒士。他染的血又何止是奉仙的百倍千倍?但他却为天下百姓开创了大唐盛世,这又是善是恶呢?”
话到这里影子稍稍缓了缓,转眼看回老人,再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凡事盛衰皆有度。天下烽火早在数十年前就已成定局,无论是夏隐、吕奉仙,还是李淳风、袁天罡,他们所做之事无非都是要一锤定音,结束这段乱世,还百姓太平罢了。这期间虽免不得牺牲些人,但只要有一方功成便能平息纷争,也不见得是坏事。而师尊呢?局起时候他逍遥世外,而即将局终时候他却出手破局,制下天罚誓约,虽然在天罚之下无人敢轻举妄动,也能一时抑制住天下万民的伤痛,但这又能如何?结果又如何?
夏隐北遁,教化蛮奴。奉仙隐世,生死不知。李淳风、袁天罡避世二十载不出。这看似风平浪静的背后,你以为真就天下太平了?”
“……”
影子问,老人不答。
其实老人家打心底里是认同影子的说法的。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当年他们那位师尊的出手,从某种意义上说来真不见得是对的。至少倘若他不出手,以当时那位杀神的能耐,只需再给他几日时间便能横扫千军,破出岳阳,直驱京都,斩首黄龙,这天下乱世必然也会随之结束。而不会导致今日这般,看似盛世,实则乱世,群雄割据,惶惶忐忑。
“呵…”
影子等了一阵,见老人无话,死沉沉地冷笑一声,再道:“你也觉得,当年师尊的做法很幼稚对吧?他能造化人间,掌控天地,但他无法左右修者证道登天之心,也消除不了那些掌权者的贪婪。这是天道循环,也是人之本性。而今,蓬莱已无仙人,佛国自成方圆,纯阳二主无影无踪,这天下之大却再无仙人守护,当年未了的乱局即将再启,这次又有谁能阻止?既然如此,那我等再走一次奉仙的老路又何妨?毕竟当年他也算成功过…”
“你们哪来的自信?”影子话刚说我,老人忍着怒火突兀问起:“自信敢和当年的奉仙,相提并论?”
这个问题老人问得相当深奥,他明面上是瞧不起眼前这位师弟,而是则更深层次的实在打探这位师弟背后的力量。因为,修为达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对于弄虚作假的事情那根本就是不屑一顾。影子今夜既然多次拿起当年那位无上杀神来说事,那他必然就有他的大倚仗。
“那你又哪来的自信?”
影子很聪明,一下子就听出了老人的试探。但,他同样没回答老人的问题,而是反问着说道:“自信奉仙还在人间,又或相信没有奉仙的夏隐依旧能鬼谋天下?”
“……”
话到这里,两个人又开始玩起了文字游戏,谁都不想把自己最后的底牌翻与对方看,也不想先吃上丁点亏。僵局,也就再一次形成。与其说他们是同门师兄弟,倒不如说是两只为了夺食而互相算计的老狐狸。而与此同时,北城的夜空已经变得五彩斑斓。虽然相隔数千里,再大的声响传到这里也都微乎其微,但夜色中巨大的动静,却让这对僵持中的师兄弟默契地把目光投出了窗外。
北方…
火树银花,恰如白昼。
原本守备四周的无数剑芒刀影不知何时加入了战团,而他们的加入则直接导致了城北的战火迅速向外扩张。无需行近,就在问天山顶便能远远看得清晰城北的狼藉。
漫天剑影如雨瀑下,十方刀光成烈火焚烧,无数人影踏浪虎跃,如水中飞鱼踩浪而行,冲天而起,绽气芒,执刀剑,似流星交错。十二头凶兽与红象的战势,依旧是最引人注目的。他们不断碰撞,所交织出来的道道华光,就仿佛暗夜中的惊雷接连破开天际,撕裂八方。此间战局,有多少人出手参与其中,一时还看不出个大概。但从双方激撞的气浪直把瀛水惊涛搅翻起十数丈的水浪来看,这交战的人数恐怕还真不会少。
而最凄惨的,还得是那些“可怜人”。
岸上民宅顺势倒塌,两岸堤坝已经被激撞出百十道缺口,较低的堤位开始被河水泄入。滚滚涛涛,携泥石如万马奔腾,即便再坚固的楼宇也经不起那一浪的冲压,全成了渣。幸好居住在河岸边上的渔民早已被官兵疏散几尽,即便是堤坝上那些好事的闲散游民见形势不对也早就溜之大吉,否者今夜不知道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要遭受这无妄之灾了。
即使瀛水的交战已经进行到如斯生地步,但已布起杀阵良久的七星院却毫无动静。七把圣剑就这么突兀地悬立在乱战的核心位置,绽放着绚丽的华光,一动不动。让人觉得这事情总有那么些不对劲,他们似乎在等着什么。
“我不自信,也不相信谁。”
河风略腥,由城北逐渐刮向四方,冷冷地吹拂着问天山上的翠竹,沙沙作响。无忧的蟀鸣已经停息许久,时间也过了好一阵子。山顶竹屋中的僵持首先被老人家打破,看着城北沿河的堤坝,他再次开口说道:“我只是想在将来的乱世中,为无辜的人做些事情罢了。”
“夏隐可不会这么想。”影子沉沉说道。
“老隐不会。”老人奇怪地笑起摇了摇头:“但他孙子会。”
“…哦?”
影子没有即刻接话,似乎思量老人的话中含意一般,沉默了片刻,尔后才说道:“他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他不只是棋子。”老人道。
“但出窍修为已限制他的去路。”影子道。
“赤子之心便可通天彻地。”老人道。
“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
“但他拥有无限可能。”
“……”
影子似乎从老人的话中闻到了一丝别的味道。因为,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明显比之前的长了许多。
“遮天之下是什么?”
“……”
同样一个问题,影子问重复问了两次。由此可见,老人之前的抛砖引玉还是给他留下了疙瘩的。但面对影子执着的问题,老人选择平静地闭口不语。
“我可以回答你之前的问题。”
影子在僵局中首先选择了退让一步。然而,此时的老人已经不买他的账了,老人摇摇头冷声道:“你无需回答。”
“为何?”
“呵…”老人突然冷笑起:“因为你答了我也不会说,反正你也动不得他。”
“额…”
影子闻言一愣,他万万没有想到一本正经的老人突然间会说出这么一句近似无赖的话来。只是,此话瞬间,他隐隐意识到了一些问题的漏洞,就好象自己不知不觉中陷入漩涡一般。
思想许久,影子逐字问道:“半年前在生死册上写下夏寻二字的人是你?”
老人笑着摇摇头:“我可没那样的财力。”
“……”
话说得很奇怪。
虽然老人否认了这个事情,但从他的笑意中却可以明显感受他对这个问题的从容。而且,老人家的回答也很有问题。
追魂楼,向来只做杀人买卖,而杀人买卖向来密字当先,无论交易成否最注重的就是雇主的信息,非雇主本人或追魂楼高层绝对不可能知道买凶者谁,更不会知道这买凶的价格。然,老人这一话没问缘由,便含糊道出了一个买凶的价格,这其中恐怕还有些不为人知猫腻。
“这事情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老人清淡补道:“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主意。”
“原来是你…”
影子闻言恍如顿悟。
某件曾让他费解相当的事情,随话瞬间浮现脑海。
事情发生在半年前…
半年前,一位神秘的客人曾找上追魂楼。之所以说此人神秘,是因为他实在是神秘,就好象凭空出现的一般,就连追魂楼这样无孔不入的杀手组织,也无法查探出有关于这位客人的有效信息。当日,坐辇而来,乘辇而去,交易期间没下过那尊大辇一步,就连说话都是由旁人代替的,从头到尾他就没有发出过半点动静,也没漏过脸,就好象辇中压根就没有人一般。
而追魂楼唯一知道的,是这位客人很有钱。至于有钱到什么地步,用四个字形容最贴切不过——富可敌国!
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这位客人是一点都不夸张。因为,他的到来就只做了一件事情,也就是这件事情,他把追魂楼的所有高层都震惊。
那天,那位客人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找到了追魂楼据点,也找上了那位掌管生死册的高层长老。他们没谈价格,那位客户直接大手一挥便令手下把北域三十四座金矿和六条龙脉福祉为代价,在追魂楼的生死册上写下了“夏寻”二字。尔后他又一挥手以同样的天价,在“夏寻”二字上划下了一红圈,暂停了追魂楼对夏寻的暗杀指令。按追魂楼历年来的规矩,册上写名为杀,册上除名为死,而册上划名则为留。这便意味着夏寻这条小命是暂时寄存在追魂楼这里了,而追魂楼却无权干涉,至于什么时候杀,什么时候放,那得都由这位神秘的大客户说了算,如若有人要越权买凶,那就必须得以这位客户的两倍出价方可。可是,这两倍价格是说得轻巧了,若以一座最贫乏的金矿出百万两黄金,一条最稀弱的龙脉可炼灵气百十年来换算,这这大客户前后丢出的六十八座金矿外加十二条龙脉福祉,便足以让大唐百姓近半年衣食无忧!
这是一个天价…
一个谁都无法想象的天价,因为普天之下没几个人能亲眼看得到这么一笔财富!即便是在追魂楼,这百十年来能有比这样天价还高的买凶单子,也仅仅只出现过一次。而那一次买凶的客户是大唐境内数千院府!要杀之人是那位几乎屠近天下圣人的杀神!而现在,那位神秘的客人却把这样一笔仅次于那位杀神身价的代价,压在了一位修为无几,人人皆可杀之的少年身上。这便让得整件事情都匪夷所思了。这也怪不得,眼前这位追魂楼的圣人费解很长一段时间。
而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了。
更确切的说,是老人家的话提醒了他,让他更确认了心中的某些猜想。所以,他已经知道那尊大辇里头的神秘客人到底是谁了…
“老十八。”影子缓缓道出三字。
“哦。”
“……”
老人模棱两可应一声,再无话。
凤,凉飕飕,拍打着漫山翠竹莎莎作响。问天山腰栈道间的儒生已经离开许多,毕竟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若在不赶紧回房补个觉,明天早课时候可就得挨先生鞭子了。
而北城的烟火,则依旧亮堂着,甚至比之前还更为猛烈一些。从城北飘来的冷风中,已经可以明显闻得到一股血腥味,虽然还是很淡,但可以肯定城北的河水已经开始变色了。
问天山顶,小竹屋。
沉静如水,死寂如冰。
屋内被静止了的空间,与屋外随夜风摇摆的竹海,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书房里,书桌上研好多时的药膏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熄灭的蜡烛、静止的曹阁主、刀师傅、天枢院长、以及躺在竹床上的周远山也都被冻出了一层白白的霜雾。诡异的影子静看着老人家,而老人家则遥看着窗外的远方。在这一刻,对于这对相识近百年的师兄弟而言,许多话其实已经没必要再明说了。
因为,即便是老人家不说,影子也知道那位叫做“夏寻”的出窍少年,绝对有大问题。否则,老人家绝不会安排他们那位富可敌国的师弟,去给追魂楼预先挖下一个坑!而且还是一个很深很深的坑,深得连影子都不得不怀疑,夏寻就是当那位已死的太子,被鬼谋借尸还的魂!
无它…
是代价,实在太大些了。
六十四金矿,十二道龙脉,堪比大唐七千万里亿万百姓半年衣食的财富,却只是老人家为了牵制追魂楼对夏寻出手的一笔代价。
那其他人呢?
其他势力呢?
自那夏寻踏入大唐国境的那一刻起,明里暗里,就已经有不知道多少人掏空心思想对他动手。远的不说,纯阳宫、大唐朝廷、当年被鬼谋一系压迫的大小势力、甚至还有岳阳王一方,面对这些人,老家人又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去为夏寻保住一条小命呢?
这个问题,除了老人家自个,或者再没人能答。但这些问题却从侧面告诉影子,自己这位师兄对那位少年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看重与庇佑而已,他必然发现了什么…
“我们无话可说了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看着窗外冷冷问道。
“我有话,你不说罢了。”影子沉沉答道。
老人挽起手肘,擦了擦脸额:“明知如此,那又何必再浪费彼此时间?况且,看在当年同门师兄的情谊上,今夜我已经说了许多本不应该说的话了,你得知足。”
“那…”
“时间不早了。”
“……”
影子心有不甘还想下问,但刚才开口说了一字,老人便敷衍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影子被断话,自知今夜是真的再无话可说,便也只好闭上嘴巴,不再言语。但他没有顺着老人的话意即刻离去,而是随着老人的目光又看出了窗外,看向城北…
月下柳梢,云影婆娑。
光舞龙蛇,岳阳腥风。
三百里狼烟宵禁,
三千里匍匐瑟瑟。
君王意何为?
烽火何时熄?
生,不知。
死,不晓。
谁了?
“……”
看着城北的流光乱舞,影子稍稍陷入了沉思,过去往事点点随之脑海。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总有些事情很好理解,却很难明白,所以他需要一些许时间去慢慢琢磨。如老人所言,他今夜确实已经说了许多本不该说的话。而他对影子的敌意,或许只是来源于道不同不相为谋罢。如果他真把影子当作敌人看待,那他绝不会透露夏寻身上的半点信息,更不会告诉影子他埋坑追魂楼的事情。
然而,他说了…
那便说明,老人对自己这位师弟所站的立场,还是有所保留的。事实也证明,老人猜对了,因为此刻正在远眺无话的影子,正在犹豫着。
“呼…”
风稍大,有了些暖意。
东边的山头上也露出了一丝初阳的嫣红。
“我走了。”
不知道想通了还是没有想通,影子微微回头,看着老人说道。老人冷着眸子在摆摆手:“赶紧走吧,我还有事要忙活。”
“莎…”
老人话罢,影子不再回话。
一缕绵绵和风随之由书房的竹窗吹入屋内。轻轻地“莎”的一声颤音,影子和他来时一般诡异址化作了一股黑色烟影,烟影再化作无尽黑尘,四散开去,融入空气逐渐淡化,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影子走了。
“咔…”
“嘶嘶…”
他的离去就宛一把霜雪,突然被浇下了一碗腾腾沸水。顷刻间,室内冰冷的温度一抽而空,与冰冷同时被驱散的,还有那一道禁锢着这一隅空间的无形力量!
禁锢消散,屋内时空瞬间回归到了这片天地的正常轨道。流通的空气、柔和的暖风丝丝缕缕,由竹窗吹入,愈来愈多。熄灭的蜡烛,凝固的余烟被暖风吹散了。没过多久,覆盖在曹阁主等四人身上的霜雾也开始迅速融化,白雾升腾发出“吱吱”的声音,宛如冬去春来时候,万物复苏的景象。竹床上,猩红的鲜血重新由周远山的伤口不止流出,伴着融化了的霜水流落地上…
“这…这…”
“发生了什么事?”
“……”
没过多久…
曹阁主、刀师傅、天枢院长三人逐一从静止状态,反醒过来。他们并不清楚此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似做了一场梦,但这梦的时间太短了,于他们而言从影子禁锢时空,再到影子的离去都只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他们甚至连影子的存在都不知道。只能着凭他们的修为,模糊感受到在这一瞬间的某些异样。外加上书房里头正在迅速解冻的霜雾,便让他们更加疑惑了。
这里,必然发生了什么…
老人扫了一眼三人,却并没有回答他们心中那个急切的疑问。他指了指躺在竹床上生死不知的周远山,淡淡说道:“去烧盆温水,给他擦擦身子吧。再去药房把红花、老参拿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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