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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道:“这个地方,请你不要轻易让人进去,更不要让人去动里面的东西。”
他看着我的眼睛,道:“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这里面都是傅八岱的心血。
上一次,刘轻寒火烧集贤殿,已经让他恨得说出“不得好死”这样的诅咒,可以想见那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尤其做这件事的,是他唯一亲自收入门下的弟子,我可以想象得到他有多痛彻心扉;现在,他为了记录下那些毁于大火之中的古籍,熬白了头,我不知道他带走了多少,但我知道,集贤殿里那么多的书籍,不可能完全带走。
这些,是比皇朝的命运更重要的。
我轻轻的说道:“这里面的东西都太重要了,我不希望有人进去触碰。”
他的呼吸突然沉了一下。
我抬起头来,正要说什么,却见他不等我开口说什么,转身便往前走去。
我一时间有些怔忪,尤其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种不容任何人反抗,辩驳的固执,让我完全没有开口的余地,只能慢慢的跟在他的身后,走回到寝宫里。
大门在身后被关上了。
我没有回头,但听到那沉重的呼吸我也知道,他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门口。
他的心,好像乱得很。
不过这不是我现在想要关心的事,出去走了那么久,又遇到了那么多人,听到了那么多事,我也累得很,便头也不回,慢慢的往内室走去。撩开被光映得明晃晃的珠帘,刚刚走进去一步,就听见他说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的脚步没停,继续慢慢的往前走:“你要我说什么?”
听到我的话,他自己也顿住了。
刚刚关于集贤殿的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一路上,我和他都一言不发的走回来的,如果说要让我说什么,我的确不知道,而他的这个问题,也显得太过突兀。
但他的口气,却好像理所当然的,我该在这个时候说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他,还活着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有些猝不及防,连呼吸都窒住了
咬了咬牙,我说道:“他当然还活着!”
他在身后说道:“可是中了那种毒,没有人可以活得下来。”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烧红了针,狠狠的扎进了我的胸口,也将我表面上可以支撑的平静彻底的刺破,我猛地转过头去隔着一层晃晃悠悠有的珠帘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都显得有些闪烁,却没有一个再上前一步。
“他这一生,遇到过很多歹毒的人,也遇到过很多悲惨的事,可他都一直好好的活着,从来没有向命运低过头。”
我一字一字的说道:“他一定还活着!”
裴元修的目光忽的一闪,然后黯了下去。
他平静的看了我一会儿,我以为他还要说什么,但他突然说道:“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便很快转身开门出去了。
我站在内室当中,看着被刚刚打开门时灌进来的一阵风吹得又不断劈啪作响的帘子,感觉到那冷风拂过脸颊,带来的一阵凉意,还有些怔忪。
刚刚那一瞬间,我有些失控。
明明知道是邪侯奇故意说出那些话来刺激我们,但——这大概本就是裴元修心里的一根刺,也的确,一直都是我内心的一处伤。
只是,被风一吹,冷静下来,我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邪侯奇,为什么突然要提轻寒?
还有,他刚刚说,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又是什么办法?
其实,就算裴元修现在控制不了江南,没有办法将那富庶之地的赋税交给胜京,但一场仗打下来,劫掠了整个京城的财富,邪侯奇自己是已经捞了够本,富得流油。他食髓知味,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毒辣手段。
我可以想象得到,这个人狡猾歹毒,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的计策,如果他再把主意打到老百姓的头上,这个天下,只怕更要雪上加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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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没有再见到裴元修。
但是,随着天气慢慢好转,周围的冰雪渐渐消融,我也有了机会可以再踏出这座寝宫,虽然也是在花竹云山的“照看”下,只能在周围很近的几个宫门内走走,比起之前还是好了很多了。
所以,我外出走动的时间多了起来。
也正因为这样,听到了比之前更多得多的消息。
比如说——裴元修把京城九门都交给了谢烽。
比如说——比如说,南方的那些士兵,暂时被安抚了下来。
比如说——京城周围的几个大营,仿佛有一些新的动向。
……
比如说——裴元修开始召集朝中的文武百官,商定关于登基的一些事宜。
在听到最后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不算太吃惊,毕竟他已经占领了京城,而各地的豪强士绅又都是他的人,登基称帝,是顺理成章的事。甚至,只有在正式的登基之后,他才有正式的权力对全国颁布诏令,譬如说——增税。
我在宫中可以自由走动的这两天,也碰到过邪侯奇,每次远远的看到他,他都会冷冷的瞥我一眼,脸上满是让人厌恶的邪恶的冷笑。
我实在没有办法心平气和的对待这个人,心里也更明白,裴元修跟他的纠缠太深了,现在胜京等着要利益,而这个人,他的胃口,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填满的。
毕竟,欲壑难填!
不过,唯一让我有点意外的是,从外面传来的消息说,各地有一些人,尤其是一些富商,甚至一些地方的豪强士绅,他们也都陆陆续续的开始进入京城了。
因为战争而变得有些荒芜的京城,总算开始有了一点人气。
这让我有些意外。
不过,宋家的人,也进了京城了。
这倒不意外,毕竟在沧州一战之前,宋怀义就曾经向章老太君许诺要让她老人家回到京城来,现在京城已经拿下,他当然要兑现自己的承诺。
只是,不知道这位一直装疯卖傻的老人家看到京城现在的样子,会是何等样的心情。
这天,裴元修带着我出宫,去宋家看望章老太君。
自从那天从冲云阁回来之后,我还是我第一次离开皇宫,街道上仍旧是冷冷清清的,虽然能依稀看到一些民宅里已经开始有了人影,但毕竟现在局势不明,街上也没有什么摊贩敢出来做买卖,更害怕被那些当兵的劫掠,所以行人不多。
虽然开春了,很好的天气,但微风吹过,卷着街面上一些干草和碎纸片,反倒给人一种秋风萧瑟的感觉。
我只往外看了一眼,就立刻将帘子放了下来。
裴元修端坐在马车的另一边,闭着眼睛养神,对外面的一切,他似乎早已了然于心,并不感兴趣的样子。
宋家在京城的宅子地段也还算好,若是在平时,这个地方显然也是达官贵人汇聚来往的热闹地段。
但现在,冷清得只剩下我们的马蹄声。
马车停在门口,我们刚刚下车,大门内立刻就跑出来一群小厮和侍女站在两旁,宋怀义已经领着宋宓还有家下人等迎了出来,对着裴元修行了个礼:“公子!”
裴元修点了点头,走上前去。
宋怀义一看见我陪着他一起过来,人群中又没有看到韩家姐妹的身影,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们几个人寒暄了几句之后,宋怀义便俯身对着我说道:“颜小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我淡淡的笑了笑:“宋公,久违了。”
宋怀义说道:“听小儿说起,这一路上历经艰险,今日见到颜小姐平安无恙,我们也放心了。家母一直还念叨着你呢。”
一听他说到章老太君,我立刻说道:“老太君她还好吗?”
“还好,就是天气还冷,她腿脚不太灵便,不能出来迎接二位,望请见谅。”
裴元修说道:“老人家的身体要紧。轻盈,我们进去看看她吧。”
我原本过来也是为了看望章老太君,听他的话我急忙点点头,宋怀义便带着家下人等领着我们走了进去。宋家在京城的宅邸虽然比不上在沧州的馆驿那么大,依山而建风景如画,但也着实不小,里面的风景也不差,而且因为一进京城,宋宣大概就派了人在这个地方来守着,所以并没有受到其他人的洗劫和袭击。
我们也是走到了府邸最深处的一个院子里,章老太君就住在这里静养。
一看见我们走进去,老人家急忙从床上直起身,欢欢喜喜的朝着我伸出手来:“儿媳妇!”
我只是一怔,但也没有太多去在乎她的称呼,走过去握着她的双手:“老太君!”
“哎唷,儿媳妇,儿媳妇呀!”
她大概也是真的期待再见到我,这个时候望着我,眼睛都有些发红了,不断的轻抚着我的手背:“这么久没见着你,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来看我这老太婆呀?”
我柔声说道:“最近外面乱,所以我不能出来。”
“外面乱?”章老太君眨了眨眼睛,更紧的抓着我的手:“那你就不要回去了,就在我这里,晚上同我一起睡。不让外面的人打扰到咱们。”
我笑了笑,眼角看着裴元修一言不发的样子,显然这句话他不可能当真,这个时候才上前一步,轻轻的俯身道:“老太君。”
章老太君这才把目光移到他身上:“太子殿下……?”
“老太君别来无恙?”
“老身还好,还硬朗。”章老太君微笑着看着他:“太子殿下,为什么也这么久,没有来了呢?”
裴元修说道:“最近外面乱。”
“哦。”
“本宫,在拨乱反正。”
章老太君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像是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也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他一眼,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宋怀义他们,眼中闪烁着一点深邃的光芒。
大家再开口,说的就只是寒暄的话语,没过一会儿,裴元修和宋怀义他们就有“正事”要谈,去了另一边,而我原本也不可能参与到他们的议事当中去,加上章老太君待我亲热,根本不肯放开我的手,就索性留在这里多陪陪老人家。
等到他们一走,那些丫鬟们放下热茶点心,也都离开之后,我转头看向章老太君,老人家和刚刚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气息有些不足,倒回到床头靠着,微微的喘息。
我急忙伸手帮她抚着胸口顺气:“老太君,您还好吗?”
“还好,还好。”
她淡淡的一笑,笑容中就多了许多憔悴之意,看着我:“你呢?”
我也淡淡一笑:“我也还好。”
她看了我一会儿,脸上的憔悴和无力就更加明显了一些,之前离开沧州的时候,就听见宋少夫人说她病了,现在看来,倒也不是完全装病。她低声叹了口气,说道:“我早就想进京城来了,只是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她说着,抬头看着我:“颜小姐,皇帝陛下他,他真的走了吗?”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他,平安吗?”
我想了想,说道:“他走,是早有安排,应该是平安的。京城这边没有发生更大的战事,他应该是有大军保护,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听见我这么说,章老太君总算松了口气。
可眉宇间,却还是有些掩饰不住的失望,她喃喃道:“为什么要逃呢?”
听到她这样说,我也苦笑了一下。
其实,不仅是她,我,还有太多的人,甚至,我不怀疑跟着裴元灏一起离开的,哪怕是常晴,心里也一定有着失望,人到底是有血性的,哪怕这样一个年迈的老人家,哪怕一个弱女子,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也会有奋起反抗的勇气。
不过,这就是寻常老百姓。
可裴元灏是个皇帝,他考虑的,就不是一腔热血拼掉一条命的事,他应该很清楚,他和裴元修对抗,胜负未知。
但加上胜京的人马,他只输不赢。
我叹了口气,轻轻的说道:“也许,皇帝陛下有他自己的考虑吧……”
“虽然有考虑,可是皇位,岂能这样拱手让人!”
“老太君……你也知道了,裴元修已经准备要登基了。”
“我当然知道,”她说着,露出了痛心疾首的神情,摇着头说道:“我儿,他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所以才紧赶着进京城的。你恐怕还不知道,现在崔家被灭,几乎就是被抄家,所有的家产,全都都被送到京城来了。”
“……”
这,其实我并不该感到意外。
崔家覆灭,宋家也就完全在裴元修的面前站稳了脚跟,而且从现在他们进京之后,裴元修第一个就到他们家来商量事情,也看得出,他是完全相信他们了。这自然是件好事,我一直希望能保全章老太君和宋宣,不管其他的事情如何,章老太君都不应该受到牵连;而宋宣,我只希望他能平安,千万不要再发生任何危险了。
至于崔家被抄家……现在,裴元修缺钱。
邪侯奇又步步紧逼,抄几个大家族,算是能暂缓眼前的燃眉之急吧。
听见我这么说,章老太君往窗外看了看,确定外面没有什么人影靠近,便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我听我儿说,现在,他们在卖官。”
“什么?”
我愕然大惊,睁大眼睛看着她。
章老太君点点头,说道:“你看最近,有多少人进京的,我都觉得奇怪,这些人之前没声没响,现在仗刚刚打完,照说也不该有那么多人往京城里涌,可是偏偏就来了那么多人,而且我在路上,看到不少人是带着家当来的。我听到我儿和宓儿他们说起来,才知道,原来他们进京来,一事等着观礼,二来,就是为了谋个一官半职。听说现在,已经有些价签是标明的了。”
“……”
我顿时皱紧了眉头。
我之前就在奇怪,除了宋怀义他们这一些在裴元修起事的时候曾经归附到他麾下,并且帮他作战的豪强士绅之外,还有那么多在战争中没有表明态度,只静观其变的人,现在怎么都涌进了京城,原来,现在裴元修占领了京城,事态也就算是明了了,他们就要表达自己的立场了。
而且,买官……
一来是表明自己的立场,二来,现在他们正缺钱,这么一大笔收入,倒像是及时雨!
那天邪侯奇说,想到了一个法子,难道就是这个法子?
我不由的皱起了眉头。
卖官鬻爵,这的确是中原王朝腐败的弊病,加上现在改朝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有太多的官衔空缺虚位以待,可邪侯奇作为一个草原王子,他连“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都不懂,怎么会懂得买官卖官的办法。
他想的法子,应该是比这个更直接,更粗暴才对。
但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是已经发生了,等到裴元修正式登基,可以向全国颁布诏令,那么卖出去的这些官员就能正式上任,到时候,这些人,只怕又会成为一批国之蛀虫。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章老太君看着我,轻轻的说道:“颜小姐,你留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既然皇帝陛下已经离开京城了,你也应该尽早想办法离开才是。不过——”
她看向了我的肚子。
我显然,虽然不是大腹便便,但怀孕的事,她是早就知道,大概也早就在为这件事考虑了。
我沉默了一下,说道:“这件事,我自有打算。”
章老太君点了点头,说道:“颜小姐是个明白人,你有打算,老身就不担心了。”
“……”
“老身现在,只担心一个人。”
“……!”
我的心微微一动,抬起头来看着她,看见她的目光也显得有些凝重,轻轻说了三个字——“太上皇。”
我压低声音:“您也知道了?”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她,章老太君很小心的说道:“宣儿回来的时候,只告诉了我一个人。你放心,老身就算做梦说梦话,也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的。”
“……”
对了,宋宣是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而他也不会隐瞒对自己最好的祖母,于是我轻轻的说道:“这件事,事关重大,老太君一定要谨慎。太上皇的事……裴元修看得很紧,连我在宫中提这个人都不行,所以我想,他暂时是不会对太上皇有什么举动,但是,也一定不会就这么放了他。”
章老太君看着我:“太上皇,不会有危险吧?”
我想了想,说道:“暂时应该,应该不会的。”
裴元修没有在冲云阁被毁的那一夜因为盛怒而动手,现在冷静下来,就应该更不会;而且我想起了当初在集贤殿开起居注的时候看到的那句话——天生异象,帝星有三。
之前的这十几年时间,太上皇裴冀逊位别宫,但并不是真的退位了,他和裴元灏的存在就是帝星双悬,而现在,裴元修已经准备要登基了,看来,他就是第三颗帝星,既然如此,那么就是说当年钦天监的人并没有看错,的确是帝星有三,他们三个人,是同时存在的。
也就是说,裴冀,应该暂时还不会有事,至少在裴元修登基称帝之前。
但之后……就难说了。
我喃喃的说道:“麻烦的是,连他被关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看着我愁容满面的样子,章老太君轻轻的说道:“颜小姐不要太过担心,老身虽然年老体弱,但在京城里,也还是认识一些人。就算老身无用,还有宣儿……不管是太上皇的事,还是颜小姐的事,他都可以赴汤蹈火。”
我急忙说道:“老太君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老太君年事已高,应该安享晚年,现在这些事情让您日夜的烦心,已经是我们不对了。至于宋二公子,他是个好人,而且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我相信他的将来不可限量。我,我虽然走到这一步,但我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可不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再有人为我受到伤害,尤其是您和宋二公子。请您千万不要轻易涉险!”
说着,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了那天,言无欲死在我眼前的情形。
不由的,声音就有些哽咽,我轻轻的说道:“我,我不能再看见我关心的人,离开我了。”
看见我微微发红的眼睛,听着我黯然的话语,章老太君那双清明的眼睛仿佛也看透了我心中的哀伤,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的,将我的手握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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