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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脉?”陈组长嘴角一扬。办公室里头,几十个正在忙碌的阅卷人,也都忍不住抬头多看了蔡纯洁一眼。不管这话是真心还是吹逼,显然都太过于惹人注意了。尤其在高考阅卷中心这种严肃又敏感的场合,就更难让人不产生更深一层的联想。

陈组长拿过卷子,从头到尾,一目十行地扫下来,看完后,却显然不太卖蔡纯洁面子地摇了摇头,露出一抹哂笑。哪怕论工作经验和资历,蔡纯洁是参加过高考出题的,而且常年从事高中教学工作,但他陈组长——可是堂堂的曲大文学院的教授!

蔡纯洁不过区区一名高中语文教师而已,就算是特级教师职称,也轮不到他在这里指手画脚,更何况这回阅卷工作,蔡纯洁连副组长都不是,只是个顾问罢了。

而他陈某人,才是那个能最终拍板的人。

“我看很一般嘛,流水账而已,怎么就文脉了?”陈组长一句话就完全否定了蔡纯洁的对这篇作文的评价,不仅否定,甚至还反踩了一脚,“蔡老师,这学生,你认识吗?”

蔡纯洁瞬间血压飙升。

这位老教师做人,确实人如其名,内心其实非常纯洁,根本不是眼前这大学老学痞的对手,被一下戳到心窝里的东西,瞬间就老脸涨得通红,浑身发抖,“你别管我认不认识!反正考生名字是看不见的,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我是就事论事!这篇作文,只给四十二分,就是不合理!”

“蔡老师你这话说得,太主观了。”陈组长依然不紧不慢,“那按这么说,我觉得这篇作文,还连四十二分都不够格呢,我总没要求再扣他几分,扣成三十六分吧?四十二就四十二,算了吧,孩子参加高考,确实不容易,能放一马就放一马,四十二分不少了……”

“不少个屁!”蔡纯洁急眼了,江森这个字迹,他可是认得清清楚楚,全省万多名考生里,能写出江森这个味道来的,几乎不可能有第二个。

而且他过来当这个顾问,本来就是市里争取的机会,要给东瓯市考生争取公平环境的,于私于公,于情于理,今天江森的作文分数,都绝不能只有分。

“四十二分都第四档了!”蔡纯洁怒声道,“这篇文章内容条理清楚,表达流畅,扣题也扣了,立意也有了,也按题目要求写了,就算不给个满分,给个五十四分都是应该的!你给个四十二分,一进一出,差了十二分!十二分呐!他搞不好这辈子……这辈子就是走另一条路了!”

“啧!”陈组长不高兴了,眉头一皱,“蔡老师,你也是高考工作的老人了,嚷嚷什么呀?有不同意见,大家讨论嘛。怎么就五十四分了?越说越离谱!”

“离谱?我说你才离谱!”蔡纯洁吼道,“这篇作文,明明白白把建国前到建国后的国家发展历程写出来,老的、旧的、破的、坏的消逝了,新的、好的、充满希望的东西出现了,大时代下的国家,小地方上的人民,行走在曲折和进步的路上,这是什么样的情怀和思想!

从消亡中看出新生,从逝去中里看到光明,并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陈老师,我刚才说错了,我检讨!这篇作文,我看应该是满分作文!五十四分都嫌少了!这里头,哪里有值得扣分的?你说觉得这个学生,不该有这样的思想,还是你觉得,咱们国家的道路就是有问题?”

“嘿!蔡老师!你这乱扣帽子就不对了吧!”陈组长不由拉下脸来,“作文的事就是作文的事,怎么还扯到道路上去了!道路对不对,那是道路局的事情!现在我们讨论的是文学水平!”

“文学水平也没问题!”

“行行行,我不跟你瞎争……”陈组长受不了了,起身喊道,“几位副组长都过来一下,咱们民主投票,看看这篇作文该打多少分。”

四周足足站起来七个人,默不作声地围拢到陈组长身边。花了二十几分钟,飞快地把江森的卷子传阅了一遍,然后在蔡纯洁的注视下,安静地给出了各自的分数。

最高的一个,给出了分,最低的,包括陈组长在内,两个人给了分。但蔡纯洁只是顾问,并没有打分的资格。最终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剩下六个人的分数,陈组长拿出计算器,很快按了几下,把结果放到蔡纯洁跟前,“蔡老师,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了吧,四十四分,这多出来的两分,就当是卷面加分了,这下你总能接受了吧?”

“我去找领导!”蔡纯洁黑着脸,拿起卷子就走。

陈组长轻轻摇头,看着蔡纯洁走远,这时楼下又走上来一个省城的顾问,笑眯眯地把卷子递了上来,“陈教授,这里有篇满分作文,你看看?”

“哦?”陈组长放下手里的计算器,接过卷子,一目十行,边看边连连点头。

“春芽于冬雪中破土迸发,迎着阳光和温热,冲出黑暗与寒冷,生命之顽强,行走于困境之消逝;夏花于春雨中绽放,向着茁壮与繁茂,发出新生与绚烂,生命之壮美,行走于稚嫩之消逝;秋实于夏热中成熟洗练,朝着过去和未来,道出告别和再会,生命之波澜,行走于时光之消逝。然后,冬季的皑皑白雪落下,将这一切覆盖住。来年再会。生命,本就行走在消逝之中……”

陈组长看得两眼冒光,顿时拍案叫绝“好!这才叫水平!”

他忙又把文章拿给还没散开的其他副组长看。

这遣词造句故意卖弄的调调,果然很是叫人喜欢。一群人只看第一段,这篇作文分就有了。后面再一路扫下来,那个矫情的感觉,一脉相承到最后。虽然实际上屁都没讲,通篇的只有“生命”、“生命”和“生命”,但这并不妨碍在大家全都给面子的情况下,最终打了个分的满分。

陈组长更是急急忙忙坐下来,就开始写评语“该篇作文以大自然的视角为切入点,深刻反映出考生对生命的洞察力和领悟力。在消逝中看到生机,在行走中回望消逝。

文章写作手法细腻,充分体现出考生不凡的文学造诣和文学灵性。文章着眼点小,而立意却大。从宇宙中见生命,从生命中见人生。大中见小,小中见大,实属佳作!”

写完后读了一遍,首先感觉很满意。然后微微一顿,想起蔡纯洁刚才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么评价另外那篇文章的,但是……管他的呢!

“陈老师,这边还有一篇,也是满分……”

高考结束第二天的这个晚上,阅卷中心的语文作文大组这边仿佛格外的繁忙。

陈组长刚写完这段评语,还没回味过来,另外一篇满分作文,又被递了上来。

“我的父亲在我们当地的一所知名大学里从事哲学教学工作,因为从小耳濡目染,每每看到消逝、新生、死亡这样的宏大命题,我总能联系起黑格尔的很多话来。

在我看来,消逝当然不是负面的词汇,更谈不上贬义。那不过是一种客观的自然现象,正像我们每日行走在消逝中,只是不曾那么深刻地体现到这个过程而已;而与此同时,伴随着消逝所新生的事物,又填补了我们内心因消逝这个现象而产生的空缺。这个动态的过程,叫人甚至意识不到,世界的平衡,是由消逝与行走两个动作共同构成的。

我们行走在消逝中,我们仿佛在行走,我们也可能只是在原地踏步。

或许我们觉得自己有所进步了,但那也或许只是假象。眼前的黑暗可以不是黑暗,眼前的光明或许也不是光明,那只是我们人为地为暗黑和光明下了定义。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盛开的花、凋谢的花、化作泥土的花,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东西。但只因为人们赋予了不同阶段的意义,这似乎就成了生命值得可歌可泣的道理。

人生的意义本可以不那么宏大。但太多的人,正被某些莫名的话语和力量过分地激励着,将太多的时间,花在了此生也见不到的目标上。就像某句烂俗之语,我们从天堂到地狱,只不过是路过人间。只是过客,又何必执着?这么说,或许对努力的人有点不尊重,但我们却必须意识到,人生在世,本就是一个消逝的过程,而从来不是一个富集的过程。

尼采说自己是太阳,但最后他疯了。

我的父亲多年来一直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但我觉得打算这个东西,未必就是必要的,而过程和体验才是关键的。我更向往的生活,其实是在阿尔卑斯看雪、在塞纳河畔划船,在乞力马扎拉罗的山腰木屋里泡一杯茶,翻一下午的书,又或者跟自己爱的人,去沙漠、去戈壁、去荒野,看一看人生喧嚣之外的东西。

有人在生命消逝的过程中,不知为何而忙碌,有人字生命消失的过程中,不知为何而痛苦。

我说朋友,你为何非要忙碌,非要痛苦?你原本也可以爱,也可以幸福。

永远行走,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我们要知道,生活永远行走在消逝之中。

那何不,就随风去吧。”

陈组长不到分钟,看了三篇文章。

三篇文章概括起来,意思大概是这样的——

江森那篇我国牛逼大了!

春雨夏花那篇啊,生命好美好美,好想哭好想哭。

以及此时这篇我爸是大学教哲学的,你看我辩证法家传得牛逼不?世界怎么样关老子屁事,老子就要乘风远去,就要躺平,我躺平我有理。

陈组长对江森那篇感官极其极其一般,却对后两篇印象极好。

不仅因为春雨夏花的那篇作文,字迹眼熟,“哲学篇”这文字调调跟他同事家的孩子超级像,更主要是,这里面传达出的精神追求,跟他的很多想法全都不谋而合。“哲学篇”读完,陈组长找来副组长们商议了五分钟,又一篇分满分作文就火热出炉。

陈组长坐下来,再次开始写评语。

“该考生在作文中展现出的哲学水平与思想境界,使人不由想起庄子对生命的豁达之感。文章以看似随意的口吻,讲述了考生对人生和社会,在另一个角度上的观察、理解与认识。结论既有令人茅塞顿开之感,又有感悟天地,内心为之豁然的惊喜。文章紧扣消逝与行走两个关键词,以辩证的态度,解析了考生本人对人生的态度。质朴的文字间,却能见到无法被忽视的思想华光,以及其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灵魂,实乃近年来少有的考场佳作。故予满分。”

写完后,陈组长检查一通,就把卷子和评语,送去了最后一道检查的地方备案封存。

满分的卷子,总共也出不了几份的。

半个小时后,蔡纯洁从另外一幢大楼里回来,拿着一份领导语文阅卷楼总负责人的阅卷意见,又跟陈组长磨了半天嘴皮子。最终江森的这份试卷,作文得分定格在了分。

比他平时稍微多些,可也多得有限,但反正满分作文选肯定是上不去了。

不过蔡纯洁这边却扔不罢休,又找到阅卷中心的总负责人,要求将这篇作文复印了一份,高考分数出来后,要拿回学校做分析。这个要求,虽然和分数没直接关系,而且目前高考也结束后,也算不上泄露国家机密。不过这样的请求,往日里也不怎么常见。

阅卷中心的总负责人被蔡纯洁缠得没办法,又向厅里的领导请示过后,总算答应了蔡纯洁的要求。不过东西不能马上交给蔡纯洁,要等月号查分系统开启,一切尘埃落定后,文章才能发出来。蔡纯洁自然满口答应,“好!分数怎么打,按这边的规则来,我没意见。但文章好不好,这个道理,我一定要讲清楚。好就是好,四十五分的,那也是好!”

蔡纯洁说完,愤愤离开。

阅卷中心的领导看着这个满头白发的倔强老人,哭笑不得。

等过几天分数都出来了,再争这个输赢,能有什么意义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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