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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姮十分后悔,她不该在这个时候出来。

许太夫人曾经是吴江歌姬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帝都上下皆讳莫如深,无人敢提罢了。

这样被她撞上,想装傻也不成,煞是尴尬。

梁潇紧盯着姜姮,神情深晦,如拢在迷云雾障之中,让人看不分明。

倒是许太夫人素来张扬浅薄,看不清局面,见姜姮出来,倒有了宣泄的目标,直冲向她道:“你可真是怪有心眼的,明面儿上答应了,背地里搞这些动作,挑拨得我们母子不合你就称心了是不是?”

姜姮语噎,张了张嘴,又闭上,决心不与她的这位婆母讲道理。

嫁进王府七年,她可算领教够了太夫人的胡搅蛮缠,并且她现在相信,这胡搅蛮缠传了一部分给梁潇。

她沉默相对,许太夫人愈发觉得她在装可怜扮柔弱,气不打一处来,挽了袖子作势要打她,巴掌挥到一半,被梁潇截住了。

他皱眉,握着母亲的手腕,回头问姜姮:“我不在的时候,母亲打过你吗?”

姜姮摇头。

梁潇不在,婆媳两没有利益冲突,连话都懒得跟对方说。这位太夫人有个莫大的优点,虽蛮横不讲理,但至少什么事都是明火执仗,不会背地里使绊子。

得到回答,梁潇的脸色和缓许多,放开了许太夫人,许太夫人却剧怒难消,指尖颤抖指向姜姮,冲梁潇道:“这女人压根就跟你不一条心,她打定主意要让你绝后,还霸着你不放,我哪日非得去姜家问问,这堂堂世家是如何教养女儿的,这般不贤不德,不孝不悌。”

姜姮最怕家人受辱,忙道:“您不要胡说,我并没有拦着殿下纳妾。”

梁潇凉凉看她,她被他眼底的冷峭锋芒刺了一下,忙收回视线,低下头。

一场混战,三败俱伤。

许太夫人被客气请回院子。

红绡在梁潇的吩咐下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牵线搭桥的周娘子和小厮都被乱棍一顿打撵出了府。

而姜姮则被梁潇拘在寝阁里,一通吵闹。

梁潇挥落了手边一对螭耳葵花盃,满地碎瓷莹莹沾着斑驳血迹。

他质问姜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女人的来历,故意留着来羞辱我?”

她摇头:“没有,我不知道。”

梁潇自是不信,冷笑:“你不过就是想时时刻刻提醒我,纵然位极人臣,却仍是不配,我不配与嫡出的弟弟辰羡相比,不配娶你。”

若是两人刚成亲时,姜姮还会耐心与他讲道理,可七年间的混乱撕扯,这样的场景几乎每隔一段就要上演,不定因为什么被触发,梁潇永远敏感多疑,姜姮心灰意懒,早就不想与他多说。

她的沉默惹来梁潇勃然震怒,他指着姜姮,怒道:“你便是这样想,所以才不愿意生我的孩子,觉得含着我骨血的孩子不配从你的肚子里生出来。姜姮,你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就该把你丢进教坊里几日,这样你就跟我一样,再不会嫌弃我什么了。”

姜姮悚然一惊,恐惧似吐信的蛇尖顺着脊骨舔舐她的肌肤,不定什么时候一贯穿喉,便是致命。

她不可置信地仰看梁潇,苍白的面挂着崩坏的神情,漆黑曈眸里倒映出他怒色凛然的面孔。

梁潇发泄出了怒气,转而沉默了一瞬,觉出言语有些不妥,眼见姜姮是真的害怕了,亦有些懊恼,但有舍不下脸面,缄默许久,不知该说什么。

姬无剑进来,朝梁潇躬身,道:“殿下,朝中有事,太后召您进宫。”

梁潇凝着姜姮,将要开口,姬无剑神色慌张地奔上前来,附在梁潇耳边低语,梁潇剑眉一凛,忙甩袖阔步离去。

姜姮目送着他的背影,蓦然垂下睫羽,泪珠滴落,黯然神伤。

棣棠和箩叶本在廊庑下侍立,见梁潇走了才敢进来,棣棠胆颤地问:“靖穆王是说说的吧?他不会真如此吧?”

见姜姮和箩叶不语,她越发焦惶难安,急得眼角泪花闪烁,跺脚道:“这世上有哪个男人会如此啊?这不是让自己当活王八吗?”

别人不会,可梁潇会。

他是个疯子。

棣棠上前抱住姜姮,凑到她耳畔低声说:“姑娘,咱们逃吧。”

箩叶吓了一跳,忙四顾张望,见侍女都规矩立在檐下,才敢回来压着嗓子训斥棣棠:“你是不是疯了?根本逃不了,若是被发现,咱们两个都得死,姑娘也绝没有好日子过。”

两人都是从前国公府的旧人,亦是姜姮的陪嫁,人前总是恭敬唤姜姮“王妃”,私下里则爱称一声“姑娘”。

好似又回到了旧日闺阁中,那般无忧无虑,潇洒自若。

姜姮伏在棣棠肩头不说话,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直到日头突破晨霭,明晃晃照在面上,她才起来。

梁潇被匆匆召进宫,只因成州一带有流民作乱,枢密院拟诏调遣陇右道驻军平乱。

荣安帝才十四岁,尚未亲政。

根据淳化帝的遗诏,梁潇和王瑾同为辅政大臣,但梁潇所执掌的中书省比王瑾的枢密院级别高,按照法度,朝廷但有政令,皆由中书省核议发布。换言之,枢密院的调军诏令断不该绕开梁潇这个中书省长官。

梁潇入宫拜见崔太后,倒也未大动干戈,只是派人截下诏令,着令中书省另外草拟调军诏书。

不消一个时辰,王瑾就来了燕禧殿见崔太后。

他出身琅琊王氏,乃淳化帝的亲舅舅,当年帮着淳化帝对付梁辰羡和姜国公,可谓劳苦功高,风头盛极一时。

只是这些年,梁潇外有军功赫赫,内有崔太后爱护扶持,后来者居上,处处都要压王氏一头。

王瑾自然视梁潇为眼中钉。

他隔帐向崔太后鞠过礼,三言两语切入正题:“照理,调遣陇右道驻军的诏令该由靖穆王过目,只是此事特殊,靖穆王怕是得回避。”

梁潇瞥了他一眼,他噙上几分诡异冷谲的笑:“靖穆王的岳父和内兄暂居成州,听说与当地作乱的流民来往密切,甚至还帮助他们的家眷躲避官府锁拿,此事有些说不得,靖穆王还是避嫌得好。”

“王院使消息真是灵通。”梁潇道:“不若你再下一道诏令,免去本王的中书令。”

“殿下言重,那倒不至于,殿下只需秉公……”

梁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既然不至于,还请王院使遵守朝廷法度,凡有诏令,先送来让本王过目。”

王瑾叫他一噎,登时脸涨红。他长梁潇二十多岁,历来爱在梁潇面前摆前辈的谱,奈何梁潇这些年恣肆独断,向来不把他放在眼里,如此令其难堪已不是一两回。

王瑾看了眼綦文丹罗帐,上面映出崔太后端庄的倩影,她自始至终沉默,似乎并没有为老臣主持公道挽回尊严的意思。

也罢,王瑾心里清楚,这一对狗男女自淳化帝在世时便眉来眼去,而今他们一个掌内廷,一个执军权,更加肆无忌惮,有甚理可讲?

他潦草朝崔太后揖礼,拂袖而去。

大殿重归于寂,缄默片刻,崔太后蓦得挑帘而出,望着王瑾离去的方向,嗤笑:“酒囊饭袋。”

梁潇面无表情道:“当年王氏何等显赫,握着一手好牌愣是打出江河日下的局面,王瑾也算当得起‘酒囊饭袋’这四个字了。”

崔太后含笑看向梁潇,眉梢眼角藏蕴着款款温柔,道:“当年王氏势盛,对你处处打压,也是让你受委屈了……”她说着,抬手摸向梁潇的脸,梁潇反应迅速,快步后退,崔太后的手扑了空,悬在半中。

她云鬓高挽,以珍珠钗绾发,着灯笼锦穿枝牡丹大红裙,眼尾贴着梅花钿,将本就艳丽的容颜点缀得妖冶魅惑。

照理,她寡居深宫,是不该打扮得如此娇媚的。只是这一身衣裙簇新平整,倒像专为梁潇而装扮。

她见梁潇冷淡,也不恼,只将手收回,淡淡道:“你的王妃可好吗?”

听她问及姜姮,梁潇不由得禀神,谨慎道:“一切如常,内宅妇人,不值得太后挂怀。”

崔太后笑了笑:“如常?如常生不出孩子么?”

梁潇眉宇微皱,面露不虞:“此乃臣的家事。”

“这怎么能是家事呢?”崔太后道:“琅琊王氏子嗣兴旺,那王瑾蓄养了十几房小妾,给他生了二十几个儿子,而你靖穆王正值壮年,却膝下空空。眼看靖穆王府后继无人,让朝中那些尚观望局面的人如何安心归顺你?”

崔太后出身清河崔氏,乃名门贵女,自小通晓经史,能言善辩,淳化帝在世时她便有女诸葛之称,说出来的话往往条理清晰,极具说服力。

饶是梁潇,也一时无法反驳,过了良久,才道:“臣妻还年轻,未必不能为臣诞育子嗣。”

崔太后凝睇他,眸色幽深,勾唇道:“改日你将她带来,我要见一见。”

梁潇心中烦躁,敷衍地应下,躬身请辞。

回王府的途中,路过琉璃瓦子的夜市,里头有老妪在叫卖炙烤猪肉,一块块肥瘦相间,烤得焦黄冒油,现从油锅里夹起,放在荷叶上,以细绳仔细捆好,便是一顿好宵夜。

梁潇骑着黑鬃高骏,牵紧缰绳停在了摊子跟前。

记忆中,姜姮很喜欢吃炙烤猪肉,她十几岁时,根本不像一般的高门贵女,要端着架子守着规矩,筷子夹的都是清淡菜品,步子迈的是细碎猫步。

相反,她极活泼恣意,喜欢吃肉,喜欢三步并作一步跑到辰羡身后,捂住他的眼怪声怪气地让他猜是谁。

有几回遇上他和辰羡走在一起,还会朝他眨眼,示意他不要提醒辰羡。

当时梁潇就在想,傻不傻啊,除了她,这座暮气沉沉的王府里还有谁会这么说话,难为辰羡每回还要故作迟钝地猜错几个人,才笑着说“是姮姮啊。”

“姮姮……”梁潇低喃,从袖中摸出碎银子,递给老妪,买回一包炙烤猪肉。

他回到王府,生怕烤肉凉了,下马一路小跑去后院,见灯烛还亮着,才舒了口气,整理衫袖,正正经经地走进去。

姜姮已经要睡了,刚换好寝衣,对着铜镜梳头,听见侍女禀报“殿下来了”,握梳的手一抖,扯下几根青丝。

她摸不清梁潇在想什么,但她实在太累,接连两日没有睡好,实在没有力气再与他争吵,她想息事宁人,万事都顺他,只求他不要再闹。

因而,当梁潇板着一张脸拿出荷叶包,缓慢摊开,递给她筷子让她吃里面的烤猪肉时,她只犹豫了一下,便接过筷子。

她以为她可以忍,可当那股油腻的味顺着喉线滚下去,还是激起恶心,她火速放下筷子跑开,扶着墙角弯身呕吐。

吐得太厉害,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

梁潇茫然看着她,手甚至还悬在半空,维持着要搀扶她的动作。

棣棠胆怯地抻头,轻声说:“姑娘……哦不,王妃,她早就不吃这个了。自打七年前去过大理寺的天牢,回来她就不吃了……”

箩叶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她讪讪息声。

梁潇只略加思索,便明白了。

那些刑罚他今夜刚用过,自然知道都是什么名堂。当年按在辰羡头上的罪名是谋逆,大理寺当然会对他用刑,像烤猪一样烤人身上的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梁潇瞧着蜷在墙角姜姮的背影,还在抖,却好像与刚才不一样,他悄然走近,听见了一阵极压抑极低微的呜咽。

刚才是吐,现下是在哭。

可是哭也不敢畅快大声地哭,得压着嗓子小声哭,生怕被他听见。

梁潇觉得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扭绞打旋,疼得无以复加,他从身后抱住姜姮,嗅着她发间的冷香,叹息:“如果当初,死的是我就好了。”

他感觉到怀中的姜姮轻微颤了一下,继续说:“可是我活下来了,天意选择的人是我,你能不能……能不能爱我?”

姜姮任由他抱着,目光空洞,不言不语。

梁潇得不到回答,束着姜姮的手上移,抵住她的脖颈,在她耳畔轻幽道:“既然这样,我便送你去见辰羡吧,既成全了你,也解脱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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