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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日终于爬出囚笼,短暂地领略了外面的光景,见到了兄长,见到了夫子,还有那群可爱伶俐俏容明媚的姑娘。

被阳光照过,就不会甘于井底。

梁潇诧异于她的突然反抗,眼底浮上冷怒,添一点兴味,糅杂成奇异残忍的光,牢牢将她锁住。

窗牗上传来几息碎响,茜纱上人影憧憧,大约是守夜的侍女听到响动,却又不敢进来。

梁潇抄起床边的出戟方瓶扔过去,一呼散开,天地皆静。

没有人敢进来,也没有人能管,她的生死捏在他手里,他可以让她生、死、抑或生不如死。

梁潇慢条斯理地挽袖,上前抓她,她少年时习过一点武,身姿矫捷轻敏,可这并不碍事,至多只是让他迟些抓住她,他的武艺是在被殴打虐待里扎根的,在尸横遍野的疆场上锤炼出来的,对付她,绰绰有余。

他逮到她,将被衾扯开,把她摁住,任由她踢打挣扎,对上她的双眸,漫然道:“让你走?你要去哪儿?”

姜姮双目通红,因为过分激动气愤而胸前剧烈起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要回成州,我要和我的爹爹、哥哥一起生活。”

“回成州?”梁潇冷然一笑,语带嘲弄:“你不会真信了姜墨辞的鬼话,觉得你们家人衣食无忧,能供养你这个大小姐?你嫂嫂生孩子,连产婆都请不起,要找铃医接生。整整七年,他没来过金陵看你,你如何能猜得到,是因为他们根本凑不出路费。”

姜姮倏然愣住,止住挣扎,目光呆滞地看向梁潇。

“我给你的锦衣玉食你总是看不上,不当回事,那是因为你自小活在云端,根本没有尝过贫困滋味。偌大尘世,芸芸众生,有多少人从早到晚辛苦劳作,却连温饱都不行。姜姮,你不过是命好,少时靠家族,家族倒了有我接手,除了我,你还有什么?你就算脑子再少根筋,也该知道现在要做的该是讨好我,别惹我生气。”

姜姮安静听完了他的话,如同听他讲书,甚至面呈思索之色,想了许久,郑重道:“我要回去,我要和我的家人一起挨饿受苦。我不需要你给的锦衣玉食。”

梁潇霍得扬起手要打她,她不闪不躲,直迎上他的掌心。

巴掌终究没落下来,梁潇的手在半空中紧攥成拳,握得“咯吱”响,颇有些磨刀霍霍的意味。

他森凉盯着姜姮,连声称好:“你既这般有骨气,我便成全你。”

说罢,他松开姜姮,挟起散落床边的衣衫,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天亮时,姜姮才明白他说的“成全”是什么意思。

院中所有侍女被驱逐,数个管事婆子进来,里外翻捡将所有吃食全部搜罗走,香鼎、茶匣、手炉、罗衣……凡是堪享用的物件都被撤走,连床上绵褥、被衾、粟心枕都被拿走,寝阁里霎时空空荡荡,只剩下几张桌椅和一张床。

姜姮伏在煴香几上看她们折腾,待折腾完了,侍女给她端进来一点吃食,粗瓷碗里盛着菜汤,半点油星不见,只有几片叶子飘在清寡的汤汁上,散出极难闻的味儿。

她蹙眉,把头扭到一边。

侍女面无表情道:“殿下吩咐:‘只要饿不死就成。’王妃还是用了吧,这是一天的吃食。”

姜姮不肯吃,侍女也不与她多废话,撂在桌上就离开了。

阁门重重关闭,落下铁锁,阻断了最后一丝光明。

栖身在黑暗中,满室清寒,姜姮反倒轻松了,她知道,这些年梁潇总是恨她,不甘,瞧不起她,觉得她不配做他的妻。

一切皆有根源。

当年辰羡出事时,靖穆王府其实提前得到消息了。

是远在闽南的姜府先被抄,姜国公被秘密押解进京,与姜家和靖穆王府过从甚密的卫王被软禁,大理寺日夜不休酷刑拷打,从被抓的朝臣嘴缝里抠出了靖穆王世子。

王府已被监视,逃跑无望,老王妃叫来了姜姮和辰羡,说姜梁两家藏匿了些势力在民间,虽救不了辰羡,但可以伺机把不起眼的姜姮带出去,从此隐姓埋名,安然终老。

但她有一个条件,要姜姮和辰羡当晚圆房,要给辰羡留后。

山雨欲来,王府上下人心惶惶,老王爷病倒在榻,终日昏沉,大厦将倾,王府由内而外散发腐气。

辰羡素衣墨发,神色淡然,孑然立于一片慌乱浮躁的人中间,他不同意,姜姮亦强烈反对,此事不了了之。

那个时候梁潇二十岁,入职中书省四年有余,谁都知道,这场祸事不会蔓延到梁潇身上,他不光得淳化帝赏识,崔皇后也对他颇为青睐。

他广袖善舞,八面玲珑,早早带着母亲搬离王府,避开牵连。

但第二日,辰羡被皇城司押走后,梁潇回到了王府。

他去姜老王妃,送她几颗人头,皆是前一夜姜王妃说的,藏匿于民间的家奴。

淳化帝既要动手,打的自然是斩草除根的主意,绝不可能留下任何会复燃的余烬。

姜姮藏在内室,耳朵贴着门板在听,她听不清两人后来说了什么,只听见姑姑嘶声厉吼,像心有不甘穷途末路的困兽,发出粗嘎骇人的声响。

她慌忙出来,见姑姑颤手指着梁潇,咬牙切齿:“辰羡绝不会输给你这个贱种!”

姑姑恨梁潇,一直都恨,在梁潇还是个垂髫稚儿时就恨他切齿,仿佛梁潇的存在是她毕生挥之不去的耻辱。

此刻的梁潇不再是幼年那任人宰割的小可怜,他华服在身,神情冷漠轻蔑,正想出言讥讽,见姜姮跑出来,将那些难听刻薄的话咽下去大半,撂下几句奚落,便倾身拉着姜姮走了。

院中松柏蓊郁,亭亭如盖,梁潇站在树荫中,朝阳透过枝桠落下光斑,流转于面,显得神情极阴郁。

他沉默片刻,问:“辰羡有没有碰你?”

姜姮神色恍惚,木然摇头,摇到一半,觉得奇怪,抬头看他。

梁潇道:“圣旨已下,姜家男丁斩首,女眷没籍入教坊为妓。”

寥寥数语,令姜姮浑身凉透,冷颤不止。

梁潇凝着她,又问:“我给你传的信,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姜姮绞纽着衣袖,嗫嚅:“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一切跟你走,姑父病重,姑姑又时疯时好,辰羡被抓走了……”

“这个王府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梁潇凉声打断她,抬袖指向王府重檐,讽道:“你没闻到吗?从内而外散发出一股腐气,烂到泥里的腐气。”

姜姮低垂睫羽,哀求道:“辰景哥哥,我们好歹在这里一起长大,你若有办法,救救他们吧。我虽然不知道为何两府会落谋逆罪名,但我爹爹、哥哥和辰羡,他们是不会谋逆的,这里头一定有冤屈。”

梁潇的脸色瞬间阴沉,低眸凝着她,像在看掌间猎物,冷诮道:“那是谋逆,我救不了,难不成你希望连我也搭进去,给你的辰羡陪葬么?”

姜姮忙要说不是,可梁潇没给她这个机会,撂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自那日起,靖穆王府便被兵马司重重看管起来,府中人都再出不去。

失去自由固然煎熬,但最可怕的是就此与世隔绝,再也没有关于辰羡和父兄的消息传进来。

姑姑终日颠三倒四,疯疯癫癫,靖穆王病重,府中根本没有可主事的,一切都等着姜姮拿主意。

她才十六岁,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只得强撑着精神不让自己倒下。姑姑病得越来越重,她还得买通护卫帮着寻医问药。

白天太过招眼,只能晚上谋事。

可有一夜,那个帮着她请郎中的守卫喝醉了,颠三倒四地将银子揣入袖中后,竟来拉扯姜姮,色眯眯地说:“反正你迟早要进教坊的,不如先让我尝尝……”

府中年迈的老管家拼着一条命才帮她把人赶走。

那夜,姜姮彻夜未眠。

她害怕了,真正地开始害怕,府中壮丁早已被锁拿下狱,只剩下老弱妇孺,这一回她侥幸逃脱,下一回呢?

整个王府皆是戴罪之人,如俎上鱼肉,就算进来一个守卫,夺走她的清白,也不会有地说理。

她靠在院中的榕树下,冥思一夜,清晨微光落下时,有人轻拍她的肩。

她像是受惊的雀儿,浑身瑟缩,慌忙爬到树后抱紧自己的身体探头看去。

梁潇站在朝霞烂漫里,华美的鲛绡纱袍随晨风微微后曳,整个人从容清贵,同府中各个如丧考妣般的颓丧全然不同。

他唇角噙着虚伪的笑,问:“姮姮,你这是怎么了?”

姜姮望着他不说话。

他又道:“你的衣裙都脏了,你可是最爱干净的,怎得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姜姮脑中转过许多念头,混乱纷杂,理不清楚,唯有一点清晰透亮,面前人兴许是这一场滔天祸事里唯一可置身事外的,亦是大船倾覆溺于浪涛中唯一的浮木。

若清白迟早要失,失于他手,换回些东西,总比毫无价值的失掉要强吧。

她猛地一怔,立即为自己的卑劣而羞愧,深埋着头,轻轻啜泣。

梁潇听见她哭了,没有来给她擦泪,而是高高站着,低视这个蜷缩成一团娇弱无依的小姑娘,面上是一切尽在掌握的怡然自得,慢悠悠道:“姮姮,我昨日去大理寺了,几个死囚被押赴上庸台斩首,因为亲人也获罪,无人给他们收尸,尸身被野狗啃咬,惨不忍睹……”

姜姮哭着捂住耳朵。

“姮姮,你痛苦吗?因为见不到父亲和兄长。你猜,他们是不是和你一样,身陷囹圄,不知你的安危,终日煎熬,生不如死。”

姜姮哀求他别说。

梁潇只当没听见:“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们。”

姜姮止住哭声,泪眼朦胧地仰看他:“辰景哥哥……”

梁潇摇头:“我冒巨大风险带你出去,可不是要你做我的妹妹。”

姜姮低垂下头,泪珠无声滑落面颊,哽咽道:“我姑姑病了,得看郎中,得喝药。”

“好。”

“我想见父亲、兄长还有辰羡。”

“好。”

“我……我不想去教坊。”

梁潇笑起来:“傻姮姮,我怎会舍得送你去那种地方。”

姜姮说完,那股劲连带着自己一直坚守的东西仿佛顷刻烟消云散,她疲软乏力地跌坐在地上,目光空洞,散于尘中。

梁潇上前将她抱起来,她说想去看一看姑姑。

那日姑姑恰是清醒的,好似有所察觉,神色疲倦,喟然道:“你今日就跟他走,我知道,你和辰羡未将生米做熟。留得清白身,好好活着。”这话自然是说给梁潇听的。

姜姮跟着梁潇走了,她自五岁住进靖穆王府,来时坐着黑鬃奇骏相连的锦蓬马车,行囊装了慢慢五两骡车,呼仆唤婢,浩浩荡荡,走时却只穿一件素衫,身无长物,伶仃影只。

梁潇将她安顿在一座不起眼别苑里,夜间带她去了大理寺天牢,见了爹爹、兄长和辰羡,虽然狼狈,可是都活着。

她天性烂漫单纯,行至穷途,总觉得不至于太坏,应该还有希望,当夜辗转反侧之际,不停安慰自己,安慰着,察觉到寝阁的门被推开,一个人影走至榻前。

他把她抱起来,拥入怀中亲吻,一股冷香萦满襟袖,她知道是梁潇,推拒的手慢慢缩回,她的温驯引来更强烈的追索,一只粗粝的手滑入她的衣内。

姑姑为让她和辰羡圆房,教过她云雨之法,她虽懵懂,却知道梁潇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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