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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官忙到半夜, 才总算把梁潇的伤口处理妥当,渐次从寝阁出来,只留两个医官值守。

梁潇这一倒下, 外面早就乱作一团, 顾时安和曹昀要出去善后,不能久留。

梁玉徽怎么也不肯走,非要守在兄长榻前等他醒来。

姬无剑拿她无法,只能任她。

夜半晚风起, 从轩窗吹进些许凉意, 梁玉徽起身去关窗, 回来时依稀听见帐内有声。

她忙拂帐进去, 见兄长双目紧合, 嘴唇翕动, 似是在说什么。

侧耳过去听,只听到黏黏糊糊的几个字:“姮姮, 别怕。”

就算昏迷, 他额间仍有舒不开的纹络,好像天生就是个操心的命。

梁玉徽怔怔看了他一会儿, 霍得起身往偏殿去。

她闯进偏殿的时候,姜姮已经躺到榻上, 眼睛空空地对着穹顶, 脑子混乱不堪,乱成一团麻絮,缠绕在一起,拆解不开。

梁玉徽甩开罗帐,把她从榻上拽了起来。

“姮姮,我知道你恨他, 你也有理由恨他,但是我求你,去看看他。”

姜姮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宁愿和崔兰若说些不着边际的傻话,也不愿找梁玉徽和林芝芝这两个少女时的闺中密友诉说心事。

因为各有各的立场,再也说不到一块去。

她挣开梁玉徽,冷淡道:“我很累,想休息。”

“他一直在唤你的名字。”

“那又怎样?”姜姮眉目皆凉,“他唤他的,我睡我的。”

梁玉徽默了默,半跪在榻边,看向姜姮,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知道当年是兄长救了你的父兄,可是你知道他是怎么救的吗?”

姜姮眼底微起縠纹,缄默不语。

“他在崇政殿外跪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里,有许多朝臣入内进谏,有许多宫人来往伺候,他就在众目睽睽下,在秋风凛冽里跪了整整两天两夜,这期间还下了一场大雨。”

“姮姮,你总说兄长爱面子,可他为了你,早就都舍了。”

“是,他这些年待你不好,可他用这样的方式救了你的父兄,又替你挡了一刀,你真的一点点怜惜都没有?”

姜姮每回陷入挣扎痛苦时,手就会不自觉地发抖,掩在被中抖若筛糠。

梁玉徽隔被衾握住她的手,劝道:“你去看看他吧,你去看看他也并不能改变什么,若这是他的劫,能不能迈过去全看他的造化,你只是去看看他。”

姜姮闭上眼,慢慢地松了劲,任由梁玉徽把自己从榻上拽下来。

满庭繁星如水,映得夜路影影绰绰。

姜姮揭下披风,看着躺在病榻上苍白如许的梁潇,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好像早就已经习惯了恣肆蛮横、疯癫暴躁的他,难以想象有一天他也会像个普通人,这般脆弱伶仃地躺在榻上,生死未明。

梁玉徽自把她带来,就退了出去。

姜姮慢慢地拂开幔帐,走到里面,围在榻边看他。他生了一张谪仙神祇般俊秀瑰美的脸,上挑的凤眸,高挺的鼻梁,不是那种温文尔雅的,而是一晃入目便觉惊艳的秀美。

真奇怪,这样的一张脸,醒着的时候为何总让人觉得冷峻刻寡。

她正看着,帐外依稀传入脚步声。

是顾时安。

他去而复返,专为姜姮而来,此时也不拘什么礼法,径直走入帐内,神色紧张道:“马上就要大乱,西郊别馆有五万驻军,暂时安全,你千万不要到处跑,出不了城。”

姜姮问:“怎么了?”

顾时安道:“崔元熙这回来襄邑是奉天子诏令,带着禁军来的,原本一万禁军驻扎在城外,谁知今夜突然拔营将襄邑围了。我不知他想干什么,两厢军力悬殊,就算摄政王晕着,只要有虞清在,崔元熙同样占不着便宜。”

姜姮低眸回想,问:“那要是崔元熙有襄邑的驻军布防图呢?”

“什么?!”顾时安讶异:“你怎么知道?”

姜姮道:“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你只说,若崔元熙有襄邑的驻军布防图,他可否有占领襄邑的胜算?”

顾时安未加思索,立即道:“这不可能。即便有布防图,那也得在双方实力不相上下的情况才能发挥作用。城中厢军皆随摄政王东征西战过,骁勇锋锐,装备精良。而禁军怠战安逸多年,不管从数量还是战力上来说,禁军都不可能是厢军的对手。”

姜姮仔细回想崔元熙这个人,狡猾的、善于伪装的、心机深沉的,怎么也不可能夜郎自大,犯这样浅显的错。

除非,他还有后招。

姜姮的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回头看向梁潇,他仍旧双目紧合,安静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

顾时安内心焦躁不安,来回踱步,又去榻前看梁潇,忧心忡忡道:“若叫崔元熙赢了,我们都得死……”他一顿,回眸看姜姮,目光落到她的肚子上,神情很是古怪:“也许你不用死,但是这孩子肯定留不得。”

姜姮拧眉:“你什么意思?”

“今天宴席上我也在,那色胚看你的眼神就不对。”

姜姮瞥了他一眼,耐着性子道:“顾时安,我一直觉得你是个顾全大局、有些智慧的人,这个时候你能别说这么无聊的话吗?”

他一噎,脸蓦得红了。

正僵持未语,寝阁外忽得响起脚步叠踏的声响。

顾时安打开轩窗,见窗外聚集了大批量银胄翎盔的厢军,正将寝阁团团围住,虞清自他们中间走出来,阔步入阁,站在帐外冲着里面半跪合拳为礼,道:“王妃,臣加强了西郊别馆的守卫,您尽量待在寝阁陪伴摄政王,不要外出,外面暂时会很危险。”

他冲顾时安道:“顾大夫,请随我走,外面还有事情需要您来做。”

顾时安担忧不舍地望向姜姮,咬了咬牙,快步离去。

这一夜,躲在寝阁里,窗外鸟雀嘤啾,寒鸦凄切,伴着风声和啸,时不时传来宫门轰隆隆大敞又关闭的声响,亦或是大规模军队疾踏夜行军的动静,闹得人心慌。

姜姮总算明白梁潇说得话:我在哪儿,朝廷就在哪儿,天下风云就在哪儿。

他可真是个祸胚。

姜姮在寝阁的绣榻上凑合了一宿,清晨醒来,侍女们如常奉上早膳,玉米粥,栗糕,腐干丝,熏鱼子,素火腿,宣城笋脯。

她抬眼看向侍女,侍女端正恭敬地俯身,未见一点慌张:“摄政王吩咐过,不管发生什么,王妃的一日三膳需得料理好。”

姜姮头一回正视这个侍女。

她叫宝琴,是梁潇极为倚重的,在西郊别馆住了这么久,姜姮留意到但凡她身边出什么事,最先跑去向梁潇报信的必是她。

姜姮没再说什么,低头摸了摸肚子,照常抬起筷子。

吃一顿早膳,外面又传来不小的动静,听上去兵荒马乱城垣欲催。姜姮听得心里慌,着人去芳锦殿问了问,侍女很快来回信,说姜家上下一切安好,姜世子让王妃放心。

姜姮少许心安,在寝阁里静坐了一会儿,又被梁玉徽拉去看梁潇。

他依旧在昏睡,宛如一尊玉质雕像,安静地躺在榻上。

侍女依照时辰端来汤药,梁玉徽接过来,想了想,把汤药递给姜姮。

姜姮坐在榻边,抬起胳膊喂药,鲛绡袖垂下,一下一下剐蹭着梁潇的脸颊。

她喂得很没有耐心,浓酽药汁顺着唇角流下,梁玉徽埋怨地瞅她,掏出帕子去给梁潇擦嘴。

她不得不添些耐心。

把药喂完,梁玉徽又说伤口该换药,她坐在榻上把梁潇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指挥姜姮给他解寝衣拆绷带。

姜姮的耐心终于告罄,烦躁地问:“就不能让侍女来吗?”

梁玉徽立即瞪眼:“这伤可是为你挡刀才受的。”

这是事实。姜姮侧头轻呼出一口气,抬手解梁潇的寝衣。

她亲眼见到昨天流了多少血,料想伤势必不会轻,可当如此近距离地看见,还是忍不住低颤。

刀口很深,所幸没伤在要害,姜姮拿起蘸热水的绵帕为他清理,即便晕厥,他仍旧不自觉地蹙眉,纹络间镌着痛苦。

梁玉徽忙道:“你轻一些。”

姜姮依言将手劲放轻,擦掉残留的药膏和干涸的血渍,为他涂抹新药。

正是一天清晨,金乌自厚重云层涌蹿而出,华灿光芒照耀大地。

与西郊别馆内外的如临大敌不同,崔元熙的新宅邸则显得格外平静。

他安坐在太师椅上,面前龛壁香炉,点点幽光落到翠筠篾帘上,依稀照出一道疏影。

崔元熙一笑,冲那道影子说:“原来这襄邑城内除了我,还有人想置梁潇于死地。”

他甚是有自知之明,藏暗兵于别馆周围且要不被岗哨发现十分艰难。只派出了一小波人去佯攻梁潇,不指望真能伤到他,不过是想打草惊蛇诱梁潇把城外驻军调进来,分散守城力量,以便后事。

可没想到,刺客劲势迅猛,竟真把他伤得卧床昏迷不醒。

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有人神鬼不觉地加入到崔元熙派出的刺客中,也想要梁潇的命。

篾帘后那道影子微晃,随即传出刻意压低的声音。

“不要大意,梁潇诡计多端,焉知这不是他的阴谋。”

崔元熙摇着玉绡骨折扇,衣袖翩翩,道:“我原先也这么认为,可别馆里的探子去查验过了,那伤势绝没有假,他卧床昏迷也没有假,伤口只离要害不到两寸,他要是能将戏做到这地步,那我可真是佩服他了。”

篾帘后沉默良久,才重新传出声音。

“即便没有假,你也要当心,襄邑有五万驻军,装备精良,骁勇善战,还有梁潇带来的几万河东道驻军扎营在城外,万不可轻敌。”

崔元熙看了眼更漏,神情愈发高深莫测起来:“这个时辰,关西节度使大约该过哨亭了吧,过了哨亭,就离襄邑不远了。”

梁潇得到的邸报里,关西节度使是率八万精锐直奔金陵,但他如何知道,关西节度使早就和崔元熙达成协议,名为入京勤王,实则要中途改道直奔襄邑,里应外合除掉梁潇这个祸害。

兵力相当,又有布防图在手,可谓占据天时地利。

这是崔元熙颇为得意的一件事,他脸上浮现清傲笑意:“你倒是对梁潇颇有信心,都这个时候了还觉得他还能蹦跶,也难怪,你们是那种关系,一时割舍不下也是应当。”

“你犯不上在这里跟我阴阳怪气。”篾帘后传出的声音依旧稳如沉澜:“他曾于危困险局中力挽狂澜,重整衰败门楣,扫平颓势,执掌大权。他不像你那般好命,生来就是世家嫡子,有得是人为你铺路。他是从卑微孤独里单打独斗上来的,心深手狠,面对这样的敌人,不到最后一刻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

崔元熙耐着性子听完,收敛起脸上的轻狂之气,笃深道:“你说得对,方才是我浮躁了。”

他细细品咂刚才的话,戏谑:“看起来这些年的苦没白吃,倒是有些长进了。”

篾帘后的人没理他,沉吟片刻,道:“还有件事咱们得先说明白,若你胜了,旁人任你处置,姜姮你不能动。”

听他提及姜姮,崔元熙那温儒面上浮现几许潋滟笑意,目中色若桃夭,眼梢微翘,好整以暇地道:“那样的美人,我早就看得心痒,放心,我不会杀她。梁潇从前怎么养她的,我以后也怎么养。”

“你也不许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我要将她带走。”

崔元熙挑眉,凝着那道篾帘看了许久,悠悠点头:“好,让你带走可以,只是那孩子,留不得。”

篾帘后传出叹息:“她的身体不能再流产了,若是要打掉孩子,那她也会有危险。”

这倒是件麻烦事。崔元熙皱眉沉思,道:“不行,那是梁潇的骨血,绝不能留,此事我们再商议,或者等大局稳定再给她补补身子,总之,这个孩子绝不能留。”

篾帘后的人听完这席话,感受到了崔元熙话中对梁潇憎恶之余深深的恐惧。他的心里倏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若换作梁潇,恐怕只有不屑,他不会屑于对稚子动手,甚至对崔元熙,他也惯常是不屑的。

一个将对方视为劲敌,一个压根就没看上过眼,这两个人本身就是不对等的,崔元熙可能赢梁潇吗?

他深感怀疑,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夜半,天边彤云密布,降下滂沱大雨。

狂风将轩窗外的梨花枝吹打得乱响,姜姮坐在榻边,以手擎额小憩,忽得天边闪过银电,闷雷轰鸣,她被惊醒,出了一头的汗。

她抚住胸口醒了醒神,起身去看梁潇。

他依旧安静地躺在榻上,脸色不像开始时那么惨白,只是双目紧闭,秀隽眉宇间拢着痛苦之色——这伤痛是很难捱的。

她凝目看他,面上神情虚晃飘忽,有几分呆愣。

看了一会儿,他嘴唇翕动,姜姮蹲到榻边凑耳去听,依稀听见他在要水。

她拂帐而出,走到桌边要给他倒水,侍女进来禀,说顾时安求见。

眼下已经不是梁潇刚伤重被抬回来、内外乱做一团的时候了。虞清加强了别馆守卫,姜姮发落了几个慌张失礼的侍女,别馆内外已恢复秩序,除窗外风雨声,再无别的声响。

姜姮往瓷瓯里倒满水,吩咐侍女:“让他进来。”

顾时安站在帐外,听见里头衣袂窸窣,还有轻微的流水吞咽的声响,略微踯躅,轻声道:“有重兵朝襄邑围过来,我担心……担心襄邑会守不住,摄政王这个样子,不如我带你出去躲躲吧。”

姜姮将犹剩小半碗茶水的瓷瓯搁下,冷静道:“除非能趁乱出城,否则在城中并不会有比别馆更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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