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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尚飘着饭食的香气, 同香鼎镂隙里飘出的衡芜香雾混浊在一起,盈上衣袖。

白茫茫的飘渺,将彼此面容都映得有些模糊。

鎏金烛台上还闪烁着莹莹光火, 如同散落的星矢。

周遭静极,梁潇甚至觉得身体上还带着些酒足饭饱后的困倦慵懒,可已经有涔涔凉意顺着脊背漫爬,凛得他周身发寒。

他搁在膳桌上的手攥起又松开,如此反复几回,才道:“姮姮,你真聪明。”

他承认得痛快,姜姮目中的锐利便少了几分。

其实姜姮觉得梁潇自始至终都是在庸人自扰,她原本就没打算改嫁, 没打算给晏晏再找个新爹。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梁潇的声音飘过来:“我不甘心,姮姮,我真的不甘心,如果我死了,你和辰羡成双入对, 连晏晏都不记得还有我的存在, 却一门心思只认辰羡做父亲。”

姜姮抬眸看他,目中冷清:“你大权在握, 生杀予夺, 你怎么会死?”

梁潇的嘴唇动了动, 凄清一笑:“是啊,我是不会死的,只有我让别人死。”

他静下心,望着窗外一泊圆月, 道:“可是这事早晚得让辰羡知道,闹过这一场,省得将来他自己发现,再闹出不可收拾的僵局。”

“那个檀月我会派人把她送走。”

姜姮不自觉地轻搓衣袖,道:“檀姑娘,我曾在槐县与她接触过几回,她人不坏,甚至可以说性子天真,又出身言情书网,看上去也挺喜欢你的,你可以考虑考虑。”

梁潇僵坐在凳上,目光滞若凝冰。

姜姮继续说:“将来我走了,这偌大的摄政王府总要有个人料理中馈琐事的,那姑娘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出身干干净净,不涉及朝中任何一个派系,其实是摄政王妃的好人选。我想,你当初想撮合她和官家,也是出于这等考量。”

梁潇只觉得冷,由内散发至外的冷,仿佛能把身体冻成寒冰,千年不化。

他倏得开口,问:“姮姮,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了吗?”

姜姮面上原本沉静温婉的神情霎时僵住。

她想不通都到这个地步了,梁潇怎么还能问出这样的话,心中诧异,但又怕贸然回答会激怒他,把本来已经欣欣向好的局面再度破坏。

她垂眸沉思,试探道:“我只是因为今日咱们三个在一起吃酒用膳,想起了些少年时的往事,总觉得我们虽走到这一步,做不成夫妻,但总做得成亲人。为了你好,替你打算打算。如果你觉得我说得话不妥,不喜欢我插手你的私事,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梁潇紧凝着她的脸,眼睛一眨不眨,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姜姮莞尔:“不是这个意思还能是哪个意思呢?”

梁潇语噎,在她柔静美艳的笑容中,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还能是哪个意思呢?

他自己承诺的,是放她走,总不能出尔反尔,食言而肥吧。

再说,他要做的事情近在眼前,不管怎么样,在那之前总是要放姜姮走的。

他闭上眼,虽然沮丧,声音却温和:“是,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该再有别的意思,今天事情太多,姮姮大概也累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姜姮歪头凝着他如玉俊秀的侧面,在某个一瞬,心底涌过些许不忍,但很快消散于无形。

她敛袖起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姜姮以为事情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总可以过几天安宁日子,谁知天还未亮,梁潇便来敲她寝阁的窗,她犹在睡梦中,浑浑噩噩惊醒,揉搓着惺忪睡眼来开窗,没好气道:“怎么了?”

梁潇神色焦灼:“姮姮,你换身衣裳出来,我带你进宫,后面的事我在马车上慢慢跟你说。”

金陵城还在睡梦中,街衢上弥散着一股冷沉的黑气,凉意会顺着薄绫衫袖侵入肌骨,姜姮打了个哆嗦,梁潇便将自己的外裳脱下来给她披上。 马车略微颠簸,姜姮犹然困倦,却在梁潇的叙述中逐渐清醒。

荣康帝被崔兰若掳进了宫,一直关在崇政殿内,哪怕朝堂议论纷纷,哪怕已有言官上谏,他仍然不改旧意,作势是要把崔兰若长久地留在身边。

崔兰若自始至终都激烈反抗。

今晚崇政殿的动静越发的大,后来荣康帝神色慌张地喊御医,御医去了才发现崔兰若的头磕破了,留了许多血。

梁潇怕真闹出人命,让姜姮进宫去看一看崔兰若,劝劝她。

姜姮花费了些时间才将这荒谬的消息理解透彻,她觉得不可思议,道:“官家如此荒唐,你就纵着他?”

梁潇朝姜姮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故作冷漠道:“官家喜欢她,这是她的福分,你去劝劝她,她不是还有个兄长吗?崔斌我已经叫人安顿好了,她乖乖地听话,我总不会亏待他。”

姜姮质问:“你说过不再用这种手段了,那不过是个漂泊无依的弱女子,你竟也下得去手吗?”

梁潇道:“我只答应不对你用,她漂泊无依又如何?她又不是你,我凭什么心疼?”

姜姮只觉得与他道理讲不通,静默半晌,换了个话题:“官家拘着兰若又有什么意思呢?难不成真要娶她做皇后?你们可别忘了,她姓崔,你们就当真不忌讳吗?”

梁潇笑说:“那又有什么呢?我当年不也力排众议娶了你吗?这一点上,官家可真有点随我。”

姜姮冷哼,恨不得立即下马,绝不与他同处于马车内,但想到崔兰若,终究还是挂怀她的安危,一路默不作声。

宫禁未消,但皇城司的人绝不敢阻拦梁潇,远远见着摄政王府的门,甚至无需交涉,便利落地大开宫门,迎梁潇进去。

临下马时,梁潇递给姜姮一只帷帽。

姜姮接过,戴上,拨弄轻纱将自己的面容妥善遮住,才随梁潇下车进入内宫。

崇政殿巍峨耸立,灯火通明如白昼。

殿内弥漫着一股浓郁清苦的汤药味儿,姜姮随梁潇进入的时候,正看见龙榻边上坐着个背影颀秀的少年,玄色衣袍,手中端着一个瓷碗,正对躺在床上的少女哀哀苦劝。

“兰若,你磕得太重了,流了太多血,御医说要好好静养,好好喝药,你先把药喝了,后面的事咱们还可以商量。”

里头沉默片刻,随即传出兰若虚弱冷漠的声音。

“有什么可商量的?我早就说了,我不想在这里,你放我走吧,我要等姮姮,她会来找我的……”

姜姮听得眼眶一酸,忙冲上去,握住她的手,啜泣:“你怎么这么傻?我不是让人带信给你了吗?让你们先走,不要等我。”

崔兰若大半张脸陷在粟心软枕中,苍白如纸,眉目如墨画,见到姜姮,暗沉的眼睛倏得亮起来,灼灼凝着她,想要抬起身,可身体太虚弱,抬到一半又跌回去。

“姮姮……”一句话刚出口,已经滚下泪来。

姜姮注意到她头上缠着绷带,想要摸摸她的头,身侧随即传来一个声音:“别碰她,会疼的。”

姜姮转身,看见荣康帝站在榻边,痴痴含情又心疼地凝睇着崔兰若,道:“流了很多血,御医说不能碰的。”

姜姮实在不耐烦应酬他,原本对那稚弱少年的一点好印象荡然无存,歪头看向同样立在榻边的梁潇。

梁潇会意,把荣康帝揽过去低声说了些什么,两人退出了寝阁。

寝阁里只剩下崔兰若和姜姮。

姜姮自梁潇口中听到了崔兰若的遭遇,心疼不已,叹道:“你就算真的不想待在宫里,也不要这般伤害自己,何必拿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

崔兰若幽幽看着她,一双水眸波光流转,问:“那么当初,你又为什么要跳城台?为什么要吃下假死药死遁?”

姜姮说不出话来了。

人啊,总是劝别人的时候一通道理,到了自己身上就容易钻牛角尖出不来。

崔兰若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姜姮身上,说:“我恨他。”

姜姮环住她的腰,温声回应:“你慢慢说与我听,我一直都在。”

“我本来已经逃出藩篱了,我本来可以自由自在地活了,可他又把我拉回这地狱。崔太后已经知道官家带回来的女人是我,她是不会舍得不用我这个棋子的,我哥哥就在宫外,官家派人出去找却没找到,十有八九是被她拿住了,要用来要挟我。”

姜姮心道,这一回你可是错怪她了。

她说:“抓崔斌的不是崔太后,而是梁潇。”

“摄政王?”崔兰若诧异地直身,秀眉微敛,半天没回过神来。

姜姮抚住她的肩,低声安慰她:“你不要怕,我会救你的,不许再做伤害自己的事。”她顿了顿,冲崔兰若微笑:“你知道吗?梁潇已经答应要放我走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回槐县,继续开我们的书铺。”

崔兰若眼中透出清湛的光亮,像是怕惊动什么,小声问:“真的吗?”

姜姮点头。

两人靠在一起说了会儿体己话,姜姮让崔兰若再三向自己保证不会再伤害自己,才从寝阁出来。

梁潇和荣康帝等在正殿,素来矜贵清华的天子席地而坐,那织金玄袍洒了满地,他低头静默,很是忧郁。

听到响动,他忙迎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堂嫂,她怎么样?”

姜姮道:“官家希望她如何呢?”

“朕自然是希望她好。”

“希望她好便放她自由吧,鸟是要栖息于山林的,被关在笼子里,哪怕是只金丝笼,又怎么可能快乐?”

她这句话,把荣康帝和梁潇都说得低了头。

缄默许久,梁潇站出来道:“我进去看看。”

寝阁中弥漫着醇正浓郁的龙涎香,梁潇进去时崔兰若正坐在龙榻上,透过半敞的轩窗看向天边悬挂的一轮皎皎圆月。

梁潇搬了张椅子坐在她身前,道:“如果你想要自由,本王可以给你,但是你要先做一件事。”

崔兰若轻咬住下唇,直至咬出斑驳紫痕。

梁潇手里有崔斌,心里也不会像心疼姜姮似的去心疼崔兰若,便将她要做的事说出来,末了,道:“这件事一了,所有你害怕、顾虑的人都会烟消云散,你可以安心自由地活在世上,跑到官家永远也找不到你的地方。”

崔兰若还陷于刚才那话所带来的震惊中,梁潇其实并没有把计划全盘告知与她,只是节选了其中几件需要她做的事,但还是令她神色发怔,半晌才道:“姮姮知道吗?”

梁潇缓缓冲她摇头。

崔兰若急了,挪腾到榻边,用胳膊支着身体,倾向梁潇,道:“你不让她知道,可是她迟早是要知道的啊,到时候……到时候……”

她说不出来到时候会怎么样,可是本能觉得姜姮不会无动于衷。

梁潇笑了:“她不在意我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不是件坏事。你不是个坏姑娘,从前我对你的不屑还请你见谅,以后你就陪着姮姮吧,她很喜欢你,和你在一起会开心的。”

不知缘何,此情此景,崔兰若竟然想哭。

她不知该为谁哭,就是眼睛酸涩,隐有泪意。

梁潇问她:“你答应了吗?”

她点头,问:“非得……非得如此吗?”

梁潇反问:“这样不好吗?若此计得成,满朝奸佞尽除,朝堂被彻底清洗,从此明君临世,海晏河清。这不正是姮姮最想看见的吗?”

“我从前不知该如何去爱一个人,而今知道了,爱她就是要给她她想要的。我位及人臣,权倾朝野,我能做到,便要去做。”

梁潇从寝阁挑帘出来,面上已一片澹静,他走到姜姮身边,道:“眼下春末初夏,正是章台行宫景致最好的时候,你带兰若去散散心吧。”

荣康帝霍得过来,将字咬得极重:“堂兄。”

梁潇漫然道:“我拿自己过去十年的经历告诉你,强扭的瓜甜不了,眼下她正是对你最抗拒的时候,强留无益,不如让她出去散散心,没准儿回来就改变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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