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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兴二年。
十二月,初一。
天阴阴的,厚重的云层笼罩在许县的上空,空气沉闷的让人有些抓狂。
低气压不仅仅是在空气当中,甚至也有在朝堂之上。
大朝会上,汉帝刘协接见王粲。
王粲像模像样的奉上了一系列的上贡之物,一些衣服,一些器皿,还有一些象征着地方诸侯给汉帝刘协进贡的秋获,也就是割下来,并且扎好的一捆粟。
要说数量么,也不是很多,但是就像是千里送二哈,呃,鹅毛一样,是个心意。
而汉帝刘协,最需要的也是这种心意。
王粲所说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准备建设谶纬宫设立光武神像的事情,然后还给刘协奉上了一尊光武神像的小样……
刘协下意识的看了看群臣,却发现所有的大臣都低着头,略想了一下,便点头同意了。这个事情,不管是谁,似乎都没有资格发表什么意见,特别是否决的意见,那么也是除非刘协反对,否则基本上就这样了。
有必要反对么?
很显然,没有必要。
至少刘协认为没有必要,多一个人祭拜光武,说不定就多了一份大汉的香火之力,再加上躺在锦盒中的雕刻光武帝神像小样上来看,倒也威武雄浑,似乎不错。
然而王粲所说的第三件事,却引发了轩然大波。
王粲上奏说,趁着朝廷兵进冀州,收复河内之际,便可遣使节往冀北,招降袁氏三兄弟……
王粲此言一出,包括刘协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惊讶,面面相觑,都觉得王粲所说的什么让袁氏三兄弟投降,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先不说袁氏三兄弟同意不同意,曹操也不会同意。开什么玩笑,辛辛苦苦出兵冀州,不就是为了拿下河北这么一块区域么,袁氏三兄弟一上表投降,按照道理来说曹操就要罢兵,如果不罢兵的话以后也就没有人会投降了……
满宠几乎就是立刻反驳道:“仲宣此言差矣!袁氏之辈,大逆不道,罪在不赦,岂可纳之!当诛恶除奸,以正乾坤!”
王粲面带微笑,不急不缓的说道:“昔日之害已亡,如今袁氏三子,不过附逆而已……更何况袁逆不过诛害大臣尔,又未曾迫害陛下……称不上什么不赦……”
荀彧瞳孔不由得一缩。
从道理上来讲,王粲所言也没有错。当年做坏事的袁绍现在已经死了,人死罪消,父罪子偿本身就不是很合理的事情,再加上后面的半句话,简直就是诛心之极!
刘协听了,也不由得闭上了眼,生怕自己不小心眼底流露出的情绪让堂下的人看见。迫害天子,现在谁在迫害?这不是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
“如今天下紊乱久矣,百姓欲安,然求之而不得,哀哭奔于野。城廓废兮村寨弃,仓廪空兮庄禾死,百姓哀兮食子易,野草蔓兮乾坤泣!如是华夏乎!如是蛮疆乎!”
王粲环视一周,朗声说道,“若陛下赦之,袁氏三子定然幡然悔悟,奉诏而降,如此,战乱可平,百姓可安,社稷可定也!可节赋税,可稳民心,可免枉死,下恤士民,上感天地,岂非上上之策乎?”
王粲说得是义正辞严,铿锵有力。
荀彧微微挑了挑眉角。
郭嘉依旧是那一副半死半活没有睡醒的样子,似乎完全就没有在听王粲说了一些什么的样子。
夏侯惇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幸好理智还在,不至于当堂咆哮,但是声音也不算是小:“袁本初虽亡,然袁氏不听朝廷号令,据土而骄,拥兵十万,野心昭然,岂肯投降?!即便是假意归顺,恐怕也是多有祸心,虚与委蛇,便会再行叛乱!如今王师北伐,乃除国家之大患也,岂可止兵,遗留后患!”
“将军所言,不乏道理……”王粲依旧慢悠悠的说道,“不过么……将军似乎小觑了陛下,亦视曹司空于无物乎?纵然袁氏三子伪降,以谋后续,然陛下亦无反制乎?曹司空亦束手旁观乎?也罢!即便是朝野上下具不为之,冀州以伪降谋积蓄,难道朝廷便无丝毫聚集?陛下仁德无双,曹司空才能卓越,又何所惧哉?”
“即便是袁氏三子原意顽抗,陛下也应试招而抚之……”王粲接着说道,“如今天下纷乱不休,各地诸侯驻足而望,若朝廷诸公步步紧逼,岂不是适得其反?一旦朝廷显海纳之怀,宽待之意,恕其薄责,必有心怀陛下者,多有惭愧,则归王化者众矣!”
满宠反驳道:“仲宣之言,初闻颇有道理,然不可用也。天下诸侯若是有臣服之心,便无当下之乱!”
王粲不屑的轻笑了两声,显得满宠的话简直就是说了和没有说一样。
“哼!”见王粲如此表情,蒋济顿时显得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前出一步,冷哼了一声,直言呵斥道,“骠骑将军亦归王化乎?”满宠还算是讲得比较隐晦一些,而蒋济便是直接开撕了。
蒋济字子通,原本是九江郡吏,后又任扬州别驾,曹操南征豫州,攻破袁术之后,便被曹操聘为丹杨太守,现在又升任丞相府主薄,西曹属,也算是进入曹操主要谋士圈子的人物了。
当然,至于曹操升任蒋济这个江南派系的人,是真的看好蒋济的才能,还是觉得要平衡一下手下派别,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蒋济话音刚落,刘晔便略有所思的瞄了荀彧一眼。
荀彧依旧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就好像是鼻子下面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一样。
一旁的郭嘉则是微微晃了晃脑袋,似乎在表示着什么。
听了蒋济的话,王粲顿时大笑起来,笑得颇为欢喜,似乎连眼角都笑了些泪花出来。
蒋济甩了甩袖子,有些不满的说道:“汝为何发笑?”
王粲朗声道:“骠骑将军复北地,擒白波,破黑山,败鲜卑,平三辅,定汉中,靖陇西,稳川蜀,为大汉社稷,南征北战,奔波风霜,马不离鞍,甲不离身,功勋彪炳,战果赫赫,便是当年冠军侯,亦不过如此!更是岁岁朝贡,心系陛下,不忘皇恩,诸事尊请,便如修建光武神像,也要谨遵陛下之意!如此忠心社稷之人,何来归王之说?!天下若是皆为骠骑故,何来纷扰乱悠悠!”
“如今陛下身侧,竟有如此挑拨离间,卖舌弄唇之辈!”王粲才不客气,当场都给怼了回去,“这位……算了,某也没有兴趣知道小人姓名!此间皆为忠义之人,汝有何颜立于此间!还不速速退下!”
“大胆!”蒋济嘴上说着,眼角却瞄了一眼荀彧,发现荀彧微微摇了摇头,便退了下来,不再说话。
大殿之中其他众人闻言,尽皆默然,有些人的脸当场就拉下来了,有些人却垂下脑袋,就此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骠骑将军斐潜,讨伐逆叛,确实是卓有功勋,可是当下局面,已经不可再封了。
只能说装不知道。
论职位,斐潜现在已经是骠骑将军,等同于三公,行关中三辅事,已经是顶级人臣,站在了最高的那一个层面上。
除非封一个大将军……
但是大将军原本大多数乃皇帝外戚专属,作为皇帝左右手协助统领全国兵马,如果真的封了斐潜作为大将军,那么斐潜真的履行职责,管理老曹同学的兵马的时候,那么是听还是不听?
所以在官职上,斐潜已经基本上算是升无可升!
至于爵位,其实说起来就像是锦上添花,并没有什么鸟用。食邑两千户也好,三千户也罢,其实也都是平阳区域的,也都是原本属于斐潜的底盘,如果说要该封,那么就要封在关中了,而一旦封到了关中,那就几乎是达到了异姓爵的顶点。
所以爵位封侯虽然还有些空间,但是也不大了。
先抛开有功不赏,或是有功难赏这个话题,单说如果将斐潜也列入不臣之列,指责斐潜怀有异心,那么几乎就等同于和斐潜撕破脸皮,公然决裂!
更何况这几年来,斐潜所作所为虽然略有些出格,但是天下诸侯那个不是如此?说斐潜擅自出兵进攻川蜀,难道曹操就是得到了刘协真正授意?大家半斤八两,谁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殿之中,一时静谧,呼吸可闻。
荀彧微微皱眉,他知道王粲清谈犀利,所以本身也不想多事,只要想着让王粲早早结束了朝会,就算是完事了,结果没想到一人说一句话,到是让王粲越说越是来劲,而且还公然逼迫得蒋济下不了台……
“陛下……”荀彧不得已,往前走了一步,沉声说道,“王仲宣所言甚是,可遣天使至冀宣诏……若袁氏三子执迷不悟,也休怪陛下天军无情!”
荀彧也想明白了,与其在朝堂之上和王粲争论不休,还不如先应了下来,反正这种事情虽然棘手,但也不是什么操作空间都没有,比如拖一拖啊,然后等曹操将人头砍下来了,再宣导一下诏令什么的……
刘协见荀彧表示赞同,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旋即下令,让尚书台草拟诏令,准备发往冀州劝降袁氏三子。
王粲随后也没有再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其他人也不敢多事,不久之后便退朝了。
大朝会完毕之后,自然就是开二朝会。
虽然说曹操现在还在冀州前线,但是荀彧作为后勤大管家,也就自然成为主持二朝会的人选,召集了相关人员,在司空府衙之内开会。
“此事,有些蹊跷……”刘晔朝着荀彧拱拱手,缓缓的说道,“王仲宣此来,仅是为了……袁氏三子之事?”
这显然不可能。
所有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毕竟之前去接王粲的是刘晔,所以刘晔必须先说出来,以免将来出现什么不对的时候,不至于说自己有什么过失。
荀彧看了刘晔一言,默默的点了点头。
夏侯惇则是皱着眉,并没有说话。虽然说当初刘晔带着的是夏侯氏的护卫,也确实是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但是对于护卫来说,也不见得全数能够听懂士族子弟之间的潜台词,所以如果有什么疏忽,导致在细节上遗漏了什么,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现在这样的情况,一来夏侯惇也不说清楚究竟其中有什么奥妙,二来也不确定刘晔究竟是尽力了,还是放水了,所以当下也只能是沉默着,不表态。
满宠低着头,似乎一直在思索着什么。王粲前来许县,肯定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又或是多管闲事来的,肯定有他的意图,而之前不管是满宠也好,亦或是荀彧也罢,都是防备着王粲在朝会上说出一些什么来……
结果么,虽然王粲确实说了一些事情,但是和他们原先意料的相差很多,就像是准备了一大堆护甲穿在身上,然后对方只是挠了两下痒痒,感觉上别扭得要死。
“贡品都检查了?”荀彧再次确认道。
蒋济在一旁说道:“都查过了,所有上贡的物品都查过……”蒋济也并非是鲁莽之人,之前在大朝会上,也不过是因为需要一个人挑拨一下王粲的情绪罢了,毕竟人只有在愤怒的情况下才会显露出一些平常隐藏的东西,只可惜没有达成目标。
荀彧也不怎么相信有东西会在贡品当中,虽然说一路前来是骠骑将军的手下在看管,但既然是贡品,自然是要有清单来清点,每一项都是当着双方的面清点检查过的,就连装贡品的盒子,也都是重新换过,要说在贡品当中做了什么手脚,可能性真的非常低。
“所呈贡品,不外乎一些锦缎、皮裘之物,也是寻常……”程昱也是想不通,“并无什么暗藏玄机……”
“莫非落在另外一人之处?”夏侯惇问道。
荀彧摇了摇头,说道:“另一人虽说是川蜀名士,然而多少有些言过其实……不过是谶纬立像而来,别无他求,上殿也并无言语,行为举止亦无僭越……若说另有图谋……嗯……应不至于……”
排除了这个,又排除了那个,转了一圈回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嫌疑。
那么是否真的就只是如此?
骠骑将军斐潜纯粹没事找事,就是来吓唬一下他们的?
众人相互看了看,心中也不确定,不由得纷纷再次思索起来。
“既然人和物都没有什么问题,而王仲宣在朝堂之上又只是说了袁氏三子而已……这么说来……似乎……”郭嘉沉吟着,忽然一拍桌案,“坏了!却漏了一事!我等皆为王仲宣所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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