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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嫖这个姐姐,就成了天子启和母亲窦太后之间的沟通桥梁。

很多不方便当面直说,或者是天子启不知该怎么说的话,都会通过今天这样的方式,由刘嫖从中代为转达。

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如果天子启直接跟母亲说:田叔查出来了不少东西,母亲到时候悠着点身子,别被阿武气到了?

——别说是窦太后那样的老人精了,便是随便一个有点脑子的人,都会觉得天子启这是在威胁自己的母亲、汉家的太后!

但有刘嫖在中间这么过渡一下、缓冲一下,那就不一样了。

刘嫖肯定也不会把天子启的话,就这么直接跟窦太后原封不动的转达:皇帝是这么这么说的;

而是会尽可能修饰的委婉一点,以自己的角度劝窦太后:母亲听听我这个女儿的话吧。

对于这一点,刘嫖显然也有着明确的认知。

只自然的点头应下,不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大致措好了辞,想好了自己该怎么和母亲窦太后说这件事儿。

心里有了数,刘嫖也是抓住机会,顺着天子启的话头,将话题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去。

“唉~”

“说来此番,母亲非要闹着与立阿武,实在是太糊涂了。”

“平白让母子情谊生了嫌隙不说,还让太子也受了不少委屈。”

“——每每想起日后,太子和阿武相看两厌,我就觉得胸闷喘不过气。”

“好端端的一家人,怎就……”

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句话,刘嫖便唉声叹气着坐在了天子启身边,双手往腿上一搭,便满脸惆怅的长吁短叹起来。

就好似前些年,劝说窦太后与立梁王的,并非这位馆陶主;

好似刘嫖非但没这么做,反而还对这么做的人深恶痛绝——对这个离间天家母子得人深恶痛绝。

事实如何,天子启当然心里有数。

但正所谓:不聋不瞎,不能当家;

作为当今汉室——作为整个天下的‘当家的’,即便是掌控欲强如天子启,也不得不在某些时候,对某些事睁只眼闭只眼。

最起码明面儿上,不能把话说的太难听。

“是啊~”

“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蛊惑朕那纯质如初的好弟弟,放着好好的梁王不做,非要做什么储君太弟?”

“嘿……”

···

“阿武受人蛊惑,倒也还则罢了;”

“——左右我汉家的宗亲诸侯,免不得要被臣下蛊惑那么三二回。”

“偏偏母后也要跟着阿武胡闹?”

装傻充愣的发出一问,天子启也终是耐人寻味的挑起眉角,瞥了身旁的姐姐刘嫖一眼。

“阿姊也不知道从旁劝着些……”

似有深意,尤其还是隐隐带着些责备的一语,也惹得刘嫖颇有些难为情的僵笑一声,不自然的别过头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来一句:“圣人百密,尚有一疏。”

“我也是难得糊涂……”

一声难得糊涂,算是为自己先前,鼓捣窦太后与立皇太弟给出交代,也算是隐晦的提醒天子启:我这手歪打,不也正着皇帝下怀?

若是没我鼓捣,皇帝哪能这么轻易骗梁王——尤其是骗母后上当?

对于姐姐这层潜台词,天子启也是心照不宣。

姐弟二人就这么两相沉默,虽然聊得话让人听了云里雾里,但一切,却也都已在不言中……

“好在一切重回正轨,恶种没能结出恶果。”

“阿姊日后,可万莫再‘难得糊涂’了?”

“——太子虽年壮即冠,但也终归还是个孩子。”

“阿姊能帮着点,就替弟弟帮着点吧。”

“朕这幅身子骨啊……”

嘴上说着,天子启便费力的起身,一手倒扶在腰间,看似是在活动腰身,另一只手却是不着痕迹的抚上了胃部,面色也不由有些狰狞了起来。

——单看姿势,像极了孕妇一手扶腰,一手抚腹;

但只有天子启知道:这种痛苦,究竟有多么折磨人……

“听说近些时日,关中的粮价有些异动?”

身侧传来姐姐图穷匕见的一问,天子启只不动神色的点下头,应声做出一个严肃的神容。

“社稷临难,总有宵小乘火打劫,想发国难财。”

“——等田叔回来,朕打算让田叔做内史。”

“田叔上任后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粮价打下来,顺带将那些个宵小挨个下狱!”

“待彼时,我汉家的廷尉卿,也不再是只知道哭哭啼啼,就是不肯用印问斩的张欧了……”

杀气腾腾的一番话道出口,天子启也不由稍一侧身,用眼角睨了眼刘嫖,摆明了是在提醒刘嫖:粮食的红线,万万碰不得。

只是对于天子启的提醒,或者说是隐晦警告,刘嫖也有自己的经验。

——如果真的动了怒,又或是告诫自己‘碰都别碰’,那天子启根本不会亲自开口,而是会直接派一个郎官之类,以此来告诉刘嫖:姐姐惹怒朕了。

既然还愿意自己开口,那就不是‘绝对不能碰’,而是要把握个度。

至于把握在什么样的程度……

“这是要用我这块试金石,来验一验太子的手段?”

只眨眼的功夫,刘嫖便看透了天子启的打算。

虽然不知道天子启想看的,是刘荣在处理女人时的态度,还是在处理刘氏宗亲时的原则,但对刘嫖而言,却也已经足够。

既然心里有了数,刘嫖试探起天子启的话风,自也就愈发没了顾虑。

“有田叔那样的老臣主事,再加上太子从旁辅佐,区区商贾贱户,当是翻不起多大的浪。”

“就是长安那些个功侯贵戚……”

故作为难的止住话头,又皱眉思虑良久,刘嫖才不情不愿的长呼出一口气。

虽然没有开口,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却都在透着勉为其难。

“大不了,我舍了这张老脸,在堂邑侯府设宴一场,替太子牵个线。”

“只是这事儿办成什么样,可就都看太子自己的手腕了。”

“再者,皇帝那些个小磨人精,可还有不少就在侯府住着;”

“太子为人子嗣,就这么登了我侯府的门,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话里话外,刘嫖就差没明着跟天子启摊牌:如果不是我女婿,那太子就不方便登我家的门了。

对此,天子启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淡漠。

“阿姊瞧着办便是。”

“太子怎么着,也还是阿姊的亲侄儿。”

“这天地下有什么话,是姑母和侄子之间不能谈的呢?”

···

“太子此番平抑粮价,朕也许了太子便宜行事,只要别太过离经叛道,朕,皆无不允。”

“若是阿姊和太子都认为可以这么做的事,那朕,自然也没有反对的道理……”

“——对了;”

“若是母后也同意,就更好不过了。”

“毕竟再怎么说,我汉家可不止朕这个做皇帝的,才可以口称‘朕’?”

看似模棱两可的话,实则已经将自己的立场和盘托出。

——随你们怎么搞;

只要你俩聊得妥,就都行。

如果东宫那位也点头,最好借此别再跟朕怄气,那就更好不过……

得了天子启这桩不是允诺的允诺,刘嫖当即喜笑颜开,当即起身挽上天子启的胳膊;

姐弟二人就这么彼此搀扶着,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阿娇这个儿媳妇,不会让皇帝失望的……”

“——嗯,毕竟是阿姊生的,差不了。”

···

“栗姬那边?”

“——栗姬听太子的。”

···

“太子大婚,可不能再和先帝那会儿,皇帝册立太子妃那般抠抠搜搜的……”

“——都依阿姊~”

“——少府内帑够不够?”

“——若不够,朕再让国库搭把手便是……”

·

·

·

·

在长安西郊的上林苑,天子启借着春狩——借着这个最后的机会,教育着自己即将就藩的儿子们。

而在长安城长乐宫,窦太后却在漫长的焦急等待后,等来了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居然……”

“真是阿武做的……”

长乐宫,长信正殿。

那封详细记录着梁王刘武罪状,甚至详细到刘武什么时候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通过什么方式派了哪些人,再由这些人分别刺杀谁!

此刻,窦太后瘫坐在御榻边沿,仍由那封才刚启封不到半个时辰的密报,从指间滑落在脚边。

“真是阿武……”

这句话,窦太后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只是无论重复多少次,窦太后都始终不愿意相信:自己那个至纯至孝,甚至纯孝到有点傻的小儿子,居然真的会做出如此人神共愤的事来。

看出窦太后钻进了牛角尖,落座于殿内的一位老生思虑再三,终还是不得不起身上前,对窦太后稍一拱手。

“近些时日,臣与太史令,曾有过一场言辩。”

“或许这场言辩,可以解答太后心中的疑虑。”

老者沧桑沙哑的嗓音,惹得窦太后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盯着老者看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般,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让黄老先生见笑了。”

“既然是老先生,和太史令之间的辩论……”

只是一句话都还没完整的说出口,窦太后就已经彻底脱了力,只一阵轻咳不止;

咳了好一会儿,才对黄生一抬手,示意黄生但说无妨。

——窦太后再怎么老迈,也终归是先帝的妻子,至多也就是五十出头;

但黄生却已是年过七十,俨然已经一只脚踩进了棺材里。

得了窦太后允诺,黄生却是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才捋顺了鼻息、理顺了思路。

而后,才慢条斯理的坐下身,开口一语,便惊的窦太后愣在原地,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臣和太史令言辩的,是汤武革命,究竟是篡逆,还是天命……”

···

懵。

窦太后很懵。

一开始,懵得是宝贝儿子梁王刘武,居然真的派死士刺杀朝臣九卿。

——非但派了,还真得手了!

——杀得还不是旁人,正是窦太后平日里来往最为密切的袁盎!

如果这种时候,能有袁盎在身旁给自己支招,也总好过现在这样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而在听到黄生道出这么四个字之后,窦太后就更懵了。

“老先生,为何……”

话才说出口,窦太后又一时之间,不知该从哪里问起了。

——问黄生一个客卿,为什么要跑去和太史令司马谈,聊这么敏感的话题?

还是问这个话题,究竟和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关系?

又或者……

“一开始,太史令认为汤武革命,是顺天应命。”

“但最终,太史令还是被臣所说服,认可了汤武革命,是悖上篡逆的。”

许是看出了窦太后面上疑惑,不等窦太后继续发问,黄生便开口,开始为窦太后解答起疑惑。

“这场辩论,和太后此刻正在思虑的事,原本是没有关系的。”

“但在这场辩论过后,臣和《诗经》博士辕固生,就这个辩题,在陛下面前又辩了一场。”

“——在和辕固生辩论时,臣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或许能让太后拨开云雾,再见日月之光辉……”

如是一语,总算是引发了窦太后的好奇心,却见老黄生颤巍巍低下头,将头顶上的冠帽取下;

而后又双手捧上前,开口道:“臣告诉辕固生:帽子再破旧,也是要戴在头顶上的;鞋子再华美,也终归是要踩在脚下的。”

“——从没听说过什么人,因为帽子太破旧,就踩在脚下当鞋穿;也没听说过有人,因为鞋子太过华美,而戴在头上当帽子。”

“帽子就是帽子,鞋子就是鞋子——帽子就是要戴在头上,鞋子,也只能够穿在脚上。”

···

“帽子、鞋子尚且如此,帝王,自然就更是如此了。”

“——难道原本的帝王昏聩,就可以被刀剑加身、被乱臣贼子夺了社稷吗?”

“——难道篡逆的人足够贤明,就可以不再被天下人唾弃、非但不被指为乱贼,反而还被称赞为明君圣主吗?”

“在臣看来,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君不贤,臣下本应忠言进谏,严词规劝,而不是直接放弃君主,转投他主,更甚是取而代之。”

颇有些自豪的复述出自己的论据,黄生还咂摸了几下嘴,似是在回味自己在那场辩论上的风姿。

过了好一会儿,才憨态可掬的小心抬眼,打量了一下窦太后的神情变化;

见窦太后没有流露异色,才将话题从自己那场辩论,引回到窦太后此时为之困扰的事。

“臣认为,太后正在忧虑的事,也可以用这句话来解释。”

“——君,就是君;”

“——臣,就是臣。”

“梁王既已得封为宗亲藩王,便已经是臣;”

“陛下既已君临天下,便已然是君。”

···

“除非陛下绝嗣无后,否则,梁王便怎都不应该生出染指储位的念头。”

“甚至就算是陛下绝了嗣,也应该由朝堂百官共议,从先帝诸子当中,选出一位德行崇高的长者,以入继大统。”

“——即便先帝诸子,当今尚存于世者,除陛下外只有梁王一人,亦当如是;”

“只是无论如何,太后都不应该在我汉家‘还有帽子穿’,而且是有很多帽子可以穿——甚至是有不少好帽子的前提下,非要将那双名为‘梁王’的鞋子,强行穿到我汉家的头上。”

“因为这么做,丢的是我汉家的人、陛下的人;”

“最重要的,是先帝的遗德,也要因为这双被穿在头上的鞋子,而受到损坏了……”

黄生这番话,道理不可谓不浅显,逻辑不可谓不清晰;

但能让窦太后听进去,尤其是一听就心下一凛的,是黄生最后那句话。

“恐有损先帝遗德……”

“有损先帝遗德……”

“先帝遗德……”

又是一阵复读机般的反复呢喃,不止喃了多久,也不知‘复读’了多少遍,窦太后暗淡无光的双眸,终于缓缓泛起几缕流光。

——那几缕光算不上多亮;

但对于如今的窦太后而言,也足以称得上‘灵台为之一清’了……

“老先生不吝赐教,实在是感激不尽……”

说着,窦太后便也颤巍巍起身,对着殿内的黄生遥身一拜,以表达自己的谢意。

“若不是老先生指点迷津,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不知还要为了这么浅显的道理,而平白花费多少心思。”

“——老先生说的对。”

“为了那么一双鞋,我实在是做了太多太多的错事。”

“尤其那双鞋,并非多么华美,而是比帽子,都还要更破旧一些的鞋……”

见窦太后终于从失魂落魄的呆愣中缓过神,黄生自豪之余,嘴上也不忘和窦太后客套起来。

诸如‘这是臣的本分’‘太后万莫如此’之类的客套过头,窦太后自也免不得问起方才,黄生提起的那场辩论。

而在得知那场辩论的结果,是天子启和稀泥草草结尾,那儒生辕固还大言不惭,气的老黄生好几天没吃下饭后,窦太后那张才刚带上‘人味儿’的面庞,却是当即再度阴沉了下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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