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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意思,我大概能明白。”
长乐宫,长信殿。
对女儿刘嫖如是道出一语,窦太后便微微叹了口气,双手握着鸠杖的杖杆,漫无目的的望向殿门外发起了呆。
自太子册立大典过后,东西两宫之间的微妙关系,也总算是重新归于平常。
虽然天子启仍旧忙于国事,却也总还是能抽出闲暇,三不五时来一趟长乐宫,找母亲窦太后聊聊天、扯扯家长里短。
之所以能有这样的局面,梁王刘武关键时刻掉链子,自然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
但最为关键的点,还是在窦太后没能如愿将自己的宝贝儿子,捧上储君太弟之位后,太子刘荣对窦太后的补偿,足够让窦太后彻底放下所有执念。
“窦婴班师回朝,便要做太子太傅。”
“南皮侯窦彭祖虽身父丧,却也已是得了太子家令的任命诏。”
“——外戚插手太子宫,是前所未有的事,也是我窦氏的无上荣光。”
“太子都做到了这个份上,若我还揪着太子妃不放,那朝野内外,可就要说我这瞎老婆子‘恐复为吕氏’了……”
窦太后这句话,看似是在搪塞女儿刘嫖,然实则,却是再客观不过的叙述。
——按照如今汉家公认的标准,吕氏外戚把控朝政,祸乱朝纲最直观的体现,是诸吕外戚子侄各位王、侯,并担任朝中要职、执掌长安禁军兵权。
但这一切的开始,却恰恰是吕太后为汉家的每一位宗亲诸侯,都送去了一位姓吕的王后。
齐王刘肥作为太祖刘邦的庶长子,年纪大、成婚早,吕太后无法塞个吕氏王后过去,便逼得齐王刘肥拿出一郡之土,来作为妹妹:鲁元公主刘乐的汤沐邑。
这还不算完!
为了让主母吕太后安心,这位齐悼惠王殿下,还把自己的妹妹刘乐,尊为了齐王太后!
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认作亲妈,这也算是旷古罕见的奇谈了……
老大刘肥如此,太祖刘邦剩下的儿子们,基本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太祖次子、嫡长子,孝惠皇帝刘盈,迫于母亲吕太后的淫威,最终立了自己的姐姐:鲁元公主刘乐的庶女张嫣——立了自己的侄女做皇后。
太祖三子,赵隐王刘如意,还没等到婚娶的年纪,便为吕太后鸩杀。
老四刘恒,也就是先太宗孝文皇帝,则是被塞了个吕氏代王后,还与这位王后诞下了四个嫡子。
只是在吕太后驾崩,诸侯大臣里应外合共诛诸吕,迎立代王刘恒前后,那位吕氏代王后和四位代王嫡子,便都离奇的先后病故……
最惨的,还是刘邦后几个儿子。
——太祖皇五子:赵共王刘恢,受吕太后指婚,娶了吕产的女儿为王后;
后来,这位吕氏赵王后出于嫉妒,将赵王刘恢的宠妃毒杀。
痛失所爱,又被那位吕氏王后步步紧逼,赵王恢便此生了死志,终殉情而亡。
···
——太祖皇六子:赵幽王刘友,同样被吕太后塞了个吕氏王后。
在就藩之后,那位受到冷落的吕王后不断向吕太后进谗言,污蔑赵王友‘居心叵测’。
最终,赵王友被吕太后招至长安,以兵士围住其府邸,活活饿死在了尚冠里赵王府不说,还剥夺了赵王友‘以诸侯王礼下葬’的特权,仅以平民礼,也就是随便找了口棺木,就将赵王友草草埋葬。
···
——太祖皇八子:燕灵王刘建;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同样是不受宠的吕氏王后,以及另外一位受宠的姬嫔。
最终,燕灵王刘建‘暴毙早逝’,死因不详;
与宠妃生下的那位王子,也被吕太后秘密杀害,并以‘燕王绝嗣’为由,断了刘建这一脉的香火……
··
唯独养在吕太后膝下的皇七子刘长,得以幸免于难,没被硬塞吕氏王后。
掰着指头算下来,太祖刘邦八个儿子,被塞了吕氏王后的便足有四人!
剩下的四个,一个是成婚早躲过去了(齐悼惠王刘肥),一个是养在吕后膝下幸免于难(淮南厉王刘长),一个是根本没活到婚娶的年纪(赵隐王刘如意)。
就连吕太后唯一的亲儿子、太祖刘邦唯一的嫡子:孝惠皇帝刘盈,都被吕太后‘拐弯抹角’的塞了个三服内的亲戚——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也是名义上的侄女,来做自己的皇后。
在如今汉家,如果有人问‘吕太后是怎么把控朝政的?’,答案肯定是遍封诸吕;
但若是问吕太后如何监视、掌控,乃至残害太祖子嗣的?
那答案,必定少不了一句:以吕氏女各为宗亲正室,或为王后、或为侯夫人。
尤其是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时,在极短的时间内蹊跷死去的吕氏代王后、四位王嫡子,更是将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摆在了汉家每一位政治人物的面前。
——让吕氏代王后及四位嫡子‘寿终正寝’,是先帝入继大统之时,与陈平、周勃等元勋公侯达成的妥协!
太后不得干预宗室——尤其是天子的婚娶事宜,更是早在彼时,便由汉家君臣达成一致的政治默契!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薄太后当年给太子启塞一个薄氏太子妃,才会用掉自己最后的能量;
自那以后,薄太后便再也没有过问汉家的朝政,而是将家族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彼时的太子妃,如今的薄皇后身上。
至于最终的结果,大家也都看到了:自吕太后那么一揽子破事儿之后,汉家绝对不会允许同一个家族,出现第二位汉太后。
别说是第二位皇太后了——太后家族再出一位王太后,对于如今的汉家而言,都绝对是骇人听闻的事!
故而,薄皇后入太子宫至今十几年的时间,愣是没能诞下一儿半女——看似是时运不济,实则,却是早就注定的悲惨命运……
“太子跟我说,如果阿娇做了太子妃,那日后,皇帝宫车晏驾,阿娇就会变成又一个孝慧张皇后。”
“要知道张皇后终其一生,都没能得到孝惠皇帝的恩幸,更是以处子之身,葬入了孝惠皇帝的安陵……”
“——太子还说,如果我非要立个亲近自己的太子妃,那与其立阿娇,还不如立一个窦氏女。”
“但若果真这么做了,那我册立的窦氏太子妃,日后又何尝不会成为又一个薄皇后呢……”
“须知当年,就连吕太后,都不曾胆敢给孝惠皇帝,立一个吕氏女为皇后啊……”
神情呆滞的望向殿门外,如梦呓般道出此语,窦太后不由得又深吸一口气,为自己先前的执拗而后悔起来。
从本心上来说,窦太后至今都不觉得:让梁王刘武做储君皇太弟,是本身就有错的事情。
非要说有哪里不对,那也就是梁王刘武不争气,烂泥扶不上墙。
——在窦太后看来,有问题的不是‘储君皇太弟’这五个字,而是梁王刘武无以奉宗庙,并非合适的储君人选。
窦太后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也完全没有为自己争取促成储君皇太弟一事而感到后悔。
真正让窦太后感到后悔,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的,是窦太后先前给女儿刘嫖的承诺。
“让阿娇做太子妃,不是好事。”
“——无论是对我,还是对阿娇,都不是好事。”
“与其让阿娇进太子宫,再经历一遍孝惠张皇后所经历的悲惨人生,还不如给阿娇另寻一门好亲事。”
“虽不比太子妃富贵荣华,未来也无法住进未央宫里的椒房殿,但也总还能一生无忧?”
这句话,窦太后说的还是相当有底气的。
都不用说旁人:就说女儿刘嫖,当年就是窦太后亲自把的关,经过层层筛选,才终于和先帝一同敲定了堂邑侯陈午,来作为女儿刘嫖的归宿。
为宝贝外孙阿娇找个潜力股?
窦太后不敢打包票;
但若是说,为阿娇再找一个陈午2.0,让宝贝外孙女也和女儿刘嫖一样无忧无虑,甚至是放浪形骸的安度一生?
窦太后自问眼光不错,这么点事儿,还是敢拍着胸脯打包票的。
只不过,正如窦太后方才所言:让阿娇做太子妃,对阿娇自己不是好事,对窦太后也同样不是好事;
但对于馆陶主刘嫖而言,成为太子的丈母娘,却是刘嫖余生仅存的一点追求了……
“母后~”
一如往常的撒娇,在今日却好像是没了效果——见母亲不为所动,刘嫖只闷闷别过身去,做出一副生闷气的模样,实则却是在飞速运转大脑,以寻求解局之法。
而对于刘嫖的故技重施,窦太后却又是悠悠一声长叹,并没有再开口多说什么。
——给过刘嫖承诺,如今却出尔反尔,窦太后自然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但窦太后也同样清楚:太子刘荣近乎‘无所不用其极’的从其他方面补偿自己、补偿窦氏一族,甚至都隐隐有了些‘为了不娶阿娇,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架势!
窦太后如何不明白,太子荣担心的,正是此刻在身边哀求自己,试图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太子宫,好让太子做自己女婿的女儿刘嫖……
“为了不娶阿娇,太子连家令都愿意拿出来,就为了让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安心;”
“——嫖平日里,究竟是做了多少糊涂事?”
“在太子眼里,嫖又是怎样的面目可憎,以至于哪怕拼着储位不稳,都不愿意娶嫖的女儿……”
窦太后的视力,已经无限趋近于盲人。
但窦太后瞎的只是眼睛。
用后世人常用的话来说:窦太后虽然眼睛不好,但心里头,那都跟明镜似的。
说太子为了程不识,便拿出太子家令的位置,来作为交换的筹码?
——这话,也就骗骗街头巷尾的三岁小孩子了。
程不识一代名将,本就是被窦太后‘不小心’留在了长乐宫做宫门卫,经过这段时间的舆论发酵,更是俨然成了烫手山芋!
窦太后甩都甩不掉的烫手山芋,若是刘荣伸手要,窦太后会不给?
非但会给,甚至都还得承刘荣一个人情!
就算抛开这些不谈,太子大孙找自己要属臣,窦太后就算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大孙子,又怎会不给国朝储君留三分体面?
说到底,拿太子家令来换程不识,不过是朝野内外一厢情愿的遐想而已。
刘荣本没必要这么做,却还是这么做了——本没必要将太子家令留给窦氏一族,而是可以用来奖励、培养自己的潜邸心腹,一如当年,太子启的家令晁错……
“太子,看得很透彻。”
“——太子知道我要的,不是非得让阿娇做太子妃,而是想看看在太子那里,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到底是个什么分量。”
“如今看来,太子还是拿得住轻重——知道我汉家的储君,该如何对待自己的祖母太后的。”
“至于太子妃,与其锦上添花,倒不如放给皇帝去头疼。”
“免得再有人说:窦太后插手储君家事,欲效吕太后当年之举……”
又一阵轻喃,却好似一记记重锤般,在刘嫖心头砸出阵阵闷响。
一时想不出切入点,刘嫖终还是不死心的提了一句:“女儿就是觉得,太子,似乎太有主见了些?”
“今日,太子能在太子妃的事上拒绝母后,日后,也未必就不会……”
不等刘嫖话音落下,窦太后便稍一抬手,少有的将女儿的话强行打断。
待刘嫖不敢执行的稍睁大双眼,便见窦太后缓缓起身,昂首眺望向殿门外,又是悠悠一叹。
“有主见,是好事。”
···
“太子有主见,是国朝之幸。”
“若没主见,那就会是又一个孝惠皇帝。”
“我汉家,不能再出一个吕太后,更不能出第二个孝惠皇帝……”
如是道出一语,又沉默许久,窦太后才缓缓测过身,大致看向女儿刘嫖的方向。
“太子再有主见,也总还知道找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商量。”
“——不愿娶阿娇,便给足了我窦氏体面不说,还不忘留下一句:若皇祖母执意要阿娇做太子妃,孙儿,自也只得谨奉太后诏谕。”
“为何不愿娶、为何不能娶,太子一五一十和我说了个明白,却也没忘留足转圜余地——最终如何,还是由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做主。”
“总好过阿武那般,该听话的时候不听话,该撑起场面的时候撑不起来,临了还要做下那样的荒唐事,让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头疼。”
“再怎么有主见,也不至于使出那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平白堕了我刘氏的体面……”
很显然,窦太后对梁王刘武失望了。
不只是失望,还有点觉得丢人、觉得面上无光。
毕竟换做是谁,不遗余力的要推自己的儿子再往上一步,结果儿子非但不给力,反而还闹出当街刺杀中央官员这样的蠢事,都难免不会觉得丢人。
听出窦太后语调中的失望,刘嫖自也是明白:再想通过梁王刘武——通过‘皇太弟’这三个字来逼刘荣就范,乖乖娶阿娇做太子妃,已经不大现实了。
剩下的,便也只有接下来平抑粮价的事,能多少有点操作空间。
但从刘荣此番,哪怕把太子家令这么一个心腹的职务拿出来弥补窦氏,也不愿意娶阿娇的架势来看,最终的结果,恐怕也很难满足刘嫖的预期……
“让阿武朝长安吧。”
正头疼着还有什么办法,能逼刘荣娶自己的女儿,窦太后冷不丁一语,却惹得刘嫖当下一愣。
便见窦太后唉声叹气着坐回榻上,神情难言疲惫的捶打起大腿,嘴上,也不忘自顾自嘀咕起来。
“让阿武来一趟长安,当面向皇帝告罪。”
“再和太子好生叙叙旧,免得叔侄生了嫌隙。”
“——皇帝的身子骨,已是不大硬朗了……”
“我这瞎眼老婆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觉睡过去,便也要去见了先帝……”
说到这里,窦太后终是伸出手,时隔数月,再度将女儿刘嫖的手拉过,在刘嫖的手背上拍了又怕。
“总有一天,我汉家的宗庙、社稷,是要由太子当家做主的。”
“若是不趁着现在——趁着皇帝和我还在,便和太子多联络感情,待日后新君即立,再想去效忠自己的侄儿,可就什么都晚了……”
···
“给阿武送封书信,让阿武备足礼数,到了长安便亲自登门,庆贺太子得立为储。”
“你也不要因为阿娇的事,就同太子冷颜相向——平抑粮价的事,能帮就帮着点,好歹让太子承你一个人情。”
“——老刘家的男人啊~”
“向来只吃软,不吃硬。”
“万一再给逼急了,纵是父母双亲,那也是挥的下刀子的;”
“若不拿情谊去维系,单只是血脉亲缘,你要想在太子一朝有好日子过,只怕……”
窦太后这一番话,不可谓不推心置腹,也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只可惜,窦太后的媚眼,全都抛给了刘嫖这么个瞎子……
“女儿明白。”
轻声应下,刘嫖便自然地挽起母亲窦太后的胳膊,朝着殿门外走去。
只是陪着母亲,在长乐宫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刘嫖脑海中在想的,却依旧是能通过什么方式,来再恶心刘荣一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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