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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日,并不是说要在这一天,就要把秋收的所有事儿忙完。

通常情况下,秋收日一大早,百姓农户便会来到自家田边,开始紧锣密鼓的挥舞手中镰刀,无情的收割田间作物;

同一时间,官服也会排除税吏、衙役。

税吏在亭长的陪同下,在‘亭’等待,衙役们则在啬夫的指引下守在田边。

监督,或者说是监视着农户,将田里的作物收割完成之后,衙役们便会‘押送’农户们,带着各家收获的粮食到‘亭’集合。

随后便是当场称量,并当场按比例收取农税。

——太祖高皇帝为汉家定下的农税,是十五取一;

而自太宗孝文皇帝以来,汉家的农税,几乎是每五年里,便会有四年被天子颁诏减半,即三十取一。

收割完成,再缴过农税,带着剩下的粮食从‘亭’出来,农户们便会看见粮商们扑上前,各自开出价码,以当场收购百姓手里,才刚从田间收割而来的粮食。

往年都是这样。

但今年,情况却是有所不同了……

“广明成乡甲里,田二郎家;”

“田百亩,产粟~”

“唔,三百三十石。”

长安东郊,广明城乡。

县衙税吏手持兔毫,扯着悠长嘹亮的语调,嘴上一边念着,一边将念出的话落笔记录在面前竹简之上。

喊出这句‘三百三十石’时,还不忘抬头望向面前不远处,正直勾勾盯着米斗,片刻都不敢挪开目光——生怕被税吏欺负、克扣了自家粮食的青年。

“瞧瞧,三百三十石,准是不准?”

闻言,青年只飞快的撇了眼税吏所在的书案前,旋即便再度将目光移回,继续盯紧正在被衙役们称量的自家粮食。

只嘴上答了句:“是三百二十七石四斗,另还余了小半斗。”

说着,青年走上前,将自家粮食从斗具中倒回米袋,忙活了好一会儿;

把所有的粮食——把自家那三百三十来石粮食都收回米袋,并用手攥紧袋口,青年才终于抬起头,直视向那腰系铜印,秩二百石而税吏。

“今岁,陛下颁了农税减半的诏书,就在县衙外的露布上挂着呢。”

“——农税十五取一,减半,便是三十取一。”

“若按三百三十石来算,俺家该缴农税十一石;”

“但按三百二十七石四斗算,则该缴农税十石九斗余。”

毫不畏惧的说着,青年便深吸一口,神情严峻的凝望向税吏眼眸深处。

“一斗米,够俺家三口人吃一顿饱饭。”

“但这斗米到了公手里,却是连一片绢帕都买不来。”

“——今岁不丰,俺们农人家的日子不好过;”

“还请公,放俺家一条活路……”

青年语调低沉的说出这番话,犹豫再三,终还是极其‘冒险’的将双手都从粮袋上移开;

飞速拱手对税吏一拜,之后便又赶忙低下头,将脚边的所有粮袋,都再度纳入了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

——不能怪青年太过于小心谨慎;

实在是这些个税吏,有太多太多手段,能从这些疾苦农户身上打秋风了。

就说这秋收日,官府派出税吏、衙役,监督百姓收取农获,并当场缴农税,里面就大有名堂可做。

监督百姓的收获过程,并‘押送’百姓带着自家农获前去缴税,自然是为了避免农户偷税漏税。

但到了地方,危险就开始接踵而至了。

举个例子;

你是个农人,你家有一百亩田,今年收获了三百石粮食。

按照三十取一的税比,你该缴十石粮食的农税。

带着自家那三百石粮食,跟着衙役来到了‘亭’,开始称量你家的农获;

粮粒被你从秸秆上搓下,一点点倒入斗具里,等差不多装满了,税吏拿条木尺,沿着斗具上沿横向一划——这就是一斗了。

但你没发现:税吏用来刮斗具上沿的木尺,并不是直的!

原本的一斗粮食,被税吏那微微弯曲,凹面朝上的木尺一刮,就被刮去了不少,明明已经不足一斗,却依旧被记录为:一斗。

就这样,你家那实际上只有三百石的粮食,便被那曲尺刮了一层又一层,硬生生多刮出了十几石!

好嘛,你家今年理论收获:三百一十五石。

多出了十五石,就要多缴这十五石的税,三十取一,便是五斗。

原本十石的农税,至此变成十石五斗。

别急,还早着呢;

——既然要交税,伱自然得从你那实际只有三百石,名义上却有三百一十五石的粮食当中,拿出十石五斗来缴税。

这十石五斗的农税,无疑要再经过一次称量。

这时候,花活儿就又来了。

——你抱着粮袋,正往斗具里倒粮食呢,斗具边的衙役却东张西望,同时故作随意的伸出脚,一下下踢在斗具边沿。

每踢一脚,斗具里的粮食,便肉眼可见的往下一沉;

到最后,斗具里已经是‘米挤米’,想倒都有些倒不出来,得用手抠了!

这都还没完!

不等你鼓起勇气,请求衙役‘别再踢了’,衙役手上的曲尺冷不丁一转,当即便从凹面朝上,变成了凹面朝下!

明明斗具已经满了,那向上弯曲的木尺刮过,却愣是和斗具里的粮食还有一层缝隙!

再把这层缝隙填满,让斗具里的粮食微微拱起——好,这才是一斗;

这样的‘一斗’,你总共要交一百零五个,凑成十石五斗的农税。

这又是脚踢震斗,又是曲尺刮斗的,你这十石五斗的农税,也早就变成十二三石了。

最后,厉害的来了。

——人家税吏往上报的时候,压根儿就不会说你家今年,收获了三百一十五石粮食!

有点良心的,根据实际情况凑個整,报个三百石;

胆子大点的,更是给你报成二百七十石!

就这么着,从每家每户手里多拿三两石农税,另从原本应该上缴官府的农税中,再截取一石左右;

里外里算下来,每家每户保底能刮下三石,一‘亭’十里,便是上千石粮食,数万万钱……

然后三五税吏聚在一起,喝点小酒吃点肉,再把这几万钱一分,又是美滋滋的一年……

“你看看你看看,急个什么劲儿~啊;”

“本官这,这不是想着凑个整数,也好算账嘛……”

被青年一语道破心里的小九九,那税吏只稍有些尴尬的含糊两句,便冷然将脸一板;

让青年上前,在记录着青年这一家缴税信息的竹简上按了手印,便让青年退了出去。

至此,青年一家今年的农税,便算是缴纳完成。

“大哥!”

见青年走出亭子,一旁的瘦弱少年猛地从地上弹起身,满是忧虑的大步上前。

欲言又止的看了看左右,正不怀好意的看向自己的税吏、衙役们,少年只难掩忧色道:“这般得罪了县衙的狗吏,怕是不妥的吧?”

“听说那狗吏,平日里和乡里的啬夫,那可是常走动的……”

少年此言一出,青年面色也不由得随之一青。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放到这些底层百姓的身上,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县衙郡衙,乃至庙堂之上的那些个官老爷们,往往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恨不能见谁都攀谈两句,以表现出自己的平易近人。

但这,并非是由于这些人,真的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善,而是因为那些脏活,有的是人替他们干。

具体到今日,也是一样的道理。

——青年直言道破税吏的小心思,看似没什么大不了,实则却是得罪了那税吏,以及上上下下一众官吏。

比如此刻,正对兄弟二人怒目而视的衙役们,明显因为青年的坚持,而失去了相当不菲的意外收入。

再有,便是那税吏上面——若是背后没人撑着,那税吏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玩儿‘四舍五入’的戏码。

但很快,青年便强挤出一抹笑容,轻轻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而后,又毫不畏惧的在身侧环视一周,目光毫不躲闪的和亭外,正看向自己的每一个衙役对视了一遍。

再装出一副在和弟弟说话的模样,实则扯开嗓音吼道:“俺家,那可是吃过太子卖的米!”

“狗吏欺俺农户愚笨,就此作罢便是;”

“若是纠缠不休,俺免不得要走一趟长安,寻太子告上一状!”

青年此言一出,原本还怒目圆睁的一众衙役,只瞬间齐刷刷望向亭内,脸色已经比锅底还黑的税吏。

见税吏哼哼唧唧半天,也没放出来个响屁,便只得故作淡然的别过头去,各自看向已经空无一物的田野之间,全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吃过太子卖的米?

嗨~

今年秋天,关中——尤其是长安附近,又有几人没吃过太子卖的平价粮啊~

只是青年既然敢当着这么多人,喊出这么一句不硬不软的威胁,那就说明这少年,未必就真和太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刘家的太子储君,喜欢在关中大地到处晃悠,甚至是到处交‘朋友’,乃至谈恋爱之类,早在先帝之时,就已经是传遍关中的八卦奇谈了。

鬼知道这么个半大小子,会不会真有机会跑到太子面前,告这广明成乡的税吏一状……

“可要卖粮?”

意料之外的小插曲得以平息,而后便是一声询问传入青年耳中。

本能的回过身,正要学着亡父过去的模样,和上来买粮的粮商讲价,待看清开口那人身上,竟着一身官袍,青年只不由得一愣!

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看亭子里的税吏,终归还是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青年便只得面带疑惑的拱起手。

“见、见过上官。”

“上官这是……?”

青年没敢明说,却也‘说’的足够明白。

——士农工商,谓之:四民。

在如今汉家,士指的是权贵阶级,即军功贵族阶级,以及官僚阶级。

而商人,处于整个社会鄙视链的最底层——远低于农籍上的黔首农户,只略微高于奴籍上的鬼薪、城旦之类。

凡是商人,皆另入‘商籍’,集中居住在官府划出去商人聚居区。

简而言之:官,是这个时代身份地位最高的人,而商人,则是这个时代身份地位最低的人。

至于比商人地位更低的奴隶——还是那句话:奴隶不算人,而是算财产。

当这两个身份——当官员和商人这两个身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却是这个时代根本无法接受的。

官员跑去经商?

这和干部带头跑去投机倒把,又有什么区别?

看出青年目光中的疑惑,那官员也不急,只温声和气的解释起来。

只是终归没有耐心反复解释太多遍,为青年解答疑惑的同时,那官员也没忘将音量太高,让尽可能多的农户,都听见自己所说的话。

“我们是少府的官员,隶属于监国太子新设立的治粟都尉。”

“奉监国太子之令,于今岁秋收之后,以平价购买百姓农户手里的粮食,以归入内帑。”

“——每石,作价三十钱。”

“当然,也不是非得卖给我治粟都尉。”

“若是有人给的出更高的价,自也可以卖到别处去;”

“但若是旁人给不出这么高的价格,那与其低价卖与旁人,还不如卖给我治粟都尉……”

和历史上每一个封建政权一样:汉家录用官员的首要标准,便是五官端正,外观形象、气质良好。

便如这治粟都尉的官员,谈吐举止,甚至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质,都远非亭内呆坐着的税吏所能比。

说出来的话,总是带着一股莫名的亲和力与说服力;

再有,便是那已经抬得很高,却始终没有破音的大嗓门,也明显是这个官员跻身仕途的先天天赋。

——在汉家做官,除了要长的帅,还得上门高、拳头硬!

若不然,那一天和同僚吵起来,吵也吵不过,打也打不过——那你也别想当官了,回老家种你的地去吧!

更何况汉家的官,一旦到了战时,那都是要翻身上马,瞬间化身将帅的!

身形不够高大威猛,不能让麾下军士服从、嗓门不够高,无法在战前鼓舞人心;

拳头也不够硬,无法带着麾下军卒建功立业?

毫不夸张的说:汉家的官员选拔,几乎就是以‘一眼看上去,有没有一点将军的潜力’为标准的。

别管你能不能把百姓治理好、把地方运营好——若是身上看不出些许将军的影子,那你是根本无法在汉家做官的。

很显然,这个治粟都尉的官员,具备着教科书级的‘汉官’应当具备的素养。

被那大嗓门一喊,正等着缴农税的百姓们,自也就纷纷将耳朵竖了起来。

“太子……”

“监国太子……”

那青年却是陷入了思考。

夏秋之际,青年和弟弟在太子宫外,也算是和当朝太子有过一场渊源。

这也是方才,青年之所以敢和本县税吏正面硬钢,甚至不惜扯太子的虎皮,也要震慑那些个狗吏的根源。

——左右真到了那一天,青年找上门,太子未必就不会管。

而此刻,听闻官吏的这一番解答,青年再三思虑之后,方试探着问道:“监国太子,为何要这么做呢?”

“——能在粮价鼎沸的时候,给俺们黔首卖平价粮吃,俺们就已经感恩戴德,甘愿为太子牛马走。”

“怎这秋收之后,又……”

见青年不解,那官吏不由得苦笑一声;

正要再说,却见一老者猛地背起粮袋,一肩将青年顶开大老远,便将米袋丢到了官吏的面前。

“卖!”

“三十钱一石,俺卖!”

忙不迭说着,老者便又焦急地回过身,连喊带骂的招呼起几个儿子,将自家的粮食扛过来。

等那官吏笑而不语的低下头,为老者的粮食称量起来,老者才洋洋得意的侧过头,望向那仍旧愣在原地的青年。

“就说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先帝上一回下令平准均输的时候,你小子还没断奶呢!”

“唉……”

···

“你父没了,你家往后,便要你小子扛大梁。”

“记住喽;”

“这是少府内帑平准均输,怕俺们老百姓手里的粮食卖不出钱,才抬价买俺们手里的粮食。”

“粮价高了,少府卖低价粮给俺们吃;粮价低了,少府高价买俺们的粮,免得俺们农户吃苦。”

“——这,可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遗德啊……”

“原以为先帝的仁慈,陛下能继承,就已经是顶了天了;”

“想不到就连太子……”

说话得功夫,老者的粮食便已经完成了称量。

那治粟都尉的官员也不含糊,当即便掏了钱。

却见老者拿了钱,并没有对治粟都尉的官员表达感激,而是面色涨红的折过身,鼻息粗重的看向亭内,那依旧呆若木鸡的税吏。

“田二!”

“——你个婢子养的!”

“不是说俺家的粮去了农税,也还有三百四十石吗?!”

“怎到卖粮的时候,就只有三百二十石了?!!”

老者沙哑的咆哮声,只惹得那税吏心下一紧!

下意识要说‘是买粮的称错了,坑你呢’,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从老者手里买粮食的,可不是过去这些年的粮商们;

而是太子派出来的治粟都尉……

——都尉!

——人家身边有兵!

“老、老丈莫急……”

“莫急……”

嘴上安抚着老者,那税吏却是飞快的回过身,摆明了是要溜之大吉。

见此,老者却是气呼呼回过身,将手里的卖粮钱交到几个儿子手里,又往两只手的手心各吐了口唾沫;

而后,便挥舞着一杆通体发黑,脏的不成样子,顶部却明显不同凡响的木杖,朝着税吏逃走的方向追去。

“狗贼莫走!”

“俺老汉今儿个便斗胆,替太宗孝文皇帝,治一治尔等狗官!”

“婢子养的东西……”

说话的功夫,老者脚下飞快,已经是追出去了几十步。

不多时,远方便传来逐渐模糊的哀嚎声,以及老者的唾骂声……

“明公!”

见此变故,那买粮官员的身边,当即便走出一道身着甲胄的身影,向官员请示道:“明公”

“可要拦着些?”

却见那官员猛地一瞪眼,又白了开口兵卒一眼。

“乡三老!”

“手里拿的那是鸠杖!”

“——和太后手里那杆一样的鸠杖!”

“要拦你去拦!”

将兵卒呵退,官员便立即换上一副温和的笑容,招呼着其他农户,继续买起粮来。

只是正事虽然没耽误,官员也没忘分出神,时不时朝着亭子后——仍不时传来哀嚎声的防线瞥一眼。

“哼!”

“残民狗官,真被打死倒好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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