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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启新元六年秋,汉家第九任丞相、第一位太子太师——初代故安侯申屠嘉,于尚冠里病逝。

消息传出,朝野内外却并没有出现太过强烈的反应。

——申屠嘉,已经七十多岁了。

即便是放在后世,那个人均寿命动辄八九十岁的时代,申屠嘉也无疑算得上长寿;

更何况如今汉家,男子平均寿命不足三十岁,即便是贵族,也大都是三四十岁便锤锤老矣,过了五十就身形佝偻,口称老朽。

再加上申屠嘉这个丞相,也算是汉家第一位没能力兼顾人情和原则,故而不得不为了原则,而反复得罪人的丞相。

这么些年丞相做下来,朝野内外不说都是申屠嘉的仇人,也至少有大半都和申屠嘉不对付、彼此看不顺眼。

也就是一个太子太师的职务,让朝野内外不得不看在监国太子刘荣的面子上,不情不愿的前去吊唁了一番,没让申屠嘉的丧葬之礼太过冷清。

只是有别于朝野内外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态度,天子启和太子刘荣,却是给足了申屠嘉体面和殊荣。

——申屠嘉离世当日,天子启当即颁诏,加进故安侯申屠嘉光禄大夫,赐冥器、冥灯及随葬甲胄若干,许以诸侯王礼葬之!

七日之后,申屠嘉即将入土为安,朝野内外论定申屠嘉一生功过,初定谥号曰:节。

谥法云:好廉自克曰节;自胜其情欲。

换而言之,朝堂为申屠嘉论定的谥号,几乎只概括了申屠嘉的清廉,以及对自我道德素养的高要求。

于是,天子启不得不当着朝臣百官的面,史无前例的驳回了朝堂‘公议’所得出的结果;

却也还算委婉,只是一句‘尚佳,然不足以道全功过’为由,让百官再想想。

但天子启脾气好,刘荣却是没那么好的脾气了。

“——开国元勋,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又做了十来年丞相、三年太子师的老臣,到了尔等嘴里,便只剩下清廉一项是可堪称道的了?”

宣室正殿,朝议之上,刘荣不顾御榻之上端坐着的老爹刘启,指着奉常的鼻子就是一顿输出!

偏偏御榻之上,天子启置若罔闻,就好似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出乎天子启的预料。

于是,天子启委婉回绝,太子荣严词批评之下,申屠嘉的盖棺定论,最终得了个极其夸张的结论。

文。

故安文侯。

谥法云:经天纬地曰文——成其道;

道德博闻曰文——无不知;

学勤好问曰文——不耻下问;

慈惠爱民曰文——惠以成政;

愍民惠礼曰文——惠而有礼……

对此,朝野内外只能按下嘀咕:太子这也太霸道、太不讲道理了……

“那又如何?”

“作为学生,为死去的老师争取身后名,难道还有人能挑的出错?”

散朝过后,面对天子启的询问,刘荣只霸气十足的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又陪老爷子聊了会儿天,正要在御榻旁的专属座位上落座,开始处理今天的政务,却见老爷子悠悠起身,朝自己一招手。

“走吧;”

“朝臣百官,当是已经拜谒过太后。”

“今日朝议之上的事,太后也大概已经知道了。”

“——随朕走一趟东宫。”

“左右就算咱们爷俩不去,太后也是要派人来召见的……”

老爷子发了话,刘荣自也是顺从起身,扶着老爷子出了宣室,下了长阶,同乘御辇黄屋左纛,朝着长乐宫而去。

待父子二人抵达长乐宫长信殿,明明谁都没说话,一股扑鼻的火药味,却是迎着刘荣的面直扑进刘荣口鼻之间……

“参见太后。”

“——参见皇祖母。”

天子启敷衍一拜,刘荣虽不敢托大,却也莫名少了几分尊敬。

拜喏过后,也不顾老太太还坐在榻上发着呆,自顾自扶着老爷子走上前,在御榻另一侧坐下身来。

——这些年,长乐宫长信殿的御榻,已经被天子启、窦太后母子默契的分成了两截。

靠左那一侧,是窦太后日常的活动区域;

而靠右那一侧,窦太后却从来都不会‘涉足’,也就是天子启来长乐宫时,会上去坐上片刻。

此刻也一样,母子俩分坐于御榻两侧——准确的说是两侧边沿,虽然没有各自别过身去,却也是一眼就能看出不对。

来的路上,天子启本还交代了刘荣:到了长信殿别急着开口,等太后先说;

就算太后不开口,也有朕主动开口说话,你别乱插嘴。

但到了长信殿之后,天子启却是神情尴尬的呆坐在了榻上,完全不见有开口打开话匣的架势。

对此,刘荣也并不觉得意外。

——如果有可能的话,刘荣恨不能现在就扶着老爷子,原路返回未央宫。

因为此刻,端坐于御榻左侧的窦太后,依旧是双手握着鸠杖,将额角轻轻靠在杖杆上——凄凄惨惨戚戚,一如往常。

只是不同于往日的,是那条挡在窦太后额头,与鸠杖之间的米白色孝带,以及窦太后身上,那一层刺眼的粗麻孝丧……

“皇帝,还来做什么?”

终究还是窦太后主动开了口,却是连一個眼角都不愿意给天子启,而是神情哀痛的别过头去,望向身旁的女儿刘嫖。

昂首看了看刘嫖的脸,又默默低下头,将女儿刘嫖的手轻轻拉起。

嘴上,却依旧不忘继续挖苦道:“杀了我儿还不够,特意亲自跑来长乐,是还想要我女儿的命?”

···

“皇帝,当真是没有辜负先帝啊~”

“扬着一面‘为宗庙社稷计’的旗子,便对谁都下得去死手。”

“——武死了;”

“嫖也快了吧?”

“等嫖也断了气,怕不是就该我这瞎眼老婆子了?”

···

······

刘荣很烦。

过去这些年,每每有个什么事,老太后便都是这么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就好像天子启这个儿子,把母亲窦太后欺负的不像个人样。

但实际上,却是天子启被自己的母亲——被汉家的太后搞得胸闷气短,甚至曾硬生生被气吐血!

饶是那般,天子启也还是选择打碎牙齿和血吞,从来没有……

呃;

准确的说,是除了册立刘荣为太子储君之外,再没有哪怕一件事,是没有得到窦太后允许的。

在刘荣这个旁观者看来,毫不夸张的说:天子启这幅病痒痒的身子骨,东宫窦太后,起码要负三成以上的责任!

若不是窦太后太过偏心,又太过于让天子启操心,甚至是搞得天子启心力憔悴,十年八年不敢说——至少多活个三两年,当还算是天子启应得的寿数。

只是眼下,刘荣这个太子储君——监国太子,终归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帝’;

这场皇帝与‘皇帝’之间的谈话,刘荣原则上,是不大方便贸然插手的……

“左右不管朕怎么说,又或是如何自证清白,太后也不会相信梁王,并非是朕下手杀死;”

“——便莫多言了吧~”

“说得多了,免不得又要生出龌龊。”

“便让朕坐上这么一会儿,免得朝野内外,都说我汉家两宫不合,母子反目……”

天子启这番表态,显然是已经躺平了。

——反正你窦太后不讲道理,那朕还说个什么劲儿啊?

你发你的呆,我休我的息——让朝堂内外知道朕来过这么一趟,就够了;

至于你窦太后讲道理、识大体,朕不指望,也早就不再指望了……

“得偿所愿,见到我儿梁王走早了自己前面,皇帝自然是看得开。”

“却是不曾想,连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皇帝,居然也下得去手?”

“——当年,先帝逼杀淮南,好歹和淮南还不是一母同胞;”

“纵是要杀淮南,也总还知道把场面功夫做漂亮些。”

“到了皇帝这儿,却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一句病故暴毙,就算是给了交代……”

不知是不是错觉;

刘荣总觉得窦太后这番话,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

并不是这番话的内容,而是窦太后这以我为尊、以自我为中心,只把自己的认知当做真理,全然听不进旁人话语的姿态——刘荣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具体在哪见过,刘荣已经不大记得了;

但刘荣还能想起来:当初,在另一个地方,见到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时,刘荣的反应也和现在一样。

恶心。

无比恶心……

“被我说中了,便不答话了。”

“皇帝好啊~”

“做了皇帝,便可以这般为所欲为,杀了自己的弟弟,都不需要向弟弟的母亲——向我汉家的太后,给一个像样的交代了……”

“好啊……”

“好……”

窦太后夹枪带棒,阴阳怪气,天子启主打一个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佁然不动。

——不是不想动;

是动了也没用。

与其白费口舌,还不如省点力气。

“我汉家的监国太子,当也是喜不自胜了吧?”

“梁王没了,没人跟监国太子,抢那储君之位了?”

见天子启果然不搭理自己,摆明一副到点就走的架势,窦太后也不含糊,当即便把刘荣也给拉进了话题之中。

依旧是那熟悉无比的阴阳怪气,惹得刘荣本就郁闷的面色更添一分阴沉;

便见窦太后悠悠叹出口气,语带嘲弄道:“哦;”

“倒是我忘了。”

“太子此刻,当是为自己的老师离世,而‘哀痛不已’呢……”

“——也好啊~”

“免得太子喜不自胜,再笑出声来,让外人看了我刘氏的笑话……”

听到这里,刘荣饶是养气功夫已经到家,也已经有些忍不下去了。

强撑着面色不至于崩塌,理智的向天子启投去请示的目光;

见天子启仍旧无动于衷,俨然是默认了刘荣接下来的行为,刘荣终是深吸一口气,勉强将胸中翻涌的怒火,压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极限。

可即便如此,刘荣接下来的一番话,却也是让一旁的馆陶主刘嫖,再次感受到了刘荣的强大压迫。

以至于日后,刘嫖在路上偶遇刘荣时,都不怎么敢主动上前打招呼了……

“父皇为汉县官,失礼的称呼皇祖母一声:太后;”

“孙儿虽不敢效仿父皇,却也还是不问上一句:皇祖母,可还记得这‘太后’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刘荣此言一出,天子启嘴角当即翘起一抹古怪的弧度。

只是窦太后看不见。

如今,窦太后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太子,是要教训我汉家的太后吗?”

只眨眼的功夫,窦太后语调中原带着的沙哑、哽咽,便立时被一股极具威严的低沉所取代。

刘荣却巍然不惧,只毫不胆怯的昂起头,直视向窦太后那昏暗、混浊的双眸深处。

语调中,更是已不大听得出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顺,以及对亲长应有的谦卑了……

“太皇太后驾崩,皇祖母服丧,是为先帝的母亲、自己的婆母尽孝;”

“先帝驾崩,皇祖母服丧,是以汉太后的身份,为自己的丈夫服丧。”

“——今梁王薨,皇祖母又服了丧;”

“却是为何?”

“堂堂汉太后,为死去的儿子——尤其还是幼子服丧,却是为何?”

说到此处,刘荣又是一阵深呼吸,再次压制起汹涌的怒火。

勉强将语调中的恼怒压下,方继续道:“夕先帝驾崩,薄太皇太后哀痛不能自已,哭丧三日,又亲往霸陵一会。”

“日后,父皇宫车晏驾,贵为太皇太后的皇祖母,是否会像曾经的薄太皇太后那样,到阳陵再见父皇最后一面?”

“——孙儿很肯定:皇祖母不会。”

···

“皇帝儿子离世,皇祖母很可能连丧葬之礼都不愿意主持、连新君即立的大典,都要托病不去主持;”

“如今藩王儿子病故,太后却不惜倒反天罡——以母之身为子服丧、以君之身为臣戴孝;”

“皇祖母,当真还记得太后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吗?”

“当真还记得自己,是我汉家的太后——是太祖高皇帝的儿媳、先太宗孝文皇帝的正妻,是父皇的身生亲母,是孙儿的皇祖母吗?”

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说出口,一旁的刘嫖自已是怅然噤口,有心说些什么,却也根本无从开口。

御榻上的窦太后,也是被刘荣这番话说的一愣——却并非是有所感触,而是明显一副正在考虑该愤然起身斥责刘荣,还是凄凄惨惨的阴阳怪气的架势。

有刘荣这么个嘴替,替自己说出了一直想说,却一直无法说出口的话,天子启也自觉心中一阵畅快。

——甚至就连前胸处,一直若有似无堵着的那口郁气,都似乎呼出了不少。

便见天子启叹息着起身,双手自然地背负于身后,用机械般冰冷无情的口吻道:“太子大言不惭,忤逆太后;”

“罚于高庙闭门思过三日。”

“朕教子无方,亦当沐浴更衣,斋戒自省。”

说着,天子启不忘冷冷撇刘荣一眼,旋即便继续自顾自道:“太后若无他事,朕,这便退下。”

“——梁王薨,朕念梁王于社稷有功,已有诏谕:赐梁王黄肠题奏一,金缕玉衣一,冥灯、冥器若干,许梁王以天子启入葬。”

“既然是太后最孝顺的儿子,盖棺定论,便定个‘孝’吧。”

“到了地底下,梁孝王,当也会继续做个孝顺的儿子,在冥槽地府备好所有稀罕玩意儿,只等太后下去,便奉上尽孝。”

···

“却是不知,真到了地底下,太后,当真还有脸面见先太宗孝文皇帝?”

“真到了冥槽地府,先帝当真还能放心的下,继续让太后做‘太后’?”

“——但愿吧~”

“但愿到了那时——到了地底下,梁孝王能做先帝的太子储君,好让太后母凭子贵……”

“至于朕嘛~”

“嘿;”

“便依太后所言:到那时,再与太后相会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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