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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天子荣新元元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
孝景皇帝驾崩分明才几个月——孝景皇帝于秋九月驾崩,而后便是天子荣新军即立,改元元年;
天子荣改元元年,便已算是入了冬——天子荣元年冬十月;
可仅仅只是一个多月的时间,时间才刚来到天子荣元年冬十一月下旬,却几乎让全天下的人,都感觉好似过了大半年。
尤其是朝那塞!
尤其是驻守朝那塞,抵抗匈奴右贤王部主力的守军将士,更无人不觉得度日如年。
战事艰难,北地凛冬苦寒,自然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之一;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在程不识麾下为卒,实在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
“呼~”
“塞外的匈奴人,这都有三日不曾来攻了吧?”
塞墙上,一中年男子蜷缩在墙垛内,双手交叉插入衣袖中,时不时还吸溜一下鼻涕。
一杆森寒长矛,也被男子抱在怀中,矛尖自墙垛凹下处探出墙外,似乎是在替男子履行着‘监视塞外’的职责。
哈着寒气,如是发出一声牢骚,见左右同袍并没有打理自己的意思,男子只自顾自缩了缩脖子;
仍不觉得刺骨寒意被驱散几多,男子本能的低下头,望向被自己抱在怀中的长矛。
仅仅只是纠结片刻,男子便放弃了将长矛丢到一边的想法,保持着抱矛蜷缩的姿势,颤抖着咒骂起那位只远远见过一面的不败将军:程不识。
——冬十一月刚过半,朝那塞外,便开始飘起鹅毛大雪。
短短一夜之间,塞外积雪便下了足有数寸深!
一脚踩上去,整个脚面都会被埋在雪下不说,就连布履与系腿之间相连的脚踝处,都会在积雪触碰下瞬间发红。
莫说是如今,这个处于冷兵器初期的时代——便是后世近现代,如此恶劣的天气,也绝不适合战斗。
甚至极有可能不适宜人类聚居!
早先,雪还没下大的时候,匈奴人倒还坚持每天过来晃悠一圈,象征性攻打一番;
可近几日,匈奴人却是连象征性的进攻都不曾有过,甚至连骂阵的零散游骑,都已是三日不曾出现在朝那塞外。
每一个人;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说:战争,已经结束。
至于塞外的匈奴人,大多数人都笃定此刻的匈奴人,是想要撤退的。
只是苦于没有战果,担心撤军会被单于庭治罪,故而不敢撤退。
更是有一小部分人暗下嘀咕:就这鬼天气,匈奴人怕不是早就已经悄悄溜走了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匈奴人真的已经悄悄撤退,只留下一座被漫天飞雪冰封的空营;
那朝那塞守军,岂不是在程不识的率领下,和空气斗智斗勇?
而且还是和刺骨的冷空气斗智斗勇……
“嘶~”
“要俺说,下回再有战事,俺们可得好好打听打听。”
“若还是这程不识领兵,就不急着投军了。”
“——做程不识的兵,可是比县衙征徭役还苦些!”
“单只是苦些倒也罢了,拼死拼活一场仗打下来,全军上下愣是连百十个首级都凑不出来……”
这一回,男子的牢骚倒是没再被左右同袍所忽略。
男子的话语,引起了大部分士族的共鸣。
——战争爆发至今,朝那塞守军的伤亡比例,早就超过了两成。
截至今日,单就是阵亡者,以及重伤不治者,便已经超过两千人!
反观战果——除了百十来个死都没能死在塞外,尸体被留在塞墙之上的匈奴人外,其余匈奴尸首,都被撤退路上的匈奴人顺手捡了回去。
伤亡超四千,阵亡超两千,斩获却至多不超过首级一百颗……
“此战过后,纵他程不识来头再大、后台再硬,怕也是前途无望。”
“——怕是日后,我汉家就没有一个叫‘程不识’的将军喽~”
“倒是那雁门守李广?”
男子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纷纷眼前一亮,各自带着憧憬的笑容,争相点下头。
“说是那李广出身陇右,和俺们一样,都是良家子的出身。”
“——平日里,什么爱兵如子、同衣共食,那都没说的!”
“行军打仗,也没那么多规矩,怎么舒心怎么来;”
“和匈奴人真刀真枪打起来,李将军那也是身先士卒,从不落于人后。”
“单就是这一项,又岂是这缩头缩脑的程不识所能比?”
几句话的功夫,三五人便自然而然围拢在了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李广的诸多优点,以及程不识的诸多缺陷。
话说一箩筐,总结起来就一句:就算是在李广军中喂马,也绝不在程不识麾下为将!
原因无他:实在是程不识治军过严、作战太过谨慎,仗打的人憋屈的紧!
反观李广,治军宽松,对麾下将帅那都是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好不亲切;
打起仗来,那也是气势如虹——走的就是个一力降十会的路子,好不痛快!
凡事就怕有对比。
若是汉家的将军人人都如程不识,那大家伙还不会觉得有什么,只会觉得汉家军纪严明,当兵有些苦;
但有李广这么个与程不识截然相反的‘正面’案例,两相对比之下,众人自然而然就觉得:李广是个好将军!
至于程不识,自然就是硬币的另一面了……
“呔二三子,莫不等着胡蛮潜入塞来,再扬戈而战?!”
众人交头接耳间,突闻一声震天嘶吼响彻塞墙;
待众人齐刷刷回过头,却见众人不远处,那位传说中的程不败铁青着脸——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这凛冬酷寒给冻的。
程不识身旁,副将一声嘶吼都仍不解气,当即大步上前,抬脚便踹在了其中一名兵卒的后股上。
踢得那兵卒当即摔个狗吃屎,正要上前再打,身后却传来程不识古井无波的淡漠语调。
“罢了。”
“不过是与左右同袍交谈而已,虽离了墙垛,却也终归算不上抗令。”
“——各领军鞭二十,下不为例便是。”
“再传令军中诸将:多加巡视,不可再犯。”
程不识一声令下,副将身旁当即有几位亲兵上前,架起那几个聚在一起聊天的兵卒便下了墙。
同一时间,墙下又涌上同样数量的预备役,接替了那几人留下的防守位置。
不多时,墙内不远处,便响起一声声清脆的响鞭,以及那几位受罚兵士的惨叫声。
每响起一声鞭响,墙上守军将士便会本能的锁一下脖子;
程不识却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面瘫脸,淡定从容的迈动脚步,继续沿着塞墙巡视着。
走出去一段距离,发觉身边副将面色有异,程不识便捕捉痕迹的斜眼瞟了瞟;
见副将几度欲言又止,程不识只深吸一口气,神情略带感慨道:“可是觉得某罚惩过重,恐伤了将士人心?”
程不识难得主动开口发问,副将本能的就要摇头否认;
但耳边传来那几名兵士的惨叫声,却让副将生生止住摇头的冲动,欲言又止的低下头去。
“将军曾说过:既做了汉家将士,头等大事,便当是服从军令。”
“——将军之令,末将不敢不从,更不敢有所非议。”
“只终究是同生共死的袍泽,有些话,也终归是不吐不快……”
试探着开了口,见程不识并没有表现出不愉,反而淡笑着微微点下头,副将心下也为之一定。
沉吟措辞片刻,终还是将方才的是暂且放在一旁,转而说起了眼下战事。
“时值冬十一月下旬,腊月不远,凛冬将至。”
“——匈奴人足有三天未出大营,更是足有十余日,没有组织起像样的进攻。”
“将士们都在说,匈奴人今年,不会再发起有威胁的攻势了。”
“将军,应该也是这般认为的吧?”
副将原本其实想说:底下的大头兵们都能看明白,将军总不至于连底下的卒子们都不如?
但话说出口,终归还是经过了副将本能的修饰,听起来更委婉些,也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
按理来说,副将话都已经委婉到了这个份上,就算程不识真的没看透这一点,也该认真思量一番。
但在副将话音落下后,程不识却是不假思索的轻叹一气,面上也应声涌上一抹怪笑。
“为将者,未谋胜,先谋败。”
“——作为将军,不应该在战况还未尘埃落定的时候,便断定本方已经获得最终的胜利;”
“而是应该站在敌人的角度去想:还有什么方法,能为敌人带来胜利。”
···
“就说眼下,天寒地冻,匈奴人便是蹦碎那口钢牙,也不大可能在今冬啃下朝那;”
“但并非‘绝无可能’,而是‘不大可能’。”
“——匈奴人之所以非要攻打朝那,不过是因为朝那塞,乃草原进出北地、陇右二郡的咽喉要道。”
“攻不下朝那塞,匈奴人就无法轻易踏足北地、陇右——即便踏足了,也会因为背后有个不受掌控的朝那塞,而如芒在背。”
“但某还是那句话:无法轻易踏足北地,并不意味着匈奴人,绝对无法踏足北地。”
“万一匈奴人真的豁出去,化整为零绕过朝那塞,以零散游骑驰掠北地,那我朝那塞的得失,便将关系到今岁冬,北地究竟是举境沦陷,还是零星受损……”
一番话说出口,发现副官面上疑惑之色愈深,似乎完全没听明白,程不识也只摇头一笑,前所未有的抬起手,在副官肩上拍了拍。
又默然走出去一段,方含笑开口道:“匈奴人,八成已经退兵了。”
“但还有两成的可能,是匈奴人佯装退兵,意图让我朝那塞放松警惕。”
“——某如今,便是在防着这两成的可能。”
“这两成可能,将士们防的确实很辛苦;”
“但辛苦的活着,总好过轻松的死去……”
···
“某知道;”
“此战,某部浮斩负二千余,众将帅莫说是建功立业——便是战后能不被驳斥,便已是侥天之幸。”
“将士们被某的严明军纪折磨数月,拼死作战,最终却落得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结果,便是骂某两句,也没什么不应该。”
“但某,很高兴。”
说到此处,程不识终还是停下脚步,折身走到塞墙边沿;
以手肘撑在墙垛之上,神情萧瑟的看向塞外,早已被万里冰封的辽阔天地。
“某很高兴。”
“因为直到现在,某麾下将士,依旧还能活着叱骂主将‘畏战不出’,说某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
“还能活着骂人,就是好事。”
“能活着站在墙头,说‘再也不愿为程不识之卒’,总好过含笑九泉,在墓碑上刻下‘下辈子愿再随李将军’的遗愿。”
“——某麾下将士,还能活着骂某。”
“甚至能活着骂某一辈子。”
“单就这一项,某,便此生无憾矣……”
听到这里,副将终于是似懂非懂的缓缓点下头,算是认可了程不识的说法。
——在程不识麾下当兵,确实是苦不堪言;
但至少你能活着。
程不识的谨慎,会阻碍你建功立业,但也能保证你尽可能活着。
你恨之入骨的严明纪律,恰恰是能提高你生存几率的核心要素。
在李广麾下为卒,也确实是无比舒坦。
但李广的肆意洒脱,往往会让你的性命如无根之萍,说没就没;
你渴望、赞扬的松散纪律,不单有极大概率会害死你——甚至往往一害,便是成建制全军覆没。
那这几年来,为何只有人骂程不识,却从不见有人说李广?
答案是:在程不识麾下做过兵的,人家还活着;
活着,才能责骂程不识不体恤士卒,以‘折磨’麾下将士为乐……
“李广的才气,某或许是没有的。”
“臂张十石强弩的盖世武艺,某也是望尘莫及。”
“——但某至少能竭尽所能,让麾下将士少些伤亡,顺带确保城池不失、城门不破。”
“这,是某在雁门学会的道理——活着,才是最大的胜利。”
“城池不破,军民不伤,才是最大的胜利。”
“与之相比,些许胡蛮首级,却是无足轻重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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