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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刘定国,请求陛下自燕王诸子当中,择一德行兼备者,以承燕国宗庙。”
“侄儿以为,陛下最终,还是会以过去的燕王太子、如今的燕世子,为燕王诸子之中‘德行最佳’者。”
“只是燕王之后,关东宗亲诸侯是否也会效仿······”
长乐宫,长信殿。
朝议结束之后,超重百官公卿自然是按照惯例,又走了一趟长乐宫,拜会窦太皇太后。
朝议之上发生的事,自也由丞相刘舍代表百官公卿,向窦太皇太后,以及栗太后做了一个简单的汇报。
得知刘荣敲定了开春时,为天子加冠的宗亲长辈,窦太后自然招来了如今,窦氏一族年轻一代最杰出的窦婴,来询问具体细节。
待窦婴提及今日朝议之上,刘荣‘不小心’说漏嘴的另一要事,窦太后本就有些不甚明朗的面容,顿时更难看了三分。
“燕王,这是要为宗亲诸侯之先,为日后的宗亲诸侯开一个先例。”
“这一先例,一来,对宗亲诸侯确实有好处;”
“二来,经吴楚之国之乱,关东宗亲诸侯元气大伤,长安朝堂削藩之策也是层层跟进。”
“关东宗亲诸侯,对朝堂制度纵是有心反抗,也早已是有心无力······”
“——更何况此番,仅仅只是燕王开了个先例而已,其余各家宗亲诸侯,也不是非效仿不可。”
“只是效仿与否,恐怕会成为皇帝日后,判断某家宗亲诸侯是否忠于长安——至少是‘是否无力反抗长安’的判断依据。”
···
“宗亲诸侯,恐怕大都会捏着鼻子认下,而后伺机效仿。”
“皇帝也大抵不会真的去‘择其德高者以立之’之类——皇帝最终,还是会让诸王世子继嗣。”
“这样一来,长安朝堂手上,便算是又多了一个可以牵制关东宗亲诸侯的把柄。”
“——只有听话的,才能如愿让自己的世子继嗣;”
“若不听话,那皇帝选个野心勃勃,又顽劣不堪的王子继嗣,再伺机除其国、绝其嗣,也没人能挑出什么理。”
“如此说来,燕王此番,便是主动将自己,乃至所有宗亲诸侯的命脉,都递到了皇帝手中,俨然一副予取予求,仁君拿捏的架势。”
“只是此事,究竟是好是坏·······”
面色阴晴不定的说着,窦太后终是稍呼出一口浊气;
又垂眸思虑片刻,便虚一招手:“王孙以为,此事如何?”
听闻此闻,窦婴面上神情当即一震,却很理智的没有立刻开口。
稍吸一口气,在窦太后面上小心打量一番,同时暗下组织好语言,才试探着开口道:“侄儿以为,算不上好事,但也绝非坏事。”
“于宗庙、社稷而言,朝堂手中——哪怕是唯独陛下手中,多一个拿捏宗亲诸侯的把柄,总好过少一个。”
“再者,削夺诸侯权柄、削弱藩王权力,也算是自太宗孝文皇帝以来,我汉家历代先皇相继而为的百年大政。”
“为的,是有朝一日,我汉家将士北上决战匈奴之时,关东无有诸侯举兵为乱之隐患。”
“侄儿认为,促成诸侯请示长安天子,而后得立继嗣的定制,于长安朝堂、宗庙社稷,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
“自然,凡事有利,便必有其弊端。”
“只是此事的弊端,孙儿很确定:并非是对长安朝堂、宗庙社稷。”
“至于这弊端究竟为何,侄儿愚钝,暂不得其解······”
一番情商拉满的话,也是引得窦太后暗下一阵苦笑。
此事的弊端——窦婴‘不敢看透’的弊端,不就是天子刘荣借此进一步独揽大权,会夺走本属于东宫的权利嘛?
在过去,有关宗亲诸侯的事,除去招待、联络等粗枝末节,是典属国在负责,其他诸如敕封、罢黜及移封等事宜,可都是东宫太后的职责范围。
正所谓:权力是地位的根基。
关乎宗亲诸侯的所有大事,都由东宫一言而觉,东宫太后在宗亲诸侯眼中,自然就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存在。
甚至是唯一一个‘绝不可得罪’的存在。
但若今后,汉家的宗亲诸侯,果真都要先请天子审查一下自己的儿子们,然后再确立继承人,那就等于出现了第二个宗亲诸侯万万得罪不起的存在。
诸侯得罪不起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这就等同于原本独属于东宫窦太后的权力——对宗亲诸侯予取予求的权力,将被天子平白分走一半。
而且不单是窦太后的这份权力,被天子荣分走一半,而是汉家日后的每一位太后,都被后世的每一代天子,分走这一半的权力。
而且这里的‘分走一半权力’,可不只意味着原来太后一言而觉的事,以后得由太后和皇帝一同决定。
——汉家的东西两宫,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合作关系!
用后世比较著名的一句话来说,汉家的东西两宫,是原则上站在同一战线,事实上又分别领衔不同的政治阵营、原则上不发生冲突,实际上却处于良性竞争的对立关系。
太后能干,那就是太后独揽大权,临朝称制,把控政权的大方向;
皇帝能干,则是天子君临天下,镇压包括东宫太后在内的整个天下。
故而,原本独属于东宫太后的权力,在被天子分走一半之后,便必定会成为两方对立的又一战场。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你是宗亲,原本被封去了南方未服之地,如长沙之类;
你想要换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封国——哪怕地方小一点都行,但起码要稍微适宜人类居住、生存。
但你一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劳,二没有和皇家嫡脉的过硬亲缘关系,属于绝对意义上的透明人。
在过去,你朝思暮想着移封中原,摆在你面前的唯一选择,便是在东宫太后面前露回脸,甚至是让东宫太后欠你一个人情。
作为宗亲诸侯,你无法自由离开自己的封土;
你的封土贫瘠,你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能讨东宫太后的欢心。
于是,你等啊等,等啊等,穷其一生,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万般无奈之下,弥留之际的你,只能叫来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紧紧握住他的手,再三嘱咐道:一定要对东宫太后毕恭毕敬,一旦有机会,便一定要移封中原······
这,是东宫太后一言而觉宗亲诸侯之事的时代。
同样一件事,在燕王刘定国闹出这么一档子事之后,便会彻底大变样。
你还是宗亲诸侯,封国在南方,非常贫瘠;
你也还是一无功劳,二非嫡脉的远方宗亲,想要移封中原,依旧没有什么切实可行的方案。
这时候,摆在你面前的,却不止有两种选择了。
你可以选择谄媚东宫,伺机而动;
也可以选择效忠天子,争取移封。
除此之外,你还可以选择在东西两宫之中,替其中某一方,办一件损害另一方利益的事。
比如说,站在东宫太后的阵营,以诸侯王的身份联合几家诸侯,上奏长安:陛下年纪还小,实在是还没有能力亲政啊!
又或者,是站在天子的立场,纠集几个好兄弟表奏天子:太后阻止陛下亲政,是何居心!
陛下尊太后为长者,俺们这些远方亲戚们,可不会让一个外姓老妇,欺压我汉家的嫡脉天子!
这后两件,无论你干成哪一件,你移封的事都大概率会办妥。
当然了,如果你选前者,你就要小心日后东宫驾崩,你会被天子秋后算账。
而这,也正是窦婴‘不敢’看透这弊端在哪的原因所在。
——这件事唯一的弊端,便是让汉家的天子,也实打实具备了拿捏、制衡宗亲诸侯的权力,将这个原本独属于东宫太后的特权,转变为了太后、天子共有的权力。
类似的权力还有许多。
比如太后、天子皆可口称朕,亡称崩,出入称警,行文用制;
比如太后和天子,都可以掌控大权,都可以‘君临天下’。
但这些由太后与天子共有的权力,无一例外:都属于只要皇帝还能撑住场面,就轮不到太后去行使的。
太宗皇帝驾崩这么多年,窦太后自称‘朕’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至于出入称警——窦太后这么些年,满共也没出几回长乐。
反观汉家的天子,就拿刘荣举例,即位这才不到半年的时间,平日里与人交谈,朕字儿那都是当逗号用的。
换而言之:当某一项权利,在汉家属于太后、天子共有,那你就可以直接将其理解为:只要天子有能力行使这项权力,那这就是天子的权力!
只有天子无法行使这项权力时,太后才会站出来,暂时代掌这项权力。
——汉家两宫共制是没错,但吕太后将天下人都给吓成了惊弓之鸟,也是实打实的教训。
原本独属于自己——独属于汉太后的权力,就这么被刘荣轻飘飘的夺走一半,变成了和朝权一样的‘共有权力’,窦太后能高兴才是怪事。
但窦太后也不否认:窦婴前半段话说的也没错。
这件事,对汉家的宗庙、社稷而言,确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或者应该说,只有窦太后受到伤害的世界达成了······
“正如王孙所言:此事虽于宗庙、社稷大有裨益,但终归利弊不明。”
“稳妥起见,这件事,还是由我这个瞎眼老婆子,替皇帝把把关为好。”
“——左右皇帝忙于朝中政务,也抽不出时间去查验燕王诸子的德行。”
“便由我代劳,替燕王看看诸位王子,究竟何人成器······”
窦太后此言一出,窦婴当即默然。
很显然,新一轮的东西两宫之争,已经拉开帷幕。
但庆幸的是:当朝新君刘荣,也并非全然没有还手之力。
也正是这一分还手之力,让窦太皇太后和天子荣之间的权力斗争,控制在了相当可控的范畴之内。
对于汉家而言,这是好事。
考虑到汉家特有的国情,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前几日,建陵侯来长乐寻我,听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要乞骸骨。”
“既然都来寻我了,皇帝那边,只怕已经是点了头。”
“——皇帝曾说过,刘舍之后,非窦婴不可为相。”
“此番,御史大夫出缺,便是王孙的机会。”
“毕竟王孙,不是那功勋滔天的周亚夫。”
“就算是要做丞相,也总还得在亚相御史大夫的位置上,蹉跎一段时间。”
听闻窦太后说起此事,窦婴面上也悄然涌上一抹由衷喜悦。
虽然心里清楚,自己能做丞相的机会,大概率是窦太后为窦氏外戚一族争取到的福利,或者说是政治交易换来的结果,但也依旧不妨碍窦婴为之感到开心。
那可是丞相啊!
秩禄万石,位极人臣,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丞相!
曾经的国舅章武侯窦广国,都只能遗憾失之交臂,并为之抱憾终身的丞相。
作为情感偏向儒家,甚至可以说是儒家在如今朝堂之上,仅有的代表性人物,窦婴志向颇为高远;
而那些高远的志向,需要窦婴先成为丞相——成为汉家最具话语权的政治人物,才有实现的可能。
明白这些,窦婴当即便含笑起身,由衷对窦太后拱手道谢。
却见窦太后面色淡然的摆摆手,自顾自继续交代道:“如今的皇帝,不比太宗皇帝仁慈,但论刻薄寡恩,手腕毒辣,却不让太宗皇帝分毫。”
“不比先孝景皇帝持重、求稳,但若论志气,却是未必比太祖高皇帝要逊色多少。”
“——只要不短命,皇帝,便当是一雄主。”
“自古雄主,多重能臣。”
“尤其是那些有真材实料,且能将才学变成现实的干臣,往往能在雄主手下如鱼得水。”
···
“我一把年纪,一只脚踩进棺材里的老妇人,护不了窦氏太久。”
“窦氏,也护不了王孙几年了。”
“——非但窦氏护不住王孙,反倒是要王孙日后,于我窦氏一族多多照拂。”
“要想照拂窦氏,王孙要做的,还有很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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