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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这个姑母,是不会死心的~”

翌日上午,上林苑博望苑。

身着常袍,头顶刘氏冠,负手行走在博望苑内的田野之间,刘荣含笑道出如是一语,旋即便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而在刘荣身侧,随驾出行的魏其侯窦婴,此刻也是面带苦笑,摇头不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座长安城,似乎便一夜之间接受了这个客观现实。

——馆陶主刘嫖,非要做汉天子的丈母娘不可!

当然,刘嫖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自己的亲弟弟、女儿的亲舅舅;

自然而然,刘嫖便盯上了皇帝弟弟:孝景皇帝刘启的儿子,也就是天子启之后的下一代汉天子。

甚至早在太宗孝文皇帝尸骨未寒、国丧未罢,先孝景皇帝才刚即位,屁股都还没在御榻上坐热的时候,刘嫖便‘高瞻远瞩’的找到了彼时的栗姬,如今的栗太后。

也就是从那一次时起,整座长安城,都默认了两件事。

其一:彼时的诸位公子,无论是谁住进太子宫,都必然躲不过‘迎娶堂邑侯之女’的命运。

其二:除非接受刘嫖政治联姻的邀请,否则,即便身为皇长子,刘荣也很难顺利坐上储君之位。

甚至即便做了汉家的太子储君,也绝不可能顺风顺水,熬到天子启宫车晏驾的那一天。

后来的一切,也算是侧面印证了这种看法。

——在母亲栗姬严词拒绝刘嫖后,刘荣仅仅只是出面维护了自己,与东宫窦老太后之间的关系。

至于姑母刘嫖,刘荣别说是‘侄儿肯定娶阿娇’之类的画大饼——就连些许黄白之物、钱金之利,都没让刘嫖占到自己半点便宜。

于是,刘嫖便开始上蹿下跳,反复作妖,不知搞出了多少乱子。

在平抑粮价一事上,暗下给刘荣使绊子啊~

光明正大的和当时的绮兰殿——即大王美人:王娡及皇十子刘彘母子眉来眼去,作势要支持皇十子争储夺嫡啊~

乃至于孝景皇帝后三年,刘荣太子监国,更是不知同这位姑母交了多少次手。

可以说,如今的刘荣——如今这个手腕老练,少年老成的天子荣,三成是穿越者的远见卓识、先见之明;

三成是先孝景皇帝言传身教,悉心培养;

剩下四成,便基本都是馆陶主刘嫖‘陪练’,给刘荣练出来的。

朝堂的政策可能有哪方面的漏洞、弊端,可能会被哪些人利用,会对宗庙、社稷造成怎样的负面影响?

这诸多命题,都由过去几年的刘嫖亲自作出示范,给刘荣上了一堂又一堂宝贵的政治课。

也确实如七年前,长安坊间所说的那样:没有娶阿娇,刘荣还真就是即便做了太子储君,也没有顺风顺水熬到先孝景皇帝驾崩。

或者应该说:仅仅只是拒绝了这门亲事,便为刘荣招来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阻碍,并让刘荣失去了许多原本可以争取,甚至可以直接拥有的政治资源。

关于此事,刘荣也听到过不少流言蜚语。

有人说,刘荣秉承了汉家历代先皇的光荣传统,拥有着与普罗大众不甚相同的性取向;

也有人说,刘荣纯纯就是年少无知,看不透这个中厉害,年少轻狂犯了病,只能咬碎牙齿和血吞,为自己年轻时的错误买单。

甚至还有人因此,而将刘嫖的宝贝女儿:阿娇翁主,传承了身高丈二,虎背熊腰,赤面獠牙的在世女魔头……

可但凡是有点脑子,并对刘荣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刘荣真正从父祖身上继承下来的特质,是无的不放矢,无兔不撒鹰。

——能让刘荣接受如此庞大的政治资源损失,以及如此重大的政治隐患、风险,也非要拒绝这门亲事的,只有两种情况。

其一:接受这门亲事,对刘荣带来的损失、隐患更大!

所以,刘荣遵循‘两相全害,取其轻者’的自然法则,从两个都很糟糕的选择中,选了一个相对没那么糟糕、损失相对较少,也相对更容易接受的那一个。

这一说法,得到了朝堂内外的广泛认同。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刘荣之所以拒绝这门亲事,是为了避免汉家自吕太后之后,再出现一个辈分高,权力大,且有能力对汉天子予取予求的女性。

尤其考虑到刘嫖还不是外姓,而是刘氏宗亲,这个隐患的重要程度,似乎确实比得罪刘嫖来的更大。

再者,作为一个身处封建时代的女性政治人物,刘嫖的政治地位,几乎是完全源自同东宫窦太后的血脉关系,以及在窦老太后心中的无上地位、与窦老太后的亲密关系。

换而言之:真正让刘荣担忧的,并非是刘嫖凭借皇后女儿,成为又一个祸害汉家的女强人;

而是刘嫖与东宫窦老太后,以及整个窦氏外戚一族的牵绊,很可能使得本就庞大、强盛的窦氏外戚一族,因为刘嫖的存在,而与阿娇皇后形成紧密的政治同盟关系。

众所周知,汉家的天子绝不会接受同一个家族,出现第二位太后。

先孝景皇帝的原配,如今避居桂宫的故薄皇后,便是这一事实的有力佐证。

自然,不允许‘一门二后’的汉天子,也绝不会允许一个已经拥有太后的外戚家族,同第二个可能成为太后的女人,如皇后、太子妃等走的太近。

很显然,阿娇翁主与东宫窦老太后,无论是亲缘还是情感,都走的太近了些;

所以,为了压制已经足够强大——甚至过分强大的窦氏外戚一族,避免窦氏在窦太皇太后之后,再与一位准太后搭上关系,刘荣不愿意娶阿娇翁主为妻,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这一套说辞有理有据,逻辑严谨,几乎成为了朝堂内外的共识。

当然,也有极少部分人,偏向于第二种可能性。

即:在刘荣看来,迎娶阿娇翁主为自己带来的利益,没有拒绝阿娇翁主带来的利益大。

所以,为了追求更大的政治利益,刘荣选择拒绝这门亲事。

这,便是两相全利,取其大者。

相较于绝大多数人认同的‘两害取其轻’,这个说法就显得多少有些没有说服力了。

——拒绝这门亲事,能为刘荣带来什么利益?

尤其这个利益,居然比同馆陶公主政治联姻,从而稳住东宫太后还要更大?

怎么可能嘛~

对于一个年富力强,却根基尚浅的青年天子,还有什么事,是比稳住东宫太后更重要的?

能有什么事,是比和东宫打好关系,稳住自己皇位更重要、具备更高优先级的?

到这里,开始有人接近最后的真相了。

——肯定是陛下找到了另外一个人!

娶了这个人,能为陛下带来更大的好处,比娶阿娇翁主带来的好处更大!

但也恰恰是这一看法,让整个‘两利取其大’的观点失去了仅有的说服力。

不可能!

如今汉家,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女人!

当今天下,绝对没有比阿娇翁主,能为陛下带来更大利益的皇后人选!

尤其是在刘荣最终的后族,确定为早已落寞的平阳侯家族后,朝堂内外更是确信:拒绝阿娇翁主,只是刘荣选择了一个损失更少、隐患更小的方案,而非利益更大的方案。

只是无人知晓:恰恰是大家都认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可能性,却偏偏是刘荣真正的考量重点。

——平阳侯家族,真的是比馆陶公主更好、能为刘荣带来更大利益,能为汉家宗庙、社稷,带来更大利好的选择!

而且不是好上一点半点,而是甩了阿娇背后的馆陶主刘嫖,乃至东宫窦老太后,不知多少条街的重大利好……

当然,即便已经下定决心,刘荣也还是不得不承认:要想让姑母刘嫖死心,就得让一颗人类心脏,在物理意义上停止跳动。

要么,是东宫老太后驾崩,让刘嫖失去最大,同时也是唯一的靠山,从而失去上蹿下跳的能力;

要么,是阿娇意外夭折,让刘嫖失去作案工具。

再或者……

“恐怕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太长公主都会因为没能嫁女于陛下,而死不瞑目啊……”

经过和刘嫖的进一步接触,窦婴已经基本断定:刘嫖的贼心,只会和刘嫖的肉体一起消亡。

用后世人常用的一句话来说,便是:我刘嫖就算是死、从北阙跳下去,也绝不可能放弃让我女儿阿娇,成为汉家的椒房之主!

且刘嫖大概率不会遵守真香定律,刘荣也不可能为这个惹人厌恶的姑母,找到那个能让刘嫖直呼‘真香’的新方向。

“但愿长公主,不会因为欲求不满,而做出什么傻事吧……”

窦婴一声轻叹,却只引得刘荣咧嘴一笑,满是轻松惬意的摇了摇头。

“不会。”

“皇祖母,不会放任馆陶姑母乱来的。”

“——先前,燕王表奏朕前,希望朕可以查评燕王诸子德行、品性,选出一个德行兼备者,为燕王世子。”

“皇祖母便遣人来,说朕加了冠、亲了政,恐忙于朝中政务,无暇顾及如此小事;”

“朕便顺水推舟,就势请皇祖母不辞辛苦,为朕操心此事了……”

此言一出,窦婴只瞬间抬起头,满是不可置信的望向刘荣!

却见刘荣又摇头一笑,继续说道:“前几日,代王、梁王,又江都、河间等先帝诸子相继请奏;”

“有子嗣者,便都学着燕王,请朕查验诸王子品行,无子嗣者,也都希望朕日后可以出巡关东,见见各家的王子。”

“——那些奏疏,朕都一并给皇祖母送去,交由皇祖母定夺了。”

“若一切顺利,从今往后,我汉家的东宫太后,还将多出一个‘查验诸侯公子品行,以立王储’,乃至废立王储的权利。”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朕加冠亲政,操劳国政,无暇他顾;”

“只能将这些‘粗枝末节’,交由东宫代劳……”

言罢,刘荣便似笑非笑的侧过头,看向窦婴的目光,更是满满的耐人寻味。

便见窦婴皱眉沉思许久,才终于在刘荣玩味的目光注视下,忧心忡忡道:“如此,日后之汉太后,便几可谓对宗亲诸侯予取予求。”

“——为了王国宗祠的延续,宗亲诸侯必定会争相摇尾乞怜于东宫当面;”

“甚至发生‘宗亲诸侯知太后而不知天子’,乃至在极端状况下,以太后之名发兵关东,以不孝之名攻讦天子……”

不等窦婴话音落下,刘荣便是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又笑着将手搭上窦婴的肩膀;

轻轻拍了拍,嘴上却无比轻松道:“反正这诸侯宗藩,是早晚都要削的。”

“——先帝一场吴楚之乱,也已经扫除了削藩的大部分障碍。”

“剩下的,便是水磨工夫,一点一点把诸侯藩王削弱、肢解,并最终成为只在名义上贵于彻侯,实则却并无太大差别的勋贵。”

···

“此番运作,太后固然是掌宗亲诸侯之命脉,并借此掌控了宗亲诸侯。”

“但这又如何呢?”

“日后我汉家,绝不可能出现吴王刘濞、梁孝王刘武那样的强藩。”

“——就连如今的河间、江都诸王,在后世之人看来,也将是无比庞大、强盛的大国!”

“将必将被削弱、肢解,乃至最终灭亡的宗亲诸侯交出去,换来东宫支持朕加冠亲政,君临天下;”

“这,难道不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吗?”

一番话,让窦婴彻底陷入了沉思。

刘荣这番话,窦婴当然听得明白。

甚至不需要思考——刘荣这边刚说出口,窦婴那边就已经想明白个中厉害了。

只是窦婴在想:如此宏远的视角,如此老练的手段;

刘荣,当真只是个才刚加冠,年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天子吗?

要知道先孝景皇帝在这个年纪,可才刚过‘一怒之下棋盘开瓢’的年少轻狂阶段,整天都陷于‘如何让父皇少揍孤几顿’的哲学思考之中啊……

“走吧;”

“好歹也是要做亚相御史大夫,备做汉相的人了。”

“随朕好生看看我汉家,强大到了怎样的程度。”

“——免得日后,朕一怒而兴师,要拿军臣老儿的狗头告慰太、高二庙,表叔却不明朕意;”

“反以止战之说相进,徒惹君臣相疑,叔侄相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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