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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幽州。

作为防控漠北胡族,乃至挟制辽东的军事重镇,幽州的地位在隋炀帝时期就已是十分突出,曾设有东夷都护府。其后终唐一朝,亦于此地历设幽州节度使、范阳节度使,以控制漠北奚、契丹等族。

天宝末年,安禄山以幽州为根据地,发兵反唐,掀起了重创盛唐的“安史之乱”。其后叛乱虽平,幽州却已实为长期不奉朝命割据一方的河北三镇之一,直至当今。

时年逾五十的刘仁恭,便也是如此遵循历代幽州节度使的传统,不受中原朝令。

昔年他还不过一幽州镇将,因兵变而投奔晋国,借李克用之手杀回了幽州,被后者表为幽州兼卢龙节度使。但仅过一年,他又与李克用交恶,转投于朱温,以摆脱晋国的控制。

十年前,刘仁恭吞并了义昌节度使,将辖境扩张到了南面沧州,任长子刘守文为义昌节度使,驻沧州。而后野心大起,欲夺成德、魏博二镇,以兼并整个河北三镇。

便是因此,其遂与朱温交恶,引得后者两次亲征河北。不但成德、魏博二镇没取到,反而为朱温做了嫁衣,令二镇转投入大梁旗下。

但就算如此,刘仁恭仍可作为偏安一隅的诸侯存在,直到几月前,其次子刘守光领兵攻入了他享乐所在的大安山宫城,将他堂堂的幽州节度使,囚禁在了一方小院中……

…………

节度使府。

因这两月一直在扩建,这座占地不俗的府邸已有了些王府的建制,府中来来往往的仆役,装束似同宫人一般。

唯有这方小院,还是从前那副布局。

院中生有杂草,被刺骨的寒风刮拂着,格外显得有些萧瑟。

天空上积有黑滚滚的乌云,犹如倾轧之势,低低的逼压而来。

刘仁恭发须蓬蓬,已有些打结的样子。

他木着脸,困坐在狭窄的堂屋内。屋中寒意凛冽,却全无丝毫取暖的东西。

院子里倒是生有一堆篝火,不过旁边围有两个顶盔贯甲的衙兵,看都不看他一眼。两人是负责看管他的人手,只听命于刘守光一人,全然不在意他的什么感受。

此时,一负责送饭的衙兵捧着食盒喜不自胜的闯了进来。

“有十日前的捷报送到幕府了……”

“什么捷报?”

“刘守文那厮不自量力,几败之下竟还敢率军回返,驻兵于玉田,欲阻节帅兵锋。而今节帅领兵亲往,在玉田与其大战,大获全胜,共斩首三千余级,刘守文他娘的仅以身免,再次遁往辽东去了!”

“入他娘,这厮跑路真行!”

三个衙兵口无遮拦,且还有意无意的把话音喊得极高,偏偏让刘仁恭听了个一清二楚。

后者满嘴苦涩,心中再次涌上一股悔意。

几年前,刘守光与他的爱妾罗氏私通,那时他就该痛下杀手,将这个孽障一刀砍了,而不仅仅是与其断绝父子关系。谁曾想到,当年只是一个心慈手软,会造成今日局面。

外边还在继续摆谈。

“捷报是十日前的,说不得节帅现已回返了,届时,你我恐怕也少不得亦被封赏……”

听到此处,刘仁恭已是深深的绝望,但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荒淫奢侈,却容不得他狠心去求死,遂突兀的干咳了一声。

待几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他便厚着脸皮乞求道:“可否容老夫,给二郎传个话?”

“老节帅有什么想说的,直言就是,不过我可不敢保证节帅会听得进去。”

“咳……”刘仁恭干咳一声,谄媚发笑:“二郎新任幽州节度,总得需要老夫出面不是?还望几位能替老夫告知二郎,当年确实是老夫看错了他,宠信了大郎。而今老夫已识大郎无能,甘愿向他让出这节度之位,只求老夫今后不要一直被关在这里……”

三个衙兵一愣,而后互相对了对眼,倏尔便有人大声嘲笑出声:“老节帅,你是不是把自己看得过重了些?节帅而今自称燕王都无人敢反对,还需要你出什么面?”

“伱不想待在这,还想去哪?回大安山继续享乐啊?”

几人嘲笑不断,似是由此能让他们获得更多的快感,完全不给刘仁恭面子。

刘仁恭老脸一僵,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干笑一声后,只得徒劳的再次坐回去。

重新握住座椅扶手,他的手指却攥得极紧,一股深深的屈辱感,自他心中喷涌而起。

——————

幽州以北,燕山。

古北口。

若说塞外与河北到底有什么不同,便就是中间隔绝了这么一条巍峨起伏的山脉。

燕山横贯东西,据于河北平原的最北部,全长可达三百多千米,是防御漠北南下最重要的阻碍。同时,在这险之又险的山势上头,古旧却又厚重的长城,只是盘旋在山巅之上。秦砖汉瓦,冷冷矗立在烈风当中。

暴雨滂沱而下,号角声撕裂了层层的雨雾。

风急雨骤,在天地当中连成了密集的斜线,顺着砖缝,冲出了一泼又一泼的血水。城头之上,尸首堆叠得高出了垛口,血水顺着城墙往下流淌,饶是如此大雨,也冲刷不干净。

城墙之下,亦是惨状无比,密密麻麻的尸首之间,散布的全是盾牌以及乱石,因雨水灌注,这些死尸已被泡的发白,却又被滚烫的粪水烫的发烂,显出了极恶心的画面来。

城墙上头,已然没什么人影。

最后一名幽州军将浑身血污,冰冷的雨水斜打在他的顶盔上,顺着颈口灌了下去。

雨雾中,又有一道号角声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援军呢!援军呢!?”

军将已经力竭,但犹自瞪着被羽箭划破了的眼睛,浑然不顾血水喷涌,嘶声大吼:“烽火已燃了一日,檀州援军为何不至!?”

旷寂的山巅上,他的声音不断回响。

但许久许久,也没有人应他。

直到一道人影攀附上了城头,这军将才能循声睁着模糊的眼睛望去。

那是一个矮壮敦实的汉子,一双罗圈腿,穿着劣质的皮甲,戴着毡帽,能看到他的脑袋边上,有些许被浸得湿透的小辫垂下。

“杂胡……”

军将不甘的低喃了声,旋即就被那猖狂大笑的漠北人一刀枭首。

古北口外,号角声再次呜呜的响了起来。

雨雾中,一道趋马的人影缓缓驶出,他年约三十上下,筋骨强劲,面容粗粝,留有一副短髯,一双眼睛在这滂沱的大雨下,仍然锐利如电。

他梳理着被雨水冲塌下去的马鬃,眼望着这片被污血铺满、尽是死尸的长城关隘,久久不语。

身后,几个亲卫骑卒近前。

“大王,古北口已被儿郎们攻破了。果如王后所言,有刘守文作诱,刘守光必然以为俺们要从辽东南下,竟将檀州的兵马都抽走了……”

耶律阿保机却仍是沉默,许久后,才闭上了眼。

“愿长生天、多阔霍庇佑漠北。”

几个亲卫互而对视,而后一齐出声:“愿多阔霍庇佑漠北……”

须臾,耶律阿保机重重的一夹马腹。

“南下,诛灭刘守光。”

其后,无数漠北骑卒源源不绝的从雨雾中撞出,涌入了古北口内。

……

大队人马席卷南去,这处长城关隘上,还余留有几队漠北精锐,以及一部小部落的奴仆军。

而今的草原上,燕山以北的许多部落都已被耶律阿保机打服,此次南下,自会召集,共起兵两万,基本各个都有坐骑,是不是战马不重要,只要是个骑兵,跑得快就行。

这些奴仆军是没有资格南下打秋风的,只能留在古北口,戍守着回去的退路。

不过留在这里倒也不是没有好处,此番攻城,基本是全歼幽州守军,贫穷且完全没有统一装束的仆从军们在城墙上颠笑着走动着,翻检这些幽州守军的尸首。

衣甲是要扒下来的,不过却需上交,若有财物亦留不到手中,却可以浑水摸鱼,偷偷留些回去带给自家的婆娘。

这些战死的幽州士卒,则随便挖个坑赤裸着埋了。

他们甚至连席子也不舍得卷一个。

曾几何时,漠北草原,才是被幽州军打秋风的对象,故他们亦恨透了这些阻拦他们南下的幽州南蛮子。

大雨还在下,却是已小了好一些。

古北口内外,热火朝天,到处都是仆从军的人在走动。

有真正的精锐士卒缩在城楼中躲雨,皆是兴高采烈的大声笑着。

但不过许久,远处便隐隐约约的似有马蹄声响起。

还在刨坑的漠北人抬起了头。

雨幕中,一只羽箭倏然射来,猝然洞穿了他大张着的嘴巴。

倒下去的尸体溅起了好大一片泥水,其正好躺进了自己挖好的尸坑内。

下一刻,已薄了许多的水雾中,密密的嗡声响起,却是一排排的箭雨飞射而至,将他们一片片的射死在尸坑前。

城楼中,精锐甲卒一脸愕然。

“刘守光来援了!?”

但他们自持骁勇,径直抽刀大步迎出。

不过待抬目望去,所有人的眸子便是骇然一缩。

数百骑势不可阻,皆是左右张弓搭箭,气势汹汹!

但犹自怪异的是,他们皆是头戴镶铁斗笠,脸配面甲,撞雨而出,似同一只猛兽,犹如山海呼啸般杀来。

“幽州……”

为首的甲卒当即大喊,但旋即,一人张弓而起,瞬时射去。

“噗。”

最后一波箭雨尽数倾泻过后,密密麻麻的人便弃马登楼,抽刀便杀。

他们手中的唐刀好似锋利无比,一刀下来,这些自持骁勇的漠北精锐接都接不住,犹如待宰羔羊,顷刻间即就被斩杀的只剩最后一人。

那最后的漠北汉子已受重伤,却还不惧,尤只是大声用漠北话唾骂着。

斗笠之下,付暗取下了面具,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汉话,一手揪住这漠北汉子的头顶,持刀狠狠一割。

“别叫了,下辈子认清楚点。”

“来的人,是你大唐爷爷。“

——————

距幽州城十里之外,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坐落有一座村庄。

大雨中,几骑趋马而入。

里长不敢不接待,因为他们皆是身着武袍,腰佩利刃,看起来分外瘆人。

“老丈,可否容在下买一点马料?”

萧砚背上披了蓑衣,满脸和气,道:“我们不借宿,补充下马力就走。”

见他长得俊俏,看起来不似坏人,里长果然放松了许多,连忙道:“小老儿即刻安排。”

“不急,慢慢来。”

萧砚取下积了雨水的斗笠,躲在枯草搭成的檐下,抬头望着阴沉的乌云天。

姬如雪亦披了蓑衣,不过蓑衣之下还裹着萧砚那面披风,得让已渐长成的娇躯不至于因雨水浸透而显露出来。

左右的屋子中,有孩童探出头,好奇打量着他们一行人。

“看什么看!小心我把你抓去!”

上官云阙扮成鬼脸,恶狠狠的吓到。

孩童果然缩了回去,片刻后,屋子里就传来了嚎啕的大哭声。

前者却是一愣,有些惊诧自己真有这么吓人?

但他马上就哭丧着脸抱怨道:“萧郎啊,咱们每日赶路,到底何时才是个头啊……”

“快了。”

萧砚从怀中取出一贯钱,谢过捧着马料出来的里长,询问道:“老丈,此地距离幽州,还有多远?”

“此去向西十里,就是幽州城了。”

里长畏惧的看了眼脸白的像鬼似的上官云阙,不敢久留,又回去提了一壶热水,笑呵呵的倒给萧砚,“郎君和小娘子淋了雨,万要先驱驱寒,小老儿家中尚有多余的屋子,要不住一晚再走?”

说罢,他还是犹豫了下,给上官云阙也倒了一杯。

不料萧砚却不应他,反而皱起了眉,低声自语:“十里……”

姬如雪遂替他言谢:“老丈好意,我们实是心领。不过我等还有要事赶往幽州,就不于此留宿了。”

里长挥了挥手,不甚在意,反而一脸忧心的劝道:“依小老儿来看,诸位还是暂且莫往幽州去才好。”

“为何?”

“如今呐,新任节帅大兴土木,巴不得多抓些劳力入城,你们几个进去,恐怕就有些危险哟……”

萧砚笑了笑,道:“无妨,我们正是去寻节帅的。”

里长心下一惊,细看之下,确觉眼前三人有富贵之相。当然,那个人妖脸不太好说。

“啊?可小老儿听说节帅尚还在辽东征战,郎君恐怕是走反了?”

“我们正是从辽东过来的。”

“那郎君可知辽东……”里长捋着乱糟糟的胡须,有心询问。

不过即在此时,不远处的官道上,一骑从东面急急驰来。

其一身信使打扮,身上还染有污血,这会正见此处的三匹良马,疲惫的眼睛便一亮,落马奔来。

“节度使府征用,汝等自去幽州讨要!”

里长不敢阻拦,唯唯诺诺的让开了去。

“诶!”

上官云阙倒是不满,萧砚却只是一笑,仍由其牵了一匹马死命抽鞭而去。

不消片刻,待坐骑稍稍补充了些马力,萧砚即戴上斗笠,翻身跃上一马背,向着姬如雪伸出手。

“好了,咱们也动身吧。”

少女抿嘴一笑,牵着手盈盈跃上。

“真是,披风不给我,同骑一匹马这种事,也不和我一起!”上官云阙淋雨跟在后面,不住腹诽:“知不知道什么叫作男女有别!?”

三人的身影渐远,里长叹了一口气,总觉心下有些不安。

又过了许久,几道彪悍的骑卒闯了进来。

“老东西,某来讨点草料。”

里长气急,抬头一看,又马上唯唯诺诺起来。

官道上,连绵的骑兵风尘仆仆,却又各自都神采奕奕,似有什么大事要办。

“十里。”

王彦章眯眼看向西面,自语道:“这个距离,应当不算暴露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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