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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赵岩彻夜难眠。

不知是这北地的寒风声太喧嚣·,还是因为他久未宿夜军营,听着那噼啪燃烧的刁斗声实在是难以入眠。

好在,在后半夜过后,外间却出人意料的下起了雨水,虽说这临近二月的寒春冬雨实在是酷寒的紧,但总之还是让他在帐外有金吾卫值守的情况下,在雨水哗啦声中顶着发肿的眼睛眯了半个钟头。

然则,这半个钟头还没有彻底睡安稳,眼见这天色都是昏暗,就忽听营内号角声大起,进而便在迷迷糊糊中听得一些忙忙碌碌的声音,似若脚步声、呼喊声连成一片,形成了一片肃杀之气。

这一下子,便让恰才昏沉眯眼的赵岩忙不迭的从又硬又咯人的木板上爬起身,稍有些慌张的向帐外去看,却见帐外唯有一片昏暗,似是那雨水浇灭了一切火光,使得本该从帐外映进来的金吾卫身影在这时竟然完全看不见。

一瞬间,赵岩的心下就陡然慌乱起来,连鞋也来不及穿,赤脚踩着不算平整的地面,摸黑寻了一件外衫,持着一柄佩剑就缩在帐口探听外间的动静。

却听外间人声嘈杂,然而并不乱,细听之下只在密密的雨点声中听见一些军官的严肃喝令声。

再然后,就是好多人披甲行走的动静,那甲叶碰撞,发出细索的声音,再瞪大眼睛细听,却听这些人好似就是直往此处而来!

赵岩的头皮霎时猛地发麻起来,一手死死的握住剑柄,一面向后倒退,一面急着想要往床榻上爬,想要营造出一副自己还在酣睡的场面。

不过马上,他又慌乱的抛开手中的被褥,一个劲的将腰带往腰上系,又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实在是不怪他如此又急又慌。

他一整夜都睡不着觉,哪里真是因为身处北地寒风声太喧嚣,又哪里是因为久未宿军营而不习惯。

还不是因为昨日傍晚初见萧砚时,对方那不可一世中带着的跋扈气质,实在让他难以放松下来,这偌大个军营,连同战兵俘虏在内近七八千人,居然对其那般服从,怎能让他心安?

作为朝廷派来的监军,本就隐隐有代表朝廷协理军务,督察将帅的职责所在,更别提在这以前朝廷还不知萧砚对这定霸都的掌控力能有如此地步。

他思索了半宿,已看出这河北一行绝对有些不简单,且萧砚应是有意瞒着朝廷的。

但萧砚昨天偏偏就是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展现出了这一能力,展现了他在这军营里有着绝对的权威、有着绝对的掌控力,便是代表皇帝的仪仗都要向他避让……

如此肆无忌惮,这是何意?

莫非是想造反?

赵岩越想越害怕,他一整夜都不敢合眼,唯恐萧砚命人剁了他这個目睹了这一切的朝廷监军,待好不容易以为这一夜能够安稳渡过了,这会突然闹出这一场动静,他哪敢不害怕?

眼见外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几抹微弱的火光也随着那甲叶声逼近过来,赵岩嗓子发干,下意识只想呼喊丁昭浦等人,最主要的是召集那百余负责护卫他的金吾卫。

然则,待到末了,他又猛地反应过来。

若是萧砚已有安排,他就算将所有金吾卫尽数召集过来,又怎能在这有数千虎贲的高梁河大营中杀出去?这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赵岩当机立断,马上否决了这一不靠谱的办法,进而慌乱将手中长剑藏在被褥下,又慌慌张张开始解已然潦草系起的腰带。

恰在这时,他的帐帘就被人粗暴掀开,一抹黯淡的火光也旋即探照进来。

赵岩的脸上下意识闪过慌色。

气氛也霎时变得尴尬,来人也很明显看见了他这解腰带的动作,却也是一时沉默,显然有些不明白赵岩在做什么。

于是,在这番诡异的气氛中,两方竟然都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帐口的人显然是在判断赵岩是在做什么,而赵岩则是在胆战心惊中猜测来人是想做什么。

不过赵岩终究是见过了大场面的人,见来人没有第一时间冲撞进来,就悄然松了一口气,然后在干咳了一声后,才有些底气不足的恼怒道:“外间喧哗是因何事!?还有,汝进某家的卧帐,岂有不报的道理!?”

帐口那头戴斗笠的不良人便稍稍欠了欠身,不痛不痒道:“赵监军恕罪。”

见他们确实不是来杀自己的,赵岩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而后有些后怕的一屁股坐在榻上,干咳一声:“发生了何事?”

即在这时,还未等那不良人回答,外间猛然传来了一道尖锐的慌乱声。

“驸马、驸马,大事不好了!”

听见丁昭浦这一惶急的嗓音,赵岩这会却没有第一时间有什么反应,毕竟,他恰从劫后余生的后怕中,在确保了自己的性命无忧后,自是无法再让肾上腺素产生什么波动。

但听丁昭浦提着一灯笼冒冒失失闯进来,禀上的第一句话后,赵岩又再次大惊失色的站了起身。

“驸马,祸事矣!”

“幽州城破,李公,李公他……”丁昭浦难掩凄色,说到此时,却已是泣声不能自已。

不过便是他不说,赵岩都已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只觉头皮发麻,有些不敢询问。

然则,丁昭浦终究是哭泣着喊出声:“李公他,为燕贼所害,首级都已被人送来。萧帅大怒,已连夜点兵,欲向北讨逆……”

这不过十二个时辰,赵岩再次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上一次这样子,还是他半日前初见萧砚时,被其的气势所震慑,完全提不起反抗的情绪。

但这会,他却是终于失措慌乱。盖因他此次来河北,是有联合李振一起压制萧砚的打算的,虽然李振犯下了大错,但起码只是被剥夺了实权差遣,一应官身还在,留在河北怎么也能有一些话语权,再配合他这个朝廷监军,怎么也能制衡萧砚一二。

但这才短短半日,连十二个时辰都不到。

赵岩看着只是痛哭流涕的丁昭浦,帐口因为戴了面具而看不清脸色的几个不良人,只是脑袋一片空白。

李振死了。

堂堂检校司徒、户部尚书、殿中监、宣义军节度副使,名义上的三公之一,朱温唯二的头号谋士,执大梁财政、掌管天子服饰车马,总领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乘、尚辇六局官属,恩宠至极的汴梁李公,死了……

他愣愣的复又坐回榻上,却被未来得及入鞘的长剑咯了一下,便又猛然站起身。

丁昭浦是不是演戏自不提,帐口的不良人却管不得那么许多了,这会终于再次出声。

“萧帅欲拔营北上,赵监军还请速速收拾妥当,随军向北讨逆。”

说罢,他再也不理帐内的二人,举着火把就折身返进丝丝细雨中。

赵岩喉结耸动,只是怔怔的不知该如何作语。

丁昭浦亦是埋首抹眼泪,却在偷偷摸摸间小心瞥了眼这位向来说不清到底是武人还是文人的驸马,只是暗暗摇头。

且说,丁昭浦作为萧砚在宫里的盟友,这几月宫内大小事宜都是他通过安乐阁秘密发往河北,这会亦是有些吃惊。毕竟,他是多少明白一些萧砚在河北的安排,这所谓燕军是和这个萧大帅有点千丝万缕的联系。

却不想,连堂堂李公都是说被枭首就被枭首,他方才看见那盛在木盒中的首级时,可是吓了好大一跳。

但还能如何?

他既然都已经帮着萧砚走到了这里,还能反悔不成?固然,他是掌握着萧砚一些祸心的实证,但他的把柄恐怕被萧砚掌握的更多。

且不提这所谓的证据能不能对萧砚有什么威胁,对于一个实权武夫和一个阉人,朱温会更相信谁自然是不言而喻。或许就算朱温真晓得萧砚有什么祸心,也会第一时间杀了他这个阉人。

这大梁的皇帝,对待什么太监近侍,从来都是这样。

丁昭浦垂着脑袋咬了咬牙,这贼船既然都已行到了此时,恐怕在沉水之前,只有一路走到黑了……

在他心下如此作想的时候,那赵岩也终于缓过神来,而后来回踱步的两下,却是心烦至极,沉声喝斥道:“哭什么哭!”

丁昭浦在心下暗骂之际,面上唯只是抹着眼泪,慢慢止住了泣声。

赵岩看着这宦官这副可怜的模样,也终于是意识到了现今这境地,也只有这个宦官是他的盟友,至于另外一些供奉官,更是除了笔杆子什么都不经事,便稍稍措辞了下,才好言道:“丁公公,你真是见到了李振的首级?”

“驸马,错不了。咱家还能不识李公?可不敢认错……”

丁昭浦以为这位驸马似是有了什么谋划,便吸了吸鼻子,小心询问:“驸马,当下该如何?”

不料,赵岩却是咬了咬指甲,进而凑近了些,小声道:“丁公公,你说,某家偷偷逃回中原,如何?”

丁昭浦大惊失色,急忙劝阻道:“驸马不可,现今李公殉国,朝野必当沸腾,你身为监军,岂能临阵脱逃……”

“不是临阵脱逃!”赵岩当即恼怒,而后小心看了看帐外,竟自降身段辩解小声又小声的道:“你难道不认为这萧砚有点蹊跷?这定霸都素来都说是不服管教,却偏偏对他如此恭敬,岂不让人生疑?”

丁昭浦却只是摇头,低声劝道:“正是如此,驸马万不可偷偷回去,萧大帅乃东路行营招讨使,总揽河北大权,更兼有代天巡狩之职,可便宜行事,驸马难道不怕被萧大帅名正言顺的行军法乎?”

赵岩悚然一惊。

他倒是忘了,他一介监军,不过只有监督将帅的权力而已,可萧砚不是那普通的将帅啊,他娘的暂时就是河北活生生的土皇帝,军政一把抓,他堂堂监军临阵脱逃,真是有可能被抓回来行军法的。

彼时,朝廷可不知道赵岩是想回汴梁告刁状的,就算萧砚真敢把他打板子关入大牢,甚至是斩首,于情于理都说得通,无外乎是惹得朱温不喜而已。

他嘴巴一张一合,泄气的重新坐回床榻,沮丧的摇头:“李振都死了、他都死了……我留在这,又能做什么……”

丁昭浦则是隐晦的一转眸子,近前一步,低声道:“驸马有什么想做的事,不妨告诉咱家?咱家不过一传旨太监,这两日就要折返回禀陛下,萧帅……萧砚当不会阻拦咱家……”

赵岩的眼睛一亮,进而看着丁昭浦,突然发觉这一宦官这会真是难得的顺眼。

但临末了,他却稍稍有些犹豫。

见他不信任自己,丁昭浦也不恼,只是恭敬的一弯腰,低声道:“驸马稍待,咱家去寻韦常侍他们来(也就是前文说的供奉官等人)。”

赵岩眼见此景,哪敢再拖沓,这会外间的动静声越来越大,他可不敢再打草惊蛇,遂一把攥住丁昭浦,小声道:“不必!丁公公某还是信得过的,这样……”

他左右一看,只见一片黑暗,唯有丁昭浦手中的小灯笼有一抹光亮,便一咬牙,使劲咬了咬手指头,待其上渗出殷弘鲜血后,复又撕烂一段下裳,以血作书。

丁昭浦自在一旁眯眼等待,也不催促。

赵岩却尤其害怕有人突然闯进来,便显得有些惊慌,不住的向外瞟,写的又快又急,连脸色都变白了几分,才以极快的速度写下了一面血书。

而后,他便署名,落印,难掩慌乱的心绪,喘气将之交给丁昭浦,郑重道:“丁公公,待你们回返汴梁后,务必替某交给陛下,只要陛下得知这河北的糜烂局势,得知此地潜在的祸害,某……某纵使身死,也无憾矣……”

丁昭浦亦是郑重,将之仔细揣进怀中。

赵岩便不由松气,长叹一声,而后又怕实在耽误的时间过久,便匆匆更衣,待丁昭浦离去不久,就急着走出卧帐。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这大营为何会有那般纷扰的动静。

却见整个大营的士卒都已经埋锅造饭完毕,各自都已束甲环兵,在军官们的带领下,只是在营房中默默等候。

天空还下着细雨,充作辅兵的俘虏们正忙前忙后的照料马匹,给这些彪悍的坐骑再添一道马料,然后细细刷干净,才佩上鞍鞯辔头。

很明显,是真的要大战了,便是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坐骑,都开始一匹匹的躁动起来,或低声嘶鸣,或不安的刨着马蹄。

赵岩脸色正紧,却见自己的金吾卫亦还是傍在自己的卧帐左右,才稍稍安心。

但马上,他再次悬起心头。

却见视线尽头,雨雾朦胧中,几骑按剑趋马而来。

当此之时,在见到这几骑后,就看见大队大队的士卒几乎同时出帐,按照各自的指挥编制列队,有的信卒都已翻身上马,在营中来回奔动,传达着一道道军令。

同时,成千上万的目光都只是望着那趋马于最前的骑士。

赵岩却似是心愧,完全不敢多看,只是垂首。

不过在这个时候,他同样暗暗心惊,这五六千定霸都虎贲,在这半夜造饭,天不亮就要行军的情况下,居然半点牢骚声都没有。

这会,随着萧砚露面,那鼓鼓的士气更是压都压不住,无数柄马槊长矛的锋刃在雨中淬着寒光,正如这士气,势不可挡一般。

这当真是朝廷所知的那一桀骜的定霸都么……

这当真是韩延徽所说的士气不堪用么……

他不敢多想,唯恐自己失态,只是埋首。

这时候,他余光能看见萧砚坐在马上,好似在拿着什么布帛擦拭着长靴,而后随手丢给旁边的人。但光线实在太暗,他眯眼去看也没有看清,且还未等他真正定眼去看那布帛到底是什么,已有人替他牵来坐骑。

“赵监军,上马吧。”

赵岩一时有些失措,他这会不知为何,尤怕跟着萧砚上阵,便只是道:“我、我还没用早食……”

“来人,去替赵监军取几个饼子来。赵监军莫怪,营中条件向来如此,还请稍稍将就。”

“好吧……”

赵岩无奈,只得上马,好在,那百余金吾卫始终是护在他身旁的。

然后,他便因为身份,稍稍趋近了萧砚。

他脸色一紧,刚要见礼打个招呼,却见后者理都没理他,而是噌然拔出腰间唐刀。

“传令,大军出营。”

“过河,破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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