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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忆……”

帅帐,上头的帅案后,刘仁恭捧着一铜制酒樽,颇有些醉醺醺的样子,但仍然颇有威仪的发笑:“听说你是渤海汉人?”

“禀燕王,末将确实长于渤海铁利府,然而这两年草原动荡,漠北连连东侵渤海,渤海王昏庸无能,连铁利府都拱手让给漠北大半,末将身上流有一部分汉人的血,自然不愿为漠北效力。”

“哦?那为何来投本王?”

帐下,身形魁拔的耶律阿保机半跪于地,声音不卑不亢:“去岁,听闻燕地动乱,中原各方势力皆北上侵扰,末将猜测燕王应正值用人之际,遂带着麾下骁勇南来,却在半途闻幽州丧师,末将当时本有意留在辽东观望,正巧又闻燕王复起,遂赶檀州来投。”

刘仁恭缓缓点头:“善。”

同时,帐中一些文士亦不由自主的点头。

须知,他们初见这‘刘忆’,实则也有些疑惑,盖因阿保机的面容很容易看出来其并非是纯正的汉人,不过他这一番解释后也算是解了惑,按其自己的话来说,这刘忆应只是一个汉胡混血。不过燕地的胡人实在太多,也不算什么稀奇事,由此也可见‘燕军’的名气已传播甚广。

一旁,卢龙军都指挥使田道成按剑跪坐,脸色一直都是波澜不惊,似乎并没有插话的意思。

在他身侧,则是数位卢龙军的将官,分左右拱卫着这所谓的燕王。再然后就是只能够坐在帐口的一些投来的什么坞堡主了。

粗略看来,这帐中的文士并不多,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帐中一角还有一穿紫色道袍的老道,正闭眼打坐。

耶律阿保机只一眼,便将这大帐的所有内情扫的七七八八,同时也判断出了这大帐的实际掌舵人是谁。

但他只是抱着拳故作看不出内情,用流利的汉话面向刘仁恭道:“末将求见燕王,还是为了强取横山城一事,燕王,横山城一座孤城,末将……”

刘仁恭醉醺醺的一捋胡子,摆了摆手打断道:“刘将军悍勇,老夫确实是看出来了,不过这横山城嘛,着实不宜现下强攻……呃,一并解释,还请田都指挥使与你详谈。”

耶律阿保机却故意不理,径直鲁莽的站起身,拍着胸脯道:“燕王何必犹豫?横山城确实是硬寨,但我堂堂燕军数万众堵在这城下,焉惧城内的千余梁军?”

“城中梁军,虽只有千余,但其众可非等闲,大部乃龙骧军所部,其军使为王彦章。”一旁,田道成终于出声:“刘将军若不知龙骧军,或不知王彦章是谁,可自下去寻人问问。”

“末将如何不知?”

耶律阿保机哈哈一笑,一摆手,道:“那传闻中的萧军使八百骑定河北,不正是领得八百龙骧军?这所谓的王彦章,正是那萧军使麾下的第一重将?末将这些时日可谓是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刘将军明白就好。”田道成淡淡道:“卢龙军多为半年前新募的燕地汉儿,属实不该去攻如此坚寨,一众依附而来的壮士亦多为流民,又无攻城器械,焉能强攻?且世子(刘守文)南下前就已定下军略,对横山城围而不攻,待南面幽州克复后,自可一举而下之。”

“道理末将都懂。”

耶律阿保机摸着刮得精光的下巴,对着刘仁恭抱了抱拳,道:“燕王恕末将直言。末将带数百骁勇来投燕王你,存的是博取马上功名,而非只是在这干等着!何况,据末将所知,营中并无什么存粮。

末将不解,如此干等,每日反正都要饿死不少人,何不强攻一番?”

刘仁恭干笑一声,只是喝酒罢了。

而田道成则笑出声:“刘将军所带来的数百壮士,确实是渤海国一等一的好汉,但强取横山城只会徒增伤亡而已。营中固然无粮,但横山城内亦也无粮,取之何宜?刘将军若急着想取马上功名,本将大可遣你南下幽州去世子帐下效力,如何?”

耶律阿保机则只是摇头,道:“幽州什么情况末将也晓得,不过也只是围城而已。中原梁军没北上前,都无硬仗可打,不妨先让末将拿这横山城开开刀……”

说罢,他一个沉吟,复又单膝下跪,道:“若燕王与田都指挥使忧心伤亡,不妨只让末将领着麾下的数百人去试试水。若是末将侥幸攻下了,横山城就是燕王的,若是攻不下,也只是末将活该!”

刘仁恭一时意动,但终究没有决策权,遂下意识看向田道成。

旁侧的几个文士议论纷纷,显然都认为可行。

田道成却不为所动,强硬道:“不许就是不许。”

刘仁恭便再次干笑一声,抬手道:“刘将军,你就……”

“燕王!”

耶律阿保机突然梗着脖子道:“死的只是末将的人,燕王何必犹豫!这燕国大业,难道燕王还不能一言而决之乎!?”

帐中一时静下。

几个文士都倏的屏气,埋下头不敢出声。

田道成年轻的脸庞上也闪过一丝慌色,进而重重的按住了剑柄。

至于坐在帐口的一些坞堡主,册封的什么元帅大将们,都只是面面相觑,同时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瞥着田道成。

从这所谓的燕军起事之后,稍有些头脑的人实则都能隐隐看出来,这所谓的燕王刘仁恭,不过是一個用来立旗招揽燕人的吉祥物而已。而田道成实掌卢龙军,在横山城下的所有燕军中实力最强,他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不过一直从元行钦、李莽带着刘守文南下幽州以来,横山城外的这座大营向来都只是风平浪静,所有人都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但话说回来,刘仁恭虽然只是一介吉祥物,但起码也是名义上的燕王,大部分投来的人马还是认的,不然田道成也不会在每次军议时把刘仁恭摆出来了。往常没人敢说,现今碰到耶律阿保机这一“愣头青”,倒是让所有人都有些措不及防。

一时间,所有人看着耶律阿保机,竟不知此人是真傻还是装傻,但看其梗着脖子一副莽汉的样子,竟让人有些分不清。

不过,帐中文士等人不提,那些投来的坞堡主等人倒确实是乐见其成,虽面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但都在私下互相递着眼色。

刘仁恭本人更是一愣,好似连酒意都醒了三分。

“放肆!”

一卢龙军将领站起身,按着腰中刀柄怒视着阿保机:“你此言何意!?”

“敢问这位将主,吾难道有哪里说错了乎!”耶律阿保机眯着眼,寸步不让。

“哼!”那卢龙军将领反而不好反驳,遂只是冷哼一声,指着他道:“军略早已定下,你若有疑问,自去幽州询问世子!”

“燕王既在此处,何必问世子?难道说,燕王不能决策大燕事宜?”耶律阿保机复又看向田道成,大声道:“田都指挥使,你难道也如此认为!?”

倏然,一众卢龙军纷纷按住腰中刀柄,不善的盯着阿保机。

他们这批人,大多都是在渔阳时被萧砚提拔起来的新募军官,或者就是拆分出来的义昌军将领,此番行事,可不止是为了维护田道成,而是为了替田道成背后的萧砚掌控住大局。

但偏偏耶律阿保机说的都是实话,帐中还有一众坞堡主等等看着,他们亦不能轻动,便看向田道成。

刘仁恭亦眼角发跳,却不敢妄言。

实则他还有些慌然,这大帐内怎么突然就到了要拔刀的地步了……

“刘将军说的不错。”

许久,稍板着脸的田道成扫了一眼一众坞堡主,终究是察觉到了压力。

他作为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几乎是从一介白身径直被提拔成卢龙军都指挥使,虽说卢龙军大部分将校都是如此,但他承受萧砚的恩情太大,不敢轻易因为自己的疏忽决策坏了萧砚的大事。

刘仁恭是傀儡不假,但也是稳住一众燕地野心家的‘燕王’,没有他,这所谓的燕军必然会一朝崩塌,彼时各个野心家自立山头,四处为祸燕地,反而不如眼下集中在一起好收拾。

以往大家心照不宣自然无事,可在萧砚彻底了解这‘大燕’之前,他作为燕军大将,起码也要把这层纸继续糊下去。

于是,田道成最终还是笑出了声,进而对着卢龙军众将压了压手:“伱们欲做何事?燕王当然能决策大燕事宜,刘将军既想显勇,本将何必阻拦……燕王,你认为如何?”

刘仁恭干笑一声,看向耶律阿保机:“刘将军悍勇,老夫如何好寒此热血?不过刘将军当真要孤军攻城?”

耶律阿保机便不再看田道成,昂然扫向大帐四面,朗声道:“诸位,可敢随吾一起攻城?”

一众坞堡主自然不肯,他们方才是坐视看戏不假,但既然人家田都指挥使都表态了,没有卢龙军,他们这些三瓜两枣拿头去攻城?

就算这什么‘刘忆’真他娘的是个勇将,但横山城内穷的叮当响,费那个力气去送一批人头,不但什么都得不到,还不讨好田道成,更是平白削弱自己的实力,傻子才去!

哪里有坐山观虎斗有趣?

“哈哈,刘将军麾下勇将悍卒,我等却是不能比,只能在城下为刘将军助阵了。”

“那好,诸位且看吾去会会那龙骧军。”

耶律阿保机不屑一笑,似若没有情商一般的一转身,对着刘仁恭半跪下去:“燕王,末将孤军攻城!”

刘仁恭瞥了眼田道成,见后者没什么反应,便顺势一摆手,沉吟道:“既如此……刘将军可需要什么攻城器械?”

耶律阿保机再度一拱手。

“燕王好意,末将感激不尽,然燕王只需给末将几架木梯即可。除此之外,末将什么都不求,只求燕王借给末将一百套甲胄。末将麾下儿郎固然悍勇,然终究少甲,一百套甲胄,末将即可装备一百名先登死士,取横山城献于燕王!”

“这……”

刘仁恭犹豫起来,木梯不是什么稀罕物,又不是云梯车,要多少有多少,他都可以决定,可甲胄……

他看向田道成。

帐下的一些坞堡主也嗡声私语起来,毕竟,这些投来的人马中,基本有一些皮甲就是富庶的了,顶多就是各自的亲卫有几顶铁甲而已。

而此方燕军,能大量装备铁甲的,也只有卢龙军了。可卢龙军七千人固然有将近两千套铁甲,但为何一定要平白给你一百套呢?

田道成一言不发,如老僧坐定。

刘仁恭便干笑一声:“刘将军啊,你也知道……”

“燕王!”

耶律阿保机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咬牙开口:“三十套!末将借三十套,若不登上横山城城头,末将提头来见!若是不信,末将可立军令状!”

倏然,田道成偏头看向他:“刘将军此言非虚?”

“自是不假!”

“好,给你三十套。”

阿保机便叉手一礼:“拜谢燕王、拜谢田都指挥使。”

……

军议散去,田道成领着几个卢龙军将校出了大帐,准备回返校场看卢龙军操练。

“田将军。”

身后传来了呼喊声。

田道成便停止准备翻上马背的动作,回头去看,却见是名义上的大燕国师,老道王若讷。

“国师所为何事?”

王若讷身后还跟着两个亦步亦趋的不良人,这会便眼睛四处瞟动了下,掩在宽大道袍中的手招了招:“田将军可否与老道寻个清净地说话?”

田道成看了一眼两个不良人,见二人没什么反对,便随其到了一处帐中,由几个部下和不良人在帐外值守,防止有人偷听。

“田将军,你,是萧军使的人吧?”

甫一进账,王若讷就紧张兮兮的出声询问。

田道成不动声色,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道:“国师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咳,老道就当田将军是了。”

老道士抬起手,用宽大的道袍挡着自己的嘴:“不瞒田将军,老道方才在那帐中虽然未出过声,但实则也在偷偷观察……”

“请国师挑重点的说。”

“老道说了,可否请田将军来日见了萧军使为老道美言几句……”老道士却又话题重提。

田道成一言不发,折身便走。

“等等、等等,老道不卖关子了。”老道士大急,猛地窜上前,压着声音神秘兮兮道:“田将军,据老道方才观相,方才那刘忆,非简单之辈啊……”

“国师何出此言?”

“你看,此人眼珠漆黑而大,眼神不怒而威,为贵相。且其鼻梁挺直,直上印堂,额头方正……龙睛风目、隆准、又为日角之相……”

老道士顿了顿,低声道:“此乃,帝王之相也。”

田道成的脸色一怔。

进而,他便是荒唐发笑:“国师何必戏耍本将?”

“哪里戏耍你!”老道士顿时气急,却仍还是以袖子掩着嘴,急声道:“老道顶着天谴告诉你,焉能骗你?你当萧军使为何以老道为大燕国师?老道乃正经玄武山天师府出身!”

田道成眼睛稍凝,而后一言不发,按着剑就往外走。

“诶诶诶,老道说的话……”老道士急着伸出手大喊,却在下一刻猛地提起袖子继续遮住脸,进而看了看头顶,暗骂一声,紧跟出去。

——————

“南面幽州,是甚情况。”

傍着大营的一处营寨中,耶律阿保机眯着眼睛,负手立在大帐中。

“消息还未传回来,不过按照两日前的消息,那幽州应是已破了……”一戴着皮帽的漠北将领恭声回答。

“那便不能等了。”

阿保机摇了摇头,复又发问:“萧敌鲁和耶律曷鲁已在何处?”

“已在燕山驻下!”

阿保机眯了眯眼,沉吟片刻,倏的大声喝出:“阿谷乃!”

帐中左侧,一矮壮汉子猛地从盘腿坐的姿势站起,用小臂在胸口狠狠一撞:“尊敬的大可汗,完颜部上下,亦已在燕山准备妥当!”

“好。”

耶律阿保机抬起右手,虚眸看着自己的断指,转身看着帐中一应手下。

“今夜,天翻地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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