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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开平元年八月初二,在汴京南熏门外内外,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在艳阳下挤挤挨挨的,都只是争先恐后的踮脚向外看。

此时此刻,汴京全城上下,军民近二十万,已经是当世最大的都市规模,且在这大内禁中外,早就是民舍万家,附廓而居,尤其是在这南面外城傍着汴河两岸,依附着这条供应京城大动脉而兴起的建筑最多。

从中唐乃至今后,严格的坊市制度已经不再受到推崇,特别是像汴京这等全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都市内,纵使是在这纷乱的世道,往来商贸仍然很发达,故民居、市场、宫观、亭台、酒肆、货栈等等错杂而立,更是显得热闹至极。

从朱温镇宣武开始,便就已开始以彼时的汴州为治所开始扩张,历经近三十年,这座州城已经发展成开封府、大梁都城,更因为汴河贯穿城池,举中原之力近乎全部用来供养这座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都市,南来北往转运物资、粮食的船队每月不停,陆地入京的车队亦是络绎于途,单是每年京城一地的商税,就已达到了其他诸侯眼红的地步。

汴京控遏河朔、沟通江淮,基本是南来北往过中原的必经之地,故这些年来的繁华富庶,自然而然的就远超天下各处许远。

这里堆积了最丰厚的钱财、最富足的人口、最精锐的禁军,或许不用中原其他各镇,单凭此处,朱温好似就已有了问鼎天下的底气。

但汴京周遭实在太过平坦,强敌居北,可过了黄河就无险可守,又无洛阳那般的山河险固,所以难免会需要庞大的兵马用来拱卫京城,不止是为了防御其他诸侯,亦有防备大梁境下的一些节度使的心思。

所以在这中原腹地,近些年的禁军规模确确实实是在不断膨胀,虽不能达到冗兵的地步,但对财政来说已经成了最大的一笔负担。

不过亦是因此,随着禁军规模扩张,因禁军而入汴京的家眷也越来越多,人口在扩张之下,又有难得的安稳景象,而众所周知的是,在这个世道,兵家子是最为富庶的一批人,他们有稳定的军饷,有年节、出征前后领的赏银,所以他们的家眷也是连带着富裕。

因禁军而生的家眷,便也有因禁军家眷而生的各式产业,铁匠铺、酿酒坊、木工房、裁缝铺、织布作场……人口流动,促生了当世最繁荣的地方,这汴京也便有了几十年未曾有过的壮观华丽。

而此时此刻,这个天下最壮观的汴京城,就横亘在从北地班师南下,历经一年余厮杀的归德军面前。

当然,它同样横亘在萧砚这两个字的面前,就等着他如此踏入。

谁也不知道在这汴京都城能够发生什么,萧砚本人也不能知道,更无法预料,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重要的是,他重新回来了。

时隔一年半,他将以一种惊世的姿态重新临于此城。

从此以后,汴京这两个字,与他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近。

——————

两万余班师健儿,驰援河北的龙虎军、神武军两部居前,归德军巨后,旗帜招展,静立于南熏门外。

南熏门向里,正对一条南北向的宽敞大道,直直向里,过内城朱雀门,经龙津桥,便入御街。御街右侧便就是大相国寺,安乐阁也在那片区域,正傍着汴河而立。

而御街向里,便就是皇城正南门鼓角门,朱温携文武百官、宗王勋贵,便就在鼓角门上静待献捷仪式,说白了就是在那里等待阅军。

如此盛事,自是引得全城轰动,官员中有资格上鼓角门的当然已经早早登楼据位准备,没资格的绿青袍官员则是呼朋唤友的占据了从南熏门到鼓角门这条大道上沿街的地势高处。

自然,最佳的观赏所在还是安乐阁二三楼的亭台楼阁,几乎正好观阅整片街景,但理所当然的,在半月前,这些佳处早就被人以几十贯、百贯的高价订购,毕竟哪一個显贵不想临街而观壮景,置一小案,喝着小酒,再不济饮着冰镇酸梅汤,在这夏日里也是难得的一种享受。

虽说古往今来这献捷一事向来就那般样子,走个过场展示一下军容也就罢了,但大梁开国以来第一场盛事,又是在这乱世当中难得能见到的场面,自是引得人趋之若鹜。

至于寻常老百姓的,自然只能够在街边沿途挤挤挨挨,凑成一团。不过这一日安乐阁再次大放购,价格较便宜的绿豆汤买一送一,不过需得自带杯碗,在这等待的时候,基本已经被疯抢。

除却这些事情,汴京其他街巷不临大军献捷经过的地方,也基本都闭铺歇店,掌柜伙计都是结伙而来,当中稍有些生意头脑的,则是提着扁担沿街叫卖,多也是消暑的汤药,自也捞得好大一场买卖。

至于其中什么无赖闲汉偷看貌美小娘子的,什么趁机偷鸡摸狗的,自然也有,不过大都被开封府役,禁军卫卒尽快拿下了。

毕竟在今天这个日子,汴京城中能调动的士卒人手自也尽数抽出来当值,禁军面街而立,把百姓人潮挡在身后,也各个精神焕发,尽可能的展现出最佳的一副军容,但城中的人实在太多,终究是忙于维持秩序,在这夏日里忙得满头大汗而已。

至于街中还有一些骑军,则是尽量的马匹颜色一致,顶盔贯甲,耀武扬威的来回巡视,看见哪处有骚动,都只是不客气的喝斥几句,不安分的则是几鞭子下去。

盖因这所谓的侍卫亲军马军,正是而今的冠军侯萧砚管辖,后者最大的军权,便就是有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的官职,这些骑军固然还未见过这位顶头上司,私下里也多有腹诽这冠军侯一介年轻之辈的牢骚,但在今日这番场面下,却都是与有荣焉的感觉,各个耀武扬威的模样,只恨不得自己不能随着这位冠军侯一并接受万民追捧。

毕竟这些底层军士并不知朝堂上对萧砚的各样看法,到底是只认武力,谁名声大,谁武力强,谁就自然能让他们服气。

至于汴河水面上,却也有数不尽的大小船只,这些都是那些大小门户内的娘子女眷们雇的,沿街一途的酒楼已然尽被包出去,在大街两侧挤挤挨挨于她们来说也不成样子,故稍稍有点身份的女子,都已然雇了船,泊在河面上,用彩练搭起帷幔,或在其中用着点心,饮着酸梅汤,或斗酒行令,欢声笑语声此起彼伏。

但却也有不少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穿得争奇斗艳的,露出精致的锁骨,乃至胸脯前的大片白腻,耀的人眼晕,眉心花钿片片,身姿曼妙,香气袭人,春色满河畔。

须知道,人人皆知的是,那位冠军侯可还没有娶妻。

在百姓的口口相传中,萧砚身高丈二,虎背熊腰,乃不世出的猛将。

但这些小娘子们才不信,能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萧郎,岂能长这副模样?

“南熏门鸣鼓了,冠军侯入城了!”

在各式小船上,本正在嬉戏的小娘子们便纷纷停下动作,踮起脚尖向着外城方向看去,但这般远的距离,大军都未过朱雀门,怎能真的看见献捷的兵马。

但就算这样,她们也下意识的拂起耳边的鬓发,兴冲冲的与互相的好姐妹说着各种消息。

“听说胭脂评上的每一个女子,评语都是冠军侯亲自做的呢。”

“你是不是不读诗?”

另一船上有听见这句话的小女子不禁发出嗤笑:“萧郎的评语,分明大多都是摘自前人的诗,只有安乐阁那个鱼幼姝,才得了一首萧郎亲赋的《水调歌头》呢。连所谓的魁首,便是那歧国的女帝,也不过得了汉代蔡邕《静情赋》中的一摘句。懂不懂,萧郎分明只给钟情之女子写诗。”

那先前出言的小娘子不禁脸红,却在下一刻猛地反应过来,不满道:“什么萧郎,这两个字也是你能唤的?你谁呀?要不要脸皮!”

“嘁,也比你这不懂装懂的小姑娘要脸皮一些。”后出声的小女子则只是傲然:“家父张铸,家翁乃现任户部尚书张文蔚,与我家萧郎一样,俱为前唐降人,怎么,不服气?”

“呸,没羞没臊的,还你家萧郎!岂不知羞?”旁边船上的几个小女子勃然大怒。

那张姓小娘子却丝毫不惧,挑着下巴道:“一群村妇,也敢觊觎萧郎。”

“你敢骂我?喂,她骂我们!”

“嘁,骂你怎的?自己撞上来的。”

“你这泼妇,气死我了!船夫,把船摇过去!”

……

“还伱家萧郎,问过本姑娘的意见了吗?”

“放开我家小娘子……”

“别打了、别打了!”

……

安乐阁上,亭台阁楼最佳观景处,俯视汴河,近望大相国寺,远眺皇宫,正乃绝妙之处。

小案已经设好了,其上酒食皆备,几杯葡萄酒用琉璃盏盛着,在阳光下光彩夺目,甚是好看。

一姿色貌美的蓝裙女子正抚着琴弦,拨动出极为动听的曲乐,引得一清冷的少女不时转头去看,后者面前的小案上亦有一架古琴,却在拨动间勉强合上了那蓝裙女子的曲声。

旁侧,正给一位白衣贵公子斟酒的妙成天不由捂嘴发笑:“雪儿到底是天赋异禀,只随着广目天练了这么短短几日,琴技就已然不俗。”

但她的声音却在下一刻突然轻巧一转,笑道:“只是,今日的琴声怎么稍显慌乱,不显雪儿的水平嘛。”

“定是想早点看见萧郎了,冠军侯呢。”一旁,玄净天取笑道:“萧郎年纪轻轻,就已立下如此功业,若是在盛唐时,许也能取得一个关内侯。也怪不得雪儿一颗心都放在了他身上。”

一时间,琴声倏的一乱。

姬如雪耳尖泛红,剜了二女一眼,却并不反驳,只是道:“公子在这,莫只想着这些了……”

在几女中间,所谓的贵公子,也便是坦然承受几女或抚琴、或斟酒的那位生了一对凤眸的俊美公子,此刻却也只是带了笑意,持着一杯葡萄酒轻轻晃了晃:“只当我不在就是,玩你们的,莫要拘礼。在这汴梁,我亦只是一个客人。”

众女自是笑声应和,在这阁楼间的人本就都是绝色,一时顾盼生辉,竟要比那长街上的盛景还要好看。

但居于最中间的那位贵公子,这会却率先看见汴河上的景象,她几乎不用多看,只一眼便猜出了那里出了何事,风眸里就显得很有雀跃之感,一时倒不像个贵公子,反而更似一个看趣事的小女子。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妙成天走到栏边看了会,便惊讶了下:“怎的打起来了?”

玄净天亦是凑过去,便是那一直安静抚琴的广目天,这会也好奇的抬头望来。

但几人本就都是功力不俗的,待稍稍一听,妙成天便好笑出声:“我道是如何回事,竟是为了争冠军侯为夫婿……”

“嘁。”玄净天松了松腕间的袖口,不由脱口而出:“一群小丫头,也想争我歧国的女婿?”

下一刻,本还无感的姬如雪突然面红耳赤,再也矜持不住,强行清冷着脸折身去室内盛已经分完的冰块,反而没了以往冰冰冷冷不近人的气质。

玄净天本还想逗逗她,这会见其避开,反倒只觉有趣,便摊手叹道:“雪儿既不愿,我和姐姐可就毛遂自荐了。”

“胡说什么。”妙成天不禁拍了下自己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妹。

那贵公子,也就是那汴河上的张姓小女子所言的,不过只得了汉代蔡邕《静情赋》中一句‘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的魁首女帝,这会反倒是沉静了下去。

她想的很多,有联姻或许不一定能成、萧砚看不起歧国的想法,亦有今日过后亲自与后者商讨时该如何表现诚意的思忖。

再有便是,这汴梁那般多的小娘子争抢的冠军侯,为何非要做她歧国的女婿?

歧国,又能拿出什么嫁妆……

时隔大半年,彼时的萧砚恰才克收河北,和现下的萧砚,几乎已经是天壤之别。面临如此之人,歧国又有哪一点能够让其愿意联谊?毕竟说白了,就算她收姬如雪为义妹,就算萧砚为此娶了姬如雪,他们都不能以之大办。

萧砚这种人,真的会因为一介女子而改变自己的利益选择么?

女帝凤眸向外,已然能看见南熏门外旗帜招展的模样,遂不禁想到玄净天方才那句戏语。

进而,她又想到那个似是而非的‘胭脂评’,萧砚这厮,明明从未与她女儿装扮的模样见过面,为何一定要评她为魁首?

一种莫名怪异的情绪,让女帝不禁暗暗蹙眉。

似乎,歧国能拿得出手的嫁妆,也就只有幻音坊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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