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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大帅亲临太原,属下未曾准备,仓促相迎,还请恕罪。”

于太原城内的巴府后院,两道人影一跪一立。

时值八月末,太原的天气已经渐渐从酷暑转成入秋,于这巴府后院的一应树荫花丛,便也添了一抹秋意,且当下天色已过傍晚,空气中秋意初显,甚为凉爽。

然而,三千院此时沉默片刻后出声,背后却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些许冷汗来,显然不是热出来的。

就如最开始的那样,他和萧砚联手闹一场洛阳事的时候,不过只是想着无聊陪这个家伙玩一玩,但这么一玩,就玩出事来了。

替代巴尔,窃取通文馆暗联刘守光、私通漠北的机密,游走于晋国、燕地、漠北三方,在其中不断搅乱各方的信息来源,拨动几方因为他造出的种种假象让事情朝着萧砚预定的计划走,从而一举撬动整个漠北的根基,更是配合萧砚一口吃下了大半个河北。

这些事,才是符合不良人格调的东西,游走于群雄之间,以一个半上帝的视角,静观各方势力打生打死,最后再由不良人坐收渔翁之利。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萧砚从入河北前就开始撒网,让三千院入漠北,便就得到了那一战里最主要对手长达一年的上帝视角,而后控制刘仁恭,则迅速将幽州军的有生力量攥在了手中,手下不良人遍布整个燕北边塞,作战宛如开挂,天然就要比对方多一个视角,焉能不胜?

不得不说,从一开始的玩玩,到最后的乐在其中,这近两年的经历是三千院三十年来最肆意、最爽快的时光。

直白来讲,当卧底给他当爽了。

这种在钢丝上走动,游走在如耶律剌葛、石敬瑭、李嗣源之流的眼皮子底下,这般刺激感,才配得上他三千院三千面的称号不是?

但有一点便是,这些事都是他和萧砚自主决议的,甚至所谓代替巴尔潜藏在通文馆内,都从来没有向藏兵谷递书信禀报过。

换言之,袁天罡按理来说,应该并不知道通文馆的巴尔就是三千院才对……

所以三千院傍晚回宅,甫一入后院,在看见袁天罡那标志性的青衫斗笠装扮后,便下意识生出了冷汗,唯只能即刻见礼而已。

好在萧砚前段时间给他递了书信,三千院多多少少有一些心理准备,已然明白了其中之事。

萧砚在信上的说法,只是让三千院不必顾及他,该如何就如何,俨然是早就预料到了袁天罡会来太原。

故当此之时,三千院便只是恭敬相拜,没有多言。且方才沉默的时候,确实也是在抉择要不要继续帮助萧砚。

“漠北之事的首尾,是你促成的?”

出乎意料的是,袁天罡竟然直接开门见山,手掌轻轻一拂,一侧衣摆无风自动,便自然坐在院中石桌边的凳子上。

三千院沉吟了下,拱手道:“不瞒大帅,于漠北之际虽然是属下是奔走行事,但一应作为多是由天暗星萧砚决策后,才大胆而为。如若没有天暗星,单凭属下,是做不了这些事的。”

“你很看好他?”袁天罡沙声相问,竟是难得的平和。

三千院也没有犹豫,直接应声:“确实如此,此人虽是小辈,然胆识、眼界都远超同龄人甚远,比之属下来,都远远盖也,一腔复唐热血亦不似作伪。基于此,属下在动身漠北之前,便将大帅之帅令给予其人,以让其能够在必要之际及时调动各舵不良人。”

说罢,他顿了顿,继续道:“彼时,天暗星正陷于降梁之骂名中,属下给予其帅令,亦有为其担责的心思所在。自作主张之处,还望大帅责罚……”

袁天罡却并未应答,反而继续发问:“这么说来,他之所为,你要追随到底尔?”

他声音听起来平和,三千院却是不敢马虎,立即道:“属下一心一意,自然唯大帅是从……之所以配合天暗星行事,只以为诸事与大帅定计无伤大雅,方才为之。若此子忤逆大帅百年大计,属下定以总舵主之位,替大帅清理门户!”

天际线外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落下,在这巴府中,已然有仆人开始升起烛灯,故静谧之下,夜色也缓缓袭来,三千院低头之际,却是不闻袁天罡出声,当然心下一紧。

果然,袁天罡笑了一声,毫无感情,只是道:“清理门户?果真如此否?”

三千院能察觉到头顶那道碾压来的视线,一时拱手而下,竟是额上生汗,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料,袁天罡的声音再起,颇有咄咄逼人之势:“本帅命你此时去清理门户,你当如何?”

三千院猛然一惊,却又强行忍住抬头的心思,只是咬牙道:“大帅下令,属下不敢不从,但属下有一问,斗胆请大帅解答。”

他心中惴惴,显然是知道袁天罡看出他在打马虎眼,遂只能大胆出声,这一言是拼了耗尽自己几十年的忠心来换的。

这一次,袁天罡居然很快出声,却是依然发笑,不过只是冷笑。

“你是不是想问,他明明也是皇子,也是李唐血脉,本帅为何要偏心待之?”

三千院复又一惊,不知自家这位大帅为何知道自己知晓萧砚身份的事,但事已至此,他哪里还能退,遂只能继续咬牙道:“属下是有如此疑惑……属下愚见,天暗星不论是不是皇子,一腔复唐之心必是真的,属下可以作保,既然如此,大帅何妨给他一个机会,给我不良人一个机会?当年朱逆犯上,大帅难道不也后悔么?”

话毕,他喉结耸动了下,却是在犹豫半息后,仍然垂首大胆出声,但这一次的声音却略显干涩:“当年,朱逆权倾朝野,以玄冥教大肆捕杀不良人,大帅你奉皇命不出,不良人各舵分崩离析,日渐势弱,不得已纷纷避世,数十来年忍辱偷生恍如昨日!朱逆却篡得大宝,让区区玄冥教得以监慑朝野,篡改史书,编排我不良人之骂名、编排先帝骂名、编排大唐骂名……”

最后,他大着胆子抬头去看坐在石桌边上的袁天罡,声音里已有苦涩:“属下愚钝,当年能得大帅赏识忝为总舵主一位,这些年来处处谨小慎微,无一日不是在为了不良人昔日荣光在韬光养晦。但属下再愚钝,也懂得昔日天暗星与属下说的道理……”

当此之时,天下已不识不良人三十年,民心亦已摒弃大唐三十年,我不良人再怎么韬光养晦,若再不作为,又有多少人还能记得大唐、有多少人还能记得不良人?朱逆费尽心思花费三十年收拢人心,反至现在,他玄冥教成了官,我不良人成了贼……”

说到此时,他已然把所有心里话尽数吐出,而后在最后一抹天边的亮色下,叩首于地。

“属下明白大帅对大唐的三百年忠心,亦清楚数代天子对大帅你的防范、猜忌、惧怕……但属下没有三百年,不敢等多年后属下入馆之际,还不能得见书上记载的大唐,更不能见昔日的不良人……

所以,属下不得不相信天暗星曾经与我说的一句话——

三百年太久,我辈,只争朝夕……”

……

三千院喉结耸动,嘴唇干涩不已,撑在地面上的手背上更是下意识死死抓着地面,青筋暴起,实则脑袋已经混沌不堪,不过只是死死的将额头抵在地面而已。

而坐在他对面居高临下看着他的袁天罡,听前面的话时还无所动容,直到最后一句话被三千院艰难吐出来,才稍稍沉吟,但也不知心中所想是何。

且出乎三千院意料的是,片刻后,袁天罡的语气竟然还是平和,不过倒是没了冷笑。

“如此说来,你是无论如何也要追随他了。”

“不。”三千院抬起头来,道:“大帅下令,属下必效死为之。就算是去除天暗星,属下亦会效死而为,但属下斗胆,此事过后,属下但请辞去总舵主一位,忝为一不良人,为大帅谋事,献余生之血。”

袁天罡笑了,甚至是不掩声音的笑。

“其人真值得你如此?”

三千院摇了摇头:“属下不是信他,是信他给属下画的那一不良人的愿景。属下数十年来在塞外、在河北、在中原奔走,一直在等,却又不知道在等什么,现在才明白,属下是在等这么一个人……自从跟随大帅以来,属下从来不惧生死,更无惧所谓岁月,但前半生便罢了,却惧这后半生,连个愿景都没有。”

一语之下,这院中便瞬间静谧了下去,甚至连前院的动静都慢慢传了过来,三千院盯着地面,已然知道自己恐怕要去投靠萧砚了。

甚至于,他可能连投靠萧砚的机会都没有。

袁天罡摩挲着几片飘在桌上的落叶,在夜色下,竟能仔细看清其上的纹路,而后在看遍这几片落叶所有的分叉点后,才颔首出声。

“你言之有理,是本帅偏驳了。”

三千院闻言一喜,立即抬头。

但袁天罡的声音未止,却是继续道:“然本帅向来不喜为形势束缚,便与人设了一个赌局。这天命,向来是搏出来的,太宗如此,大唐也是如此。这愿景,画之有用否?”

三千院一愣,依然不解其意。

袁天罡并不理会他,似乎这番话也不是对三千院说的,只是拂衫而起:“那位九皇子,让你在通文馆作何事?”

三千院愣之不及,待从这话题陡转中反应过来,才慌忙来答:“不过是见机行事,监视圣主李嗣源动向,摸清此人一应暗地里的作为。”

“倒确实是眼光独到。”袁天罡点评了一句,俨然是在说萧砚。

不过他马上便道:“对李嗣源的动作,就此作罢,巴尔之身可留,你也依旧配合那人行事,不过只有一点,你为其间的所为,需尽数呈于藏兵谷一份,可知?”

三千院并不解为何要对李嗣源放弃动作,但不妨碍他心下大喜,急忙应答:“属下听命。”

“还有一事。”

袁天罡负手道:“李嗣源有一义子张子凡,你安排一二,让其去方山走动走动。”

“属下遵令。”

三千院当即应声,俯首行礼。

不过待抬头,袁天罡竟也没了踪影,只有后方他的‘夫人’领着几个女婢茫然掌灯过来:“郎君,你跪在这作甚?”

“你懂什么。”三千院瞥了其人一眼,漫不经心道:“此行漠北,新得了一功法……往后不要擅自来打扰某。”

“哦哦哦……”

——————

一辆停了许久的驴车开始缓缓行在道上。

然则,这驴车之内,竟是无人。

于它身前,袁天罡负手而行,不过只是观着黄花地,西风紧,夜蓝天,北雁南飞。

这大唐北都,太原晋阳府,终究是添了秋意。

拉车的驴在后面打着响鼻,缓缓跟着,一步一步,极有人性,似若通灵。

而在驴背上,便不知何时有了一道撑着下巴作思考状的人影,正捻着耳边白发啧啧称奇。

“好多年了,居然能观到袁兄因为一言而变了心思,妙哉、妙哉……”

袁天罡负手不答。

但他身后那驴背上的人却仍然喋喋不休。

“三百年太久,只争朝夕……多合袁兄之霸道,咦……不过是否有暗嘲袁兄之意?”

“够了。”袁天罡冷笑一声:“若非你的赌局,本帅何故如此?早就……”

“早就如那李偘一样,打发到某个角落去了?”后面那人笑问。

袁天罡只是冷笑。

但后面那人却继续啧啧出声:“不过袁兄不也是因为这句话留手了,不是么?”

袁天罡停步,负手望着天边残月,耳中似乎依然响着那人的喋喋之语:“只争朝夕……三百年了,袁兄奉行霸道,又争得朝夕了否?”

“呵。”

他兀自冷笑,不语,翻上驴背,却是自断马车,突然折返。

……

翌日,通文馆。

李嗣源揪着胡须踱步走向蛇坑边的木亭。

每有棘手的事,他多是在此来思考决断的。

不过今日,他却是陡然生疑,却见木亭之内,一青衫人影早已静坐,正在煮茶相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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