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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舟头上,朱瑾手持一杆丈长马槊昂然而立,槊首寒芒森森,锋芒毕露。

而那槊柄之上,则是通体墨黑,残有擦不尽的暗黑色血垢,远远望去,仿佛就能嗅见其上的丝丝铁腥气。

萧砚垂眸看去,可以辨出此人若按照江湖评判标准来看,应当已然登临大天位的门槛,甚至说来,也许已经多年浸染于此境。不然按照案牍上的记载,当年中原兖州一战,除却朱温亲征外,鬼王和冥帝也参与了那场围剿的,但依然让朱瑾领着百骑杀了出来。

由此管中窥豹,江南第一猛人的名号,不是吹嘘。

若不然,人家也没有这个底气领着吴国一帮子只善水战的虾兵蟹将连年北上叩境伐梁,成为朱温在江南的唯一心腹大患,是睡觉都会念着那种。

如果非要相较,或许晋国的李存孝,与朱瑾差不多。不过朱瑾显然是纯粹的军中武夫,虽然杀气很重,但比起江湖人的修行手段来讲,显然是要捉襟见肘一些。

此时,朱瑾虽然浑身上下的甲胄都略有破损,还有一些血迹渗出,看起来显然是硬扛了方才萧砚那几柄水剑,但气势完全不减,一股子气力十足,这会眼见萧砚登上船头出声,便眯眼上下打量了下。

“方才这动静,是你使出来的?”

萧砚轻笑以对,并不答话。

不料,朱瑾竟是不恼,反而在瞥了一眼官船上的旗号后,思索了下,复又眯眼发问:“敢问阁下,是北面萧砚否?”

“正是萧某人。”

朱瑾先是眼前一亮,而后突然笑声滚滚,震动江面。

“早闻中原出了一萧氏小辈,名震北地,受那朱温狗贼冠军侯之称,某家还当是那狗贼放屁,如今当面一观,你这小辈果然气压山河!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说罢,他松开手间槊柄,也不见如何动作,那杆马槊竟是立在舟头不倒,而其本人也只是仗腰在萧砚身后那一众惊慌的官员上一扫而过,进而嗤笑一声,显然是没有把萧砚那些随行官员放在眼里,更是视那一船金吾卫于无物。

他目光玩味,双手仗腰,复又以内力出声,震荡连绵了整个河道的水雾。

“萧砚,非是某家非要挡你的,似你们这两艘小船,哪里需要某家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真要截杀,又何需某家亲自出马?”

萧砚挑眉向上,在他身后的姬如雪亦是面色冷静下去,抬眸勉力辨认着那水雾后一艘艘宛如高楼的巨舰,目露思索之色。

朱瑾再次扫了眼那一众官员,然后大笑出声。

“你可知你们那狗屁梁朝中,有人卖了你?那人不惜以十万贯钱财相邀,让某家在此等候。某家闲来无事,只当是来宰一只梁朝的狗,便就来了。但方才观那飞剑,说一句气冲斗牛也不为过,某家心痒难耐,不得不亲眼来看。不看还好,一看就有些更心痒了!你这等人物,又何必为朱温这种货色效力?”

他仗腰看着萧砚,语序不顿,但声音更大。

“某家快言快语,就此直说了,你本事高,某想邀你来淮南共事,如若点个头,便是我这吴国的东面行营副都统,也可交给你来做,如何?”

此言之下,在船上本就惊慌失措的一众大梁官员尽皆惊骇惶恐。

单只是那一句‘梁朝有人卖萧砚’,就足以让他们冷汗直冒,待听得朱瑾亲自以官位邀萧砚入吴,更是背上生寒、惊惧欲死,都是下意识把目光投向萧砚的背影,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唯只是手心生汗,嘴唇发干而已。

当此之时,他们在见识了萧砚那一手御江河为剑的本事后,哪里不知今日生路唯有看萧砚一人决断。

若不然,难道还要仰仗后面那船上的两百余金吾卫去对抗朱瑾带来的五六艘巨舰不成?

以卵击石也不是这么击的啊,他们这种乘人的船,连人家那巨舰的甲板都攀不上,如何能战?

且若说朱瑾此言皆虚,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其人敢放声整个河面,哪里有半点心虚之态?再联想到朝中对萧砚的风言风语,又哪里不知此事或可能十之八九都是真的?

在朱瑾仗腰静待,众官员绷紧神经的注视下,萧砚在沉吟片刻,竟不过只是负手一笑:“朱都统收了那十万贯,岂能如此背弃雇主?”

朱瑾稍稍一愣,而后也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竟也不恼,反而摊手发笑:“收了就收了,背弃了就背弃了,我收钱,反而是给他面子,卖你那人难道还能来砍了某不成?若真有那个本事,某在寿州洗干净脖子等他来便是!”

在萧砚身后的一众官员,面色惨白,皆是不由自主的稍稍向后一退。

需知道,这个时代的武人,甚至不止是武人,对于忠心一事其实并没有那么看重,背主降敌的事情,很常见,甚至于可以来回反复,主打一个灵活多变。

便是大梁境内,远的有潞州昭义军节度使丁会闻唐昭宗皇帝被朱温弑君,遂携潞州降晋。近的来讲,还有在今年六月,西路行营招讨使,镇守同州的大彭郡王刘知俊,因为朱温猜忌,先是割据同州,后又直接降了歧国,虽然这等郡王都降了敌,以至举世骇然,但在常人的理解中,却仿佛又是一见司空见惯的事情。

这个时代,来回反复的将领,不要太多。

所以在这些官员眼中,就算是堂堂冠军侯,萧砚真降了吴国,也不是没可能,甚至可能性极大。

君不见人萧砚才出中原,背后朝廷中立马就有人捅刀子,甚至还是这么重的一刀。且更让人绝望的是,所有人都猜得到这个捅刀子的人是谁——虽然不能确定,但十有八九都是鬼王。

鬼王虽然不是朱温,但也足以代表小半个大梁朝廷的态度,若有这么一个不惜花重金请敌国大将领着五六艘巨舰在半路截杀的政敌,今后如何能安心回朝?

所以,萧砚只是一犹豫,这些官员连埋哪都想好了,甚至于想厚着脸皮向前窜一窜,告诉下面那个被冠以‘当世马槊第一’的朱瑾,其实若想招降,不妨多让萧砚加几个挂件嘛……

“朱都统这句话说的在理。”

萧砚忍俊不禁,道:“不过萧某人实在是贪财重利之人,在中原置办了好大一笔家财,若是轻易答应朱都统这番话,恐怕需得家财尽失,落得个人财两空、背一二主骂名的局面,萧某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爱惜羽毛的。”

说罢,他抱拳行礼:“朱都统的慷慨相邀,萧某只好谢过了。”

朱瑾并不觉得意外,毕竟武人自傲是这个时代最人尽皆知的事情,尤其是有本事的武人,他当年若非是遭到朱温落井下石,也和自家兄长是创一代的枭雄人物,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哪里可能会南投吴国?

需知道,当年他在万人追杀的情况下,尤其是彼时朱温如日中天,乃中原霸主,亲临大军在后面穷追不舍,可谓是谁挡谁死,吴王杨行密听闻他来投,仍是亲自领兵来迎,不可谓不给面子,这才让朱瑾甘愿为其低头称臣。

人家萧砚在如日中天的大梁受封冠军侯,又何必来小小的吴国屈居人下?

既然都是低人一头,大梁也更有前途,便没必要换个没有前途的地方。

于是,朱瑾单手握住槊杆,大声发笑:“那你就不好奇是谁卖了你?”

“这有什么可好奇的。”萧砚坦然自若,道:“其人既然只敢在暗地里使刀子,可见手段也就只有如此了,若是他日敢真刀真枪的与我明面上来一场,才不妨让我高看其一眼。”

他按着腰带以对:“这种货色是谁,我懒得关心,更无意理会。倒是朱都统这等堂堂正正的真豪杰,无愧‘赛张飞’之称。”

朱瑾握着槊杆哈哈大笑,俨然是颇为自得。

进而,他提槊而起,笑声也缓缓止下,只是眯眼看着萧砚。

“阁下话说的确实合某家之意,可某既然见过了你的本事,如今谈不拢,便更不能放你离去了。就不知方才那一泼飞剑使出百丈,阁下内力还余几分?还有没有力气来与某一战?”

说到此处,原本恰才稍稍缓下心来的一众官员复又绷紧神经,纷纷去看萧砚。

便是姬如雪,也悄悄扯了扯萧砚的衣角,嘴角抿着,心下砰砰直跳。

实在是朱瑾的名声太大,其连年伐梁虽没有太大成果,却也鲜有吃亏的时候,甚至换个说法来讲,若非吴国的步骑实在太拉跨,朱瑾或许成就要更高一些。

与其对战胜负不提,那淮河上的几艘巨舰也不是摆设,怎么看都不利于萧砚才对。

然而,萧砚回头洒然一笑。

“无妨。”

姬如雪心下微动,只能不言而明的松开了那衣角。

后面,那两个礼部侍郎刚想要上前出声,却见萧砚突然拔地而起,如一道雪白长虹炸起于大地,激射而出,同时在探手之际,一柄唐刀便猝然撞出船舱,落于他手。

船头下方,朱瑾放声大笑,进而口中猛吸一口长气,复又长啸而出,纵跃凌空,提槊双腿一屈,人就已离了那轻舟。

两人同时掠过河面,萧砚在前蹬萍渡水,凌波踩浪,提纵借力之间已然跻身淮河水面,所过之处波浪炸起,连同朱瑾所承的那方轻舟,都被波及翻倒,几个撑舟之人纷纷落水潜底而去。

朱瑾只当萧砚要掠去巨舰所在,当然穷追不舍,只是一刹,众人只闻得那还未散去的水雾之中有金属交杂声,不时闪过惊天剑光,伴着朱瑾畅快的笑声而起。

官船之上,姬如雪死死攥着木栏,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两道在河面上不断来回纵跃的人影,紧紧抿唇,手上青筋略起。

甲板间的一众官员虽然亦是看的愕然呆滞,但嗡嗡声不止,那两个官位最高的礼部侍郎之一强挤出一抹笑意,走近船头,小心出声:“姬公……姬姑娘……”

姬如雪拧眉不止,目光一直追随着渐远的人影,头也不回:“王侍郎请说。”

那王侍郎干咳一声,复又勉强一笑:“方才君侯与你,可有交待?咱们这会……是不是先趁着君侯拖住了那朱瑾,先折头向北暂避……刚才君侯那一手,不是好像劈断了不少吴国战船的桅杆嘛……”

其人声音不大,且底气不足,因为说来说去其实就一个意思,那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先抛弃萧砚自逃,起码那巨舰距离他们尚有百丈距离,怎么也比在这里干等着更有生路不是?

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们这一船文官绝对是不敢做出这个举动的,萧砚要是有什么意外回不来还好,若是回来了,一口气把船上的官员杀尽都犯不着什么事,谁叫人家是炙手可热的冠军侯,他们不过一些礼部的清官呢。

所以其才会硬着头皮去请示姬如雪,不管能不能成,起码也有个可以担责的不是。

姬如雪头也不回,仍然冷冷出声:“要想逃,自去后面那艘船便是,这艘主船不动。”

那王侍郎以及其后捏着一把汗来看的众官员不由心下一松,更是感激姬如雪的豁达,纷纷行礼而拜,生死关头,也来不及浪费时间,自然是匆匆踩着来时的木板退回后面那艘船。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大半金吾卫竟然登上了这艘官船的甲板,俨然是不耻于临阵脱逃。

对这些,姬如雪尽数无视。

——————

水雾之中,剑气肆掠不减,朱瑾明显是渐渐有了压力,但他不惊反喜,硬是顶着全身上下四处皆是伤口的身躯与萧砚硬拼,手中马槊招架不断,竟有虎啸之势。

萧砚面色平静,不过一刀便荡开了朱瑾缠上来的槊首,而后飘然向后,脚尖悬于河面一株水草之上,单手持刀斜下,只是突然出声。

“杨行密已逝多年,其子杨渥生性懦弱,身为吴主,却被两个徐温和张颢两个托孤大臣架空权力,淮南吴国国势渐衰,朱都统伐梁大业搁浅,回归故土一事遥遥无期,难道真打算在淮南老死否?”

被狼狈打回的朱瑾一槊插在河底,进而身形腾跃,踩在槊杆上,闻言虚眸,而后怒急反笑:“小子,你是不是搞错了形势,某家虽不敌你,然此次领有六艘战舰至此,就没打算放你走出这淮河!如何敢劝某家降朱温那老狗的?”

萧砚淡淡一笑,收刀入鞘,只是出声:“那么,朱都统在赵从宜那里购置战马这个买卖,还想做否?”

赵从宜,为兖州分舵第八代不良人,乃汴京马行负责人,亦为淮南道的大区负责人,两年来朱瑾购置战马的数宗交易,皆是从其手中过的。

果不其然,朱瑾闻言之后,面目一惊,而后上下打量着萧砚。

“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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