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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顾纬越的审讯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
尽管顾纬越包揽了所有指控与罪名,可是在刑侦组的会议室里,气氛却没有预期那么轻松。俞鸿钧坐在角落的办公桌旁,双脚放在桌子上,把自己整个埋在了沉思当中。
“要是把这种乱七八糟的笔录递交检察院的话,人家一定会把我们当神经病看。”小华站在一旁翻着顾纬越的笔录,头一直摇个不停。
所有证据都指控顾纬越犯下了弥天大罪,他本人甚至也都供认不讳,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交代任何作案过程与动机,这使得一贯的司法进程受到了阻碍。
这无疑迫使俞鸿钧所领导的刑侦组面对两个难题:
一、该怎么报告顾纬越案子的来龙去脉;
二、该用什么理由去解释上级检察机关的质疑。
“嫌犯的亲属啥子时候会到?”俞鸿钧冷不防的说道。
“嫌犯的亲属会乘今天晚上的火车,大概明天的中午便会到。”小华说道。
“嗯。”俞鸿钧顿了顿,说道:“薛丽华同志,关于这宗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薛丽华便是小华。她走到了会议室的中央,周围还围坐着几名刑警同僚。“想必大家也都认真看过嫌犯的口供吧?我个人认为,嫌犯的这种行为,无非就是为了两件事——一、装模作样,阻碍司法正常程序;二、他在拖延时间,然后好寻找法律上的漏洞,逃避司法。想必嫌犯也一定料到,如果我们拿着这些资料递交检察院,必定会遭到质疑?”
同僚们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只有俞鸿钧一直沉默不语。
“等到他的律师来到,给他提供更多法律援助的时候,恐怕我们的工作会更加困难。”其中一名同事说道。
“他拒绝聘请律师……”这时候,所有人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说出这话的俞鸿钧,“他甚至放弃了自我辨护的权利。关于这些我还没有写到档案上。”
他走到小华身旁,说道:“我觉得薛丽华同志所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我在整个审讯过程当中,没有觉得嫌犯是在拖延时间。相反,他更是主动申请加快司法进程。”他背着手,走到会议室的讲坛边,说:“我们现在要面对的问题,就跟薛丽华同志所说的那样,他一直不肯交代任何作案动机与过程。如果是这样子,法院将无法判断嫌犯在实施犯罪行为时的主观性。”
“其实这么多起恶意杀人案,随便一条都足够叫他到阎王爷那儿报导了。”另一名同事说道。
“是噻,他是铁定要判死的。可是,我们怎么交代?连嫌犯的杀人动机还没搞清楚就拉人家上靶场?社会舆论会质疑我们的能力与公正,还会认为我们是为了破案而栽赃。”俞鸿钧说道。
“那……”薛丽华顿了顿说,“如果他一直拒绝交代,我们岂不是拿他没办法?”
“这就是我们要开这个会议的目的。这可是惊天大案,这案件要是提上起诉的议程,一定会引起社会高度关注。当所有眼睛都聚焦这里的时候,我们就必须得拿出一个具有公信力的说法,来解释为啥子嫌犯没有交代杀人的过程与动机。我们必须在案件曝光之前做足充份的准备,以面对来自社会各界的声音。”俞鸿钧说道。
“之前有出现过类似案例吗?”
“像他这样既认罪,但又拒绝说明过程与动机的个案,我还真是没有找到。”他说道,“很多案例中,嫌犯在面对铁证的时候,心理防线都会崩塌。而那龟儿子却是淡定的很,面对每一项指控,他都不闪不避地直接面对,这还真让人有点丈二和尚。”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时候,会议室的大门被敲响了,一个民警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资料,说道:“俞队。死伤者的资料出来了。”
俞鸿钧接过资料,摆在桌子上,“我们先看看这些资料吧,或许能现些什么。”
就这样,他们一组人在会议室里足足看了两个小时。他们每个人的神情都非常专注,巨细无遗地看着,就像是要把每个字都拿出来吮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味道。
“你们看出些啥子没有?”俞鸿钧问道。
“作案的手法没有共通点,几乎每一次都不一样……”
“有个别的死伤者之间存在着关系,例如父子,夫妻……”
“死伤者的身份背景也是参差不齐,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
俞鸿钧听着各人的汇报,手不自觉地捂住下巴沉思着。
“他杀那么多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这到底是为了啥子?”所有人开始表达各自的揣测。
“你说他会不会是那些职业杀手呢?”
“你的意思是,一个职业杀手敬业到宁可自己死,也不把幕后供出来?”
“如果按照杀手这行档的规矩,杀手是不知道自己受聘于谁的。”
“那他也没有必要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难道他是一个嫌自己命太长的杀手?如果是这样,他根本没有当杀手的必要。还有,你看一下这个受害者的资料,谁会聘请杀手去杀一个市井皮条客?你再看看这皮条客是咋个死的,是点着煤气瓶给活活炸死的,这真是堪称开国以来,最不低调的杀手。”
“那你倒解释解释,他杀那么多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是为啥子?快感?病态?还是遭遇过啥子不公平对待而报复社会?”
“如果是因为快感或病态,你就等同于承认他有精神病;如果是报复社会,他有必要承认自己杀了一堆普通人却由始至终不愿交代动机嗦?如果我要报复,我他妈一定第一时间就先把国足那群混蛋杀了,然后再告诉所有人,这是因为他们的足球踢得太烂了。”
“我不赞同!你这样的看法太主观了!”
“慢着……”这时候,俞鸿钧冷不防的冒出一句,“你刚刚说什么来着?”说罢,他把目光投向刚刚表意见的其中一人。
“我……”那人愣了愣说:“我说我一定第一时间杀掉国足……”显然,他是不确定自己是否触犯了某些忌讳。
俞鸿钧摆了摆手,“你说等同于承认他啥子来着?”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全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精神病……”那人怯生生地说。
“我明白了。”俞鸿钧突然站了起来,“他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谋杀那么多与自己无关的人。现在他拒绝交代动机却又爽快的认罪,无非是想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有精神病。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下一步一定会想方设法,哪怕把脑壳凿开,也得证明自己在实施犯罪过程中无自我意识和无自我控制力,把精神病往死里装,从而得到轻判。格老子的,他龟儿子绝对就是想钻这个空子!”
俞鸿钧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继续说道:“那现在,我们只需要找一个精神病医生来证明这家伙是正常的,那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这混蛋送进刑场!当然,他的动机我们还得查,我也绝不相信他跑了这一年多,去过那么多地方,就没有一个警察曾经查出过他的动机。小华!”
“在!”小华应道。
俞鸿钧正色道:“你接下来有两件事要做。第一、帮我跟精神病院预约一个全面检查,就说我下午会带人过去;第二、把顾纬越在这一年多以来所到过的地方列一份清单,然后逐一联系这些地方的公安部门,让他们把顾纬越的备案统统过来。然后其他人,下午都跟我去精神病院看戏,我们拭目以待,看这王八蛋能装到啥子时候。”
毫无悬念,俞鸿钧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
就在当天下午,顾纬越被带进了cd市精神病院,接受了一系列的检查。而医生得出的结果,就是如果顾纬越是精神病,那他们整个医院就没有一个是正常的。而检查报告上面所明确写的,也正是俞鸿钧想要的——顾纬越的脑子里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可俞鸿钧的脸上却再次出现愁容,因为在他观察整个检查过程中,他现顾纬越竟然是意外的配合。按照他之前的猜测,顾纬越理应把装疯扮傻的行动升级,拒绝检查才对,他还为这事特意安排了更多人手,以防顾纬越有此一着。可是……当那些被刻意安排出来的人只是呆站在一旁面面相觑的时候,俞鸿钧便知道,事情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他没有假装精神病?他真的是认罪?那他到底是为了啥子……’无数个问号在俞鸿钧头顶飘来飘去。
拿着顾纬越大脑的检查报告,他再一次陷入了沉思。在他面前摆着的,是一件无论是逻辑还是情理,都完全说不通的案件。虽然他现在只需要把这一纸报告,再加上所有证据,便能把这个天诛地灭的顾纬越送进火葬场,可是他的好奇心,却已经被完完全全地激到前所未有的最高点。
他感觉自己就像绕了个大圈,重新回到原点。事情貌似仅凭这一纸报告就可以结束,可现在他却不想就此结束。
他走进了检查病房,看着还躺在床上,全身上下贴满了感应器的顾纬越,一股莫名的挫败感油然而生。而顾纬越也看了看他,笑道:“俞长官,我的成绩单还令你满意吧?”
俞鸿钧做梦也不敢相信,顾纬越的脸上竟然是一脸释怀的笑容!这是哪门子的事?一个杀人狂,坦然认罪却又拒绝交代一切,而自己更怀疑对方想假装精神病逃避司法。然而现在,被证实没有精神病的顾纬越却如释重负,那种感觉就好像在对自己说‘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这下好了,本该精神崩溃的顾纬越现在却满脸笑容;而本该高兴的自己却再度一筹莫展。
“这样躺着真舒服,真希望能永远这样躺着。俞长官,这件事就拜托你了。”顾纬越淡淡地说道。
“哎……死到临头了你还……”一名刑警正想上前骂上两句,却让俞鸿钧一手拦着。
这时候,护士们都纷纷走了进来,为顾纬越拆掉那些感应器。
俞鸿钧转身,给身旁的刑警丢了句“把他带回局里”,便离开了病房。
月亮被一层即使在漆黑的荒山野岭也依然清晰可见的乌云笼罩着,四周围没有一丝风,这样的情景用老套一点的说法,便是月黑风高、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在这延绵数百公里,此起彼伏的山峦之间,一辆火车拖着长长的车厢在铁道上急奔驰着。
四周漆黑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方圆数十里之内,唯一的光源便是这辆火车的灯光。远远看去,宛如一条光的巨龙,在山河之间蜿蜒盘旋。
从车厢里往外看,窗外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唯一能看到的,就只有那些在铁路边上勉强被火车的灯光波及的杂草。从来不会有人去留意这些在眼前一闪而过的杂草,就像从不会有人去留意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过客一样。
火车从一个地方带走了一群互不相干的人,却带不走其中一名年近花甲的男乘客那一脸的愁容。
只见他沉默不语,静静地躺在下铺,一言不,一双呆滞的眼睛盯着上铺木床板上的年轮,任凭对面铺的那几个小姑娘如何疯如何闹,他都仿佛没有被这气氛所感染。
他好像只需要一层空气,就足够将自己与世隔绝起来。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一股清晰可见的苍桑,像是诉说着尘封的往事。
良久,他离开了床铺,走出了喧闹的房间,在过道上与几个正在抽烟的小伙子擦身而过,然后走进了洗手间,关上了门。
他在洗手间里呆站了一会,然后打开窗户,从烟盒里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就在他拿起打火机正要点烟的时候,两行水痕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滑了下来……
他哭了。
手,不自觉地捂住脸;唇,也不由自主地松开。
那根还没点着的烟,从他的嘴边掉了下来。他懒得去接,任由它掉在肮脏不堪的地上,就像当年对待他儿子一样。
房间里的丫头依然在胡闹,走道上的小伙子依然有说有笑,唯独他那不知是后悔还是忏悔的哭声,淹没在那节奏分明的火车轰鸣声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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