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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纬越躺在床上,一言不。他是多么希望能回到广州,送母亲最后一程,哪怕只是上炷清香或是鞠个躬。

闭上眼睛,眼前全是母亲举手投足的模样,心一酸,泪如雨下。掀过单薄的被单覆盖全身,双臂抱膝卷缩于阴影之中,泪水浸湿了鬓,泣意连连,两肩抽搐不断。

是思念,也是悼念;是追忆,更是追悔。

不知为何,水龙头不再滴水了,在水龙头下面,那原本满是水迹的地方,现在也干涸了。

“该睡觉了。”门口处传来民警的声音,紧接着“卡”的一声,浓墨迅即泼向四周。

夜风吹进拘留所的透气窗,呼呼作响,一股熟悉的气味透了进来。

顾纬越拭泪抬头望窗,似有点点微光若隐若现,闪烁于铁栅之间。他翻身下床,想看看窗外何事,可惜这通风窗比他高出两头有余,几经尝试,始终无法爬上。

忽闻后身有脚步声,回头一看,一个似有还无的影子立于铁栏之外,漆黑之中。顾纬越眯眼看去,却始终无法看清那里是否有人,遂低声问道:“谁?”

那方良久没有回应,顾纬越满腹狐疑,行至铁栏边,伸手往外摸去,可只扑了个空。

看来是自己心乱如麻而导致眼花缭乱,正欲转身上床,却猛然听见,漆黑之中竟然有小孩在啼哭!顾纬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就在眨眼之间,眼前突然光亮如曦,阳光之下,一个小孩正摸着天蓝色的铁门,背对着自己泣不成声。

那小孩不过两三岁,头带黄色小帽子,身穿褐色小花衣,背着阿童木小书包,一手拿着变型金钢的模型,一手挽着门上铁杆,久久不愿离去。

此情此景,顾纬越似曾相识。他慢步走向小孩,但见天蓝色铁门外的景象逐渐清晰,缓缓映入眼帘。那是一条老街旧巷,四周都是旧式青瓦红砖平房,铁门正对着一个石砌花坛,花坛后面是一个宣传栏,上面装表着一幅彩画。顾纬越定眼一看,画上画着一对夫妇高举一个小女孩,旁边写着“只生一个孩子好”,正是七八十年代,但凡大街小巷均随处可见的计划生育宣传画。

就在此时,一名妇女推着自行车停在铁门之外。只见她蹲下身来,把手伸进铁门,疼惜地摸着哭泣的小孩的脸蛋。

她的声音犹如从洞穴中传来,幽幽而起,“才第一天上幼儿园,就哭鼻子了?”

“妈妈要上班,你可要乖,咱们拉钩,等你放学了,妈妈就来接你。”

“不可以淘气哦,你看人家小朋友,都高高兴兴的上学。”

语毕间,妇女望向顾纬越,眉目间投来莞尔一笑,便抽身离去,留下那依然大哭不止的小孩独倚铁门。

看着这一幕,顾纬越愣住了。他的目光停留在小孩的背影之上,似有共鸣。谁知小孩哭罢之后,忽尔转过身来瞪着自己,眉宇间竟充满怨恨与愤怒。他伸出小手,用食指指着顾纬越,恶狠狠地说道:“都是你!”

顾纬越非常惊恐,栗栗而惧。他连想都没有想过,竟有小孩的神情是如此怨怼,那紧皱的眉头,眸子里的凶光,以及唇间咬牙切齿,都仿佛非把他置之死地不可!

“要不是你,妈妈就不会走!都是因为你!你这罪魁祸!”

小孩步步紧逼,顾纬越越惊惧,脚步不由自主往后挪,突然一步踏空,竟失衡坠入黑暗!

黑暗的深渊如同悬崖峭壁,顾纬越甚至闻得出绝壁上的青苔气味。伴随一声惊吼,他突如惊雷乍起,从床上翻了起来。刚醒之时,还冷汗如泉,脑子里满是恐惧,但当情绪稍稍平静,他又马上潸泪满腮。回望四周,依然是漆黑的拘留所,那水龙头还依旧滴着水。

“阿越。”熟悉的声音从铁栏外传来,却不是刘金全的,“我走了,别想我。”

“别走!”顾纬越哀吼着,冲到铁栏边伸手往漆黑抓去,但抓到的依然是无声无息的空气,“妈!我求求你,别离开我!”

“我走了,别想我……”

“别想我……”

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殆尽。顾纬越倚在铁栏边上痛哭不止,他的手一直垂在铁栏之外,是懊悔还是懊恼,已经分不清楚了。

心里的折磨,远远大于皮肉上的痛苦。他哭声未休,正欲举袖拭泪,才现自己原来一直卷缩在床边,纹丝未动,只是那湿作一大片的枕头仿佛在告诉他,自己曾在梦中痛苦过、挣扎过。而这种痛苦与挣扎,恐怕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个中味道。

“妈,我知道爸很固执。”他自言自语说道:“我让他别请律师,好留点钱给自己花,但我估计他不会听我的话。”说罢,他把手腕放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下去,在皮肉间撕开一道缺口,鲜血顷刻从静脉中涌出来,染红了他的唇齿。只听他幽幽说道:“妈,别走那么快,我现在就来陪你,等我。”

他仰躺于床上,看了一下透气窗外的夜空,随即缓缓地合上双眼。血液顺着伤口滑落至地面,如丝相连,毫不间断,就仿佛在洗涤着他一生的罪孽。慢慢地,意识也逐渐模糊,在失去知觉之前,他依稀想起那个陪他亡命天涯,更为他存有一点血脉的女人。

老婆,欠你的我只能下辈子再还了。

人,到底要有多执着,才会走到这一步?执着如顾纬越,当初明知为柳晴诗报仇只会是一条死路,却依然踏上,最后亡命天涯越陷越深;执着亦如顾父,明知自己的儿子是罪无可恕,但依然顽固地相信尚存有一线生机。

俞鸿钧本想告诉顾父,顾纬越之事已成定局,可又想到,这个年近花甲的男人已痛失陪伴多年的妻子,就不忍把这残酷的事实说出来,反正最后他也只能接受现实,就当是给他一点奢望的空间。

顾父喝了不少白酒,嘴里一直反复说着要如何请律师打这场官司,还说什么老婆走了,他不能让儿子也跟着一起去。可小华性格粗枝大叶,且对顾纬越毫无好感,竟冷不防冒出一句:“顾先生,我看顾纬越这种情况,只恐怕普天之下,没得律师敢接这宗案子。”

“小华!”俞鸿钧马上喝止道,可是话已出口了。

“我有钱!我还没见过有用钱办不了的事!”顾父酒意更浓,指手画脚地醉道:“即使请不到律师,我也会亲自上庭为他辩护。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上法场……”言犹未尽,他已经泪湿眼眶。

俞鸿钧瞪了小华一眼,然后给顾父递上一张餐纸,正想安慰两句,顾父却再说道:“阿越他很善良的!绝不会做出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他连青蛙都不忍去杀,又怎么可能会去杀人?”酒意加上激动,顾父几乎说哑了嗓子,“你们相信他会杀人吗?他是我的儿子啊!我很清楚他脾性的,他看完《西游记》以后,还学着人家唐僧不伤蝼蚁命的!”

与其说顾父自欺欺人,倒不如说他已经不能适应这个娑婆世界所带来的巨大变化。

一向纯真善良的儿子,怎会在区区年半之内,变成人们口中穷凶极恶之徒?顾父不能接受,也不愿接受。他仰满饮一杯,歪歪斜斜地步出包厢,俞鸿钧则紧跟其后,恐防会有不测。站在俞鸿钧的立场上,他本不该与犯罪嫌疑人的家属有太多接触,这会影响他作出公正的判断。但当他第一眼看见顾父的时候,他就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感觉。在他眼里,顾父仿如一棵坚毅的大树,一棵默默无云、为家人遮风挡雨的大树,只可惜,这棵大树如今已成老树,岁月的摧残本已让它直不起腰,然而突如其来的巨变,如同狂风暴雨,更把它吹得枝断叶落,体无完肤。

一棵谦卑但又执着的老树,假使未来果真注定只有残枝烂叶相伴,那恐怕它更乐意上天赏它一雷,了却残生。

顾父三步一颠五步一瘸地走进了男厕所,其步履极为蹒跚,俞鸿钧没有上前搀扶,只是跟在后面。此时此刻,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很矛盾。顾纬越所说的故事让他产生了某种共鸣,而这种共鸣竟是来自于自己的理想——他自幼就受到同样是警察的父亲影响,父亲的正义形象至今仍是他极力模仿的对象,所以他心中的鸿图大志,就是要除暴安良,还善良人一个善良的天地。这理想自他加入警队至今,就从未动摇过一丝半分。

回想多年前,他也曾是一名血气方刚的警察。他疾恶如仇,行事冲动,但岁月始终磨砺了他,让他慢慢现很多事情不能用直接的方法去解决。虽然他的理想不曾动摇,但他行事方式已经改变,他变得圆滑,变得有城府,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只有一股子牛劲的警界新人,而是逐步趋向成熟,逐步成为一名机警睿智的刑侦队长。

虽然俞鸿钧与顾纬越的立场相对,但他却不得不承认,倘若顾纬越所说的一切是真的,那顾纬越就是做了他俞鸿钧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打顾纬越在广州犯下第一起命案,直到亡命至cd被他所逮捕,在这段时间里,顾纬越不管是在逃命还是在作案,都始终秉承着一个信念——扬善惩恶。这与俞鸿钧的理想不谋而合,只不过顾纬越采取了极端的方法。

从顾父所说的话去推敲,这个信念或许在顾纬越年幼时就已经存在于心,一个善良如水的孩子,在长大后如洪水猛兽一般扑向那些不仁不义之徒,与其说他是从一个极端走往另一个极端,那倒不如说这两个极端根本就一直存在,只是柳晴诗自杀一事,成为了开启他另一个极端的钥匙。

俞鸿钧已经渐渐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审讯顾纬越的罪行,还是被顾纬越的罪行来审讯自己的内心。曾经有一个个案,让俞鸿钧印象极为深刻:

一个逆子因求财未遂,竟将自己的母亲打得头破血流,后又因其母不愿对儿子提出起诉,逆子只是仅仅被拘留了四十八小时就大摇大摆地离开公安局,临离开之时,还口出狂言说,我打我自己的娘,关你们这群狗条子屁事?当时俞鸿钧很有冲动上去把那逆子当场崩了,他原以为这逆子把自己的母亲打伤,怎么说也该有一点忏悔之心,谁料到他竟然不思悔改。可法律就是这样,只要不搞出人命,在受害方不愿意追究当事人法律责任的情况下,警方是绝对不能代表受害方向当事人提出起诉。

但慢慢的,类似的人也见多了,俞鸿钧也就无所谓了。现在他的想法就是,在自己的职能范围内,最大限度地把有罪之人绳之于法,那种妄图用自己的方法去制裁罪徒的念头,已经消失了许多年,直到顾纬越的出现。

在某程度上,俞鸿钧的确有点儿佩服顾纬越,在毫无依靠的情况下与警方周旋年半已是极不简单,竟然还能在被追捕的过程中,一直用自己的方式方法行事,而且所做之事对他来说,都是百害而无一利,难道就仅凭那一点执着,使他敢于在风头浪尖作案?在俞鸿钧的眼里,顾纬越是一个自私与公义并存的矛盾体,他做错了许多事,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停止,然而最不可思议的,就是连俞鸿钧自己也跟着矛盾起来——在理,顾纬越满手血腥,罪大恶极,法理难容;但在情,他却是遵循着道德原则,对这社会所存在的不公不义之事奋起反抗。

换作在古时候,他很有可能就是个揭竿起义的家伙,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凶徒,却也是世间少有的义士,即便法律最终会让他为自己的行为赎罪,但此刻在俞鸿钧眼里,顾纬越的行为更像是以自己的性命作代价,去洗涤这个他难以忍受的娑婆世界的冰山一角。

俞鸿钧站于厕所门外陷入沉思,突然想起顾父许久未回,行至里面一看,才现顾父竟趴在便池之上痛哭,引来不少人侧目。俞鸿钧上前搀扶起顾父到手洗盘中洗了把脸,谁知他竟蓦地跪在俞鸿钧面前,声泪俱下地求俞鸿钧想办法救救他的儿子。

俞鸿钧不知怎生是好,只能边安慰边扶起顾父回包厢。伊瓦诺娃与小华看见俞鸿钧搀扶着顾父回来,也马上上前帮忙,扶顾父坐下。小华正想给他倒杯温水,起料他已经趴在那满是菜迹油污的桌面上睡着了。俞鸿钧接过小华的温水,一饮而尽,正无奈地看着顾父,手机又响起了。

“喂,哪个?”俞鸿钧用惯常的口吻接起电话。

“你说啥子!”他突然瞪起眼睛,不敢置信地说道:“他在哪里?好!我们马上过来!”他挂了电话,说:“伊瓦诺娃小姐,麻烦你先照顾着顾老,我跟小华有急事,要去一趟医院。”

“什么事?”伊瓦诺娃不解地问道。

俞鸿钧下意识瞄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的顾父,压低声音说道:“顾纬越自杀了。”

“什么?”伊瓦诺娃跟小华不约而同惊道。俞鸿钧继续说:“反正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跟小华先去医院。要不伊瓦诺娃小姐,你知道顾老在哪下榻的是吧?”伊瓦诺娃点了点头,俞鸿钧从钱包里取出几百块,塞到伊瓦诺娃手上,说:“你把这顿饭的账结了,再给饭店员工一点儿小费,让他们帮你把顾老送回去,然后再来医院找我。”

“好的。”伊瓦诺娃道。

“小华,我们走吧。”

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俞鸿钧与小华奔走在医院的长廊上,来到顾纬越的病房前。他与看守的两名民警谈了一下情况,两名民警说:“大概在半个小时前现的吧,他已经流了很多的血,是用牙齿咬破手腕的。”

俞鸿钧急切地问道:“那医生是咋个说的?”

两名民警又说:“我们也是刚被派来,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俞鸿钧只好让他们马上把医生找来。当他扭开病房房门时,顾纬越正躺于床上,脸色苍白,右手手腕处扎着厚厚的纱布,吊架上挂着一袋四百毫升的血袋,正为他输血。

俞鸿钧看了一会,医生便来了。那医生说:“病人送来的时候,大约是在二十分钟前,当时他就已经休克了,心肺肾功能也在衰退,估计急性失血量约一千五百毫升以上,幸好天气寒冷,若不然血早就流光噻。”医生还没说完,俞鸿钧便插嘴问道:“先别说那个,我只想知道,他到底有没得生命危险?”

医生沉思了一会,道:“不瞒你说,这样大量失血,不可能说救就能救,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得想法把失去供血的内脏功能先恢复过来,否则就算拿个油桶来给他输血,也是无济于事。”医生一边说,一边指着挂在吊架上的另外几瓶东西,又道:“除了输血,我们还给他补充些人体蛋白之类的东西。要是能熬过今晚,就应该没事了。”

了解了大概情况后,小华送走了医生。俞鸿钧坐到顾纬越的床边,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个瓜娃子可不能就这样死喽,你都撑了年半,咋个说也得给我再多撑一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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