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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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侍人们很快就将膳食呈上, 尘喂着烟用了些，就接过药碗，与儿时一般哄着烟喝药。

东宫的侍女们都知道太子与双胞胎妹妹长公主感情甚笃, 对于太子坐在床边伺候着公主用膳已是见怪不怪，私下里还会说太子爱护妹妹, 姐妹情深。

烟皱着眉头将药喝完，得到了一个蜜枣的嘉奖。尘见着含着蜜枣眉宇舒展的妹妹, 笑着说道：“好了不苦了，你好好休息, 早点好起来, 就不用喝这些苦汁了。”

烟自小怕苦，因着皇帝焚香修道, 观中所用之物也显得极为清苦。尤其是茶水, 苦得连大人都嫌。三四岁时被抱入观中修行, 烟喝不惯这茶, 苦得哭出了泪。那时她们生母还在，每次月末得到允许来观中看她们时，烟与尘总会泪眼汪汪的趴在母亲怀里哭着说观里的东西不好吃。

母亲疼惜她们，在太一观严律下，每次来都会给她们备许多甜点。可观中老师对皇子们管束极严，吃食是被严加管控的，幼时不懂事, 东西免不了被收缴, 还要挨几顿罚。

等到了七八岁, 母亲病逝，却是连这一点甜都没有了。

观中是苦的，尘苦了几年也就习惯了。唯独烟，惦记着那一点甜，怎么也喜欢不了那苦的味道。

也因此，尘在观中总是想法给妹妹存些甜的东西。久而久之，烟也习惯那一点点甜的嘉奖。

烟皱着眉，吃完了蜜枣躺下，看着床边的尘问道：“那尘呢？一会尘去哪里？去书房温书还是去看奏折？”

她俩面貌相差无二，除了尘的眉眼凌厉些，烟的眼眸柔和些，旁人几乎分不清她二人。也因此，烟顶替尘的身份后，总要将眉眼画得更为俊俏。

因着这一份相似，心疼妹妹课业累累的尘，时常会像今日那般穿上太子朝服帮着妹妹处理朝政。她二人还经常交流自己的课业心得，因此就算她们换了身份也无人知晓。

日积月累的，朝廷的奏折，几乎是烟看一半，尘看一半。

即使是一同出生，尘此刻望着躺在被窝里，散着长发略显娇柔的妹妹，尘还是觉得对方比自己小上一两岁。她伸手，摸摸烟的头发，柔声说道：“我在这里看着你，等你睡着了，我再去书房温书。”

“尘不困吗？”许是身体不舒适，烟下意识地表现出自己对姐姐的依赖。她伸手，抓住了尘的衣角，想说的话都藏在眼睛里。

尘无奈笑笑，“想让我陪着你？”

“嗯。”烟点头，很自觉地朝里挪了挪身子，拍拍床榻示意尘上来。

尘叹了一口气，脱掉了鞋袜与外袍，上床躺在了妹妹身侧。烟靠近了她，伸手抱住姐姐的身躯，就与小时候一般，面对面拥着对方。

尘望着妹妹近在咫尺的脸，温声道：“睡吧。”

“好。”烟闭上的眼睛，闻着对方身上一样的香味，听着熟悉的呼吸声沉入了梦中。

尘睁着眼睛，听着耳畔妹妹的呼吸声渐稳，这才小心翼翼地起来，重新穿好衣服，朝着书房走去。

皇帝沉迷修道不误国政，令不少朝中大臣十分痛心。自有了太子后，大臣们对太子寄予厚望，恨不得一日只能就将她教导成有志储君。因此，烟成为太子后，课业十分繁重。

上午是尘去听的课，将烟昨日写好的策论交给了太傅，得到了夸奖之后，又得来了一道题。烟身体不适，这题尘就自己动手写完了，写完后再告诉烟这件事。

策论写到一半，侍人们就通报监天司司命荏苒过来了。

荏苒是尘烟在观中时随她们一起修行的道童，后来被大司命看中，就成了如今的监天司司命。

她们三人一同长大，情谊自然深厚，尘听说是她来了，就召她进来了。

“你今儿个怎么过来了，你师傅今日不拉着你到星阁看星盘了？”尘放下笔，见着提着食盒的荏苒，走出了书案，拉着她到一旁的小榻上笑着说道。

钟离家原是北方黎州人，无论男女都十分高挑。加之皇室向来钟情肤白貌美之人，因此不过十五岁的钟离尘，已经有正常成年男人那么高了。

与她一对比，出身源州平民的荏苒，就显得十分娇小。

荏苒长得十分小巧玲珑，面容秀气，左颊还有一个酒窝。只她不太爱笑，看起来就有几分冷漠。她放下食盒，望着眼前高挑的少女，皱着眉头问：“东君，我今日算了一卦，东宫有恙，因此特地来看看。”

少女是东皇的信徒，因着四岁那一年的搭救，她私下一直将自己的救命恩人钟离尘称为东君。

“哦，是烟病了。”尘笑着道，见对面的少女神情又紧张了起来，说道：“不过只是感了风寒，太医已经开了药方，喝了药就没事了。她现下在睡着，等她醒来你可以去看看。”

荏苒皱着眉，犹豫了好一会，才摇摇头，“不了，让烟殿下好好休息吧。我一会还要去星阁记录星盘，等过几日殿下好了我再来看看她。”

“啊，过几日你要是不来，我也要邀你来的。”尘笑道，望着自小陪着自己的伙伴，与她言道：“本来是要明天才命人去邀你的，既然你今日来了，我也就不用多此一举给你写帖子了。”

“烟说了，过两日是你生辰，想着晚上你师傅和往年一般会陪着你过生辰，我们就照往常一般白日里一起用个膳。宴设在东宫后的樱花林，你觉得如何？”

荏苒的表情还是没有多少变化，可尘还是从她清亮的眸中看出一丝笑意。她见荏苒点头，笑着说道：“好，那后日我带着酿好的梨花酒来。”

“那是烟喜欢的，我的呢？”尘不满，皱着眉头抱怨。

“烟殿下喜欢的，向来都是东君喜欢的。”荏苒难得说了笑，起身与尘作别，“盒子里有新制的桂花糕，是给烟殿下的，还请东君替我转交。”

尘笑骂：“还说东宫有恙，你分明就测出是烟身体不适。每次都这么灵验，你这一天替烟测了几次。她自小对你好，你就对她上心，啧，让人吃味。”

荏苒垂眸，不反驳也不接话，施施然施了一礼，转身离开。尘看着她的背影，嘴上还不满，可眼底都是笑意。

至少，入了东宫之后，她与烟还有一份如此真挚的关怀。

烟的身子，不过一日就好了起来。等到荏苒生辰那日，尘与烟在葱郁的樱林间铺上了毛毯与矮座，为荏苒摆了一个简单的生日宴。

荏苒是在艳阳明媚的午时来的，随她而来的还有意料之外的监天司少司命青岚。

少司命青岚嗜酒如命，常年醉得不省人事。尘少有几次见她，她都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可今日见面，这位少司命却穿着崭新的红白祭祀服，神光湛湛。

青岚是为酒而来的，荏苒年纪小，酿的酒尚显青涩，可青岚自从喝了她的第一坛酒后，就格外喜欢荏苒酿的酒。

去岁荏苒酿了几坛梨花酒，清甜甘爽，特别得青岚喜欢。今年荏苒又给她酿了几坛，青岚省着喝，还是几天就喝完了。

今日荏苒生辰，青岚午时送了一块顶好的松墨给她当贺礼，恰好遇到荏苒提着酒到东宫赴宴。鼻子很灵的青岚闻到了酒香，就晓得这是荏苒酿得最好的一坛。

嗜酒如命的青岚也就厚着脸皮，跟着自己的小师妹来到了东宫。

人已到齐，烟吩咐侍女端了酒菜上来，这就开宴。

尘烟二人长得十分相像，青岚若不仔细辨认还真认不出她二人。今日尘穿得是太子朝服，烟穿得是是樱草色长裙，青岚只好根据衣服唤尘太子殿下，烟为公主殿下。

尘烟对视了一眼，望着入了席的青岚，命侍女启了荏苒的酒。

那酒极香，一开盖勾得青岚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酒坛子。烟拿着玉制的酒勺，为在座几人盛了酒，侍女分给诸人后，尘举杯，说道：“今日是荏苒的生辰，吾等举杯，贺荏苒一杯。”

说着，四人举杯，说了些庆贺的话，一饮而尽。

好酒入喉，青岚那张略显端庄的脸显出了几分痴迷。烟也是好酒之人，见状笑道：“荏苒酿的酒甚好，看起来少司命也很喜欢。”

“是喜欢至极。”青岚放下了酒杯，笑眯眯地望着烟。

烟望着她，抿了一口酒道，“荏苒年年酿酒，去岁酿了几坛梨花酒，我只得了两坛，余下几坛说是都送给了少司命。今年的酒，亦是如此。”

“少司命，荏苒为你酿酒，今日她生辰，少司命不应当有所表示吗？”

青岚眼眸迷茫，不知公主何意。荏苒看向了烟，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顽皮的戏谑。

一旁的尘应和道，“是啊，少司命今年送了什么给荏苒做贺礼。”

“送了一块松墨。”青岚应道。

烟说：“啊，送了一块松墨啊。我听荏苒说，少司命舞姿翩翩，她素来神往。少司命送她一块松墨，还不如跳曲庆贺生辰的舞给她看呢。”

青岚再茫然，也晓得对面的公主与太子在逗她了。她忽扭头，看向坐在身旁格外娇小的荏苒，笑问：“荏苒喜欢师姐跳舞？”

荏苒看看面前兴致勃勃的双胞胎姐妹，又看看一派温和的师姐，最终还是从了小伙伴的意思，轻声道：“师姐的舞极好，若是为我跳一曲，我是极高兴的。”

“少司命，荏苒都如此说了，你是不是应该跳一曲？”

“那么，公主殿下觉得我应当跳什么？”

“今日是荏苒生辰，自然是要跳《樛木》啦，太子，你会吹奏这首曲子对吗？”烟这么说着，望着尘满目都是笑意。

尘擅尺八，音堪称悦耳绝色。没想到妹妹会顺手捉弄自己，尘无奈笑笑，望着青岚道：“大司命，瞧起来今日你我得合作一曲了。”

尘说着，让侍人拿来了尺八。

烟与荏苒做到了一处，尘手持尺八，正坐在了毛毯的角落，看着满眼都是笑意的妹妹，一脸宠溺。

“如此，还请少司命舞一曲吧。”

尘这么说着，将尺八放在了唇边，一缕曲声随着风散在了这明媚的秋日下。

少司命踩着白袜，抖开了宽大的祭祀袍，随着尘的尺八开始吟唱。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司命的声音清朗，迎合着细碎的银铃之音，随着尺八的曲声跃动着舞步。

青岚的长袖抚过风，英姿飒飒，随着秋日映入荏苒眼中的，是一缕跃动着红白之色的神灵。红的是祭祀服的袖边，白的是司命那精致的脸。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只赞颂神明的少司命含笑祝福她，人生路途路漫漫，一路皆有谦谦君子扶助。正直之人萦绕着你，此一生幸福成就，喜乐安康。

荏苒的眼好像坠入了艳阳，她看着司命舞动的身影，又看了看专注着吹奏尺八的东君，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挨着她笑完了眼的烟身上。

许是太阳过于明媚，荏苒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轻笑。

这是皇宫中一如既往平淡无奇的一日，这一日，青岚跳了一舞，尘吹奏了两首曲子，烟喝了三盏酒，荏苒许下了四个愿望。

一愿诸君康健，二愿千里同风，三愿星盘翻转，四愿常如树下的梨花酒，岁岁年年长相见。

后记：

半年后，为了答谢青岚那支舞，荏苒特意为了她酿了红枣枸杞酒。这是补酒，为了嗜酒的青岚不伤脾胃。后来的很多年，青岚离开了源州，按照心中所想游历天下时，所惦记的只有她酒。于是，出了源州后，青岚再也没有喝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