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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居云
赤霄山居云峰高千丈,峰顶片片白云翔集如带,云中高塔隐现。
居云塔不知为何人所造,青砖青瓦,犹如参天之树,有长生攀天之意。
居云峰乃赤霄第一高峰,居云塔乃赤霄第一高塔,也是戚国第一高塔,比御天皇城里的凌烟阁和凌云阁还高出一尺。
依戚国律法,皇城之外的楼阁一律低于凌烟阁和凌云阁,与两阁持平或是高出一点均属僭越。
居云塔为一人居所,绝世出尘的云笈天师。
世人皆知,世上先有云笈天师后有戚国,再后才有戚国皇帝,云笈天师在戚国之前,若无云笈天师便无戚国和戚国皇帝。云笈天师的居所比皇帝的居所高出一尺、一百尺,无论是戚国的百姓还是皇帝,都认为理所当然。
传说居云塔每十年便长高一尺,有朝一日可以直通九天。
有云笈天师在居云塔中坐镇,戚国便会国泰民安。太平盛世,人口便会如烈火燎原般繁衍。当大地上的人族多到无立锥之地时,居云塔刚好长到第一重天的边界。人族便可以在云笈天师的带领下,通过居云塔直登天界,共享长生。
云笈天师是一千八百年前率领人族击败神族的三圣之一,也是唯一存世的圣贤。炎皇与毗陀罗天先后入魔,先后被云笈天师驱逐,生死不明。
云笈天师也是人族中唯一一位寿命突破百年之限的人。云笈天师之外的人族,寿命最长的是戚国的第二个皇帝,神武帝宗尹,活了九十九岁。
关于人族的寿命,有传说人命不过百年,如昙花不过夜,这是神族在创造人族时在人族身上放了一个阀门,百年之限一到,这个阀门便会关闭,生命便会迅速枯竭。也有传说认为人族本可与神族一样长生不死,三次焚天之后,大地之上的气息为焚天之火毒化,人族在毒气中生活,最长只有百年寿命。无论哪一种传说,都认为只有居云塔长成天梯可以突破人族寿命的百年之限,居于日月之境,便有日月之寿。因此,戚国的百姓不仅没有觉得居云塔高度僭越,反觉得它还不够高。
云笈天师的长生之道与神族不同。神族生命,长青如松柏;云笈天师的长生之秘却在转生。云笈天师每百年转生一次,在转生前十八年便要闭关,好将自己的神魂完全转入转生容器之中。正因如此,转生之后的云笈天师并非呱呱坠地的婴孩,而是弱冠少年。
不过,这一切只是传说而已。
居云峰顶是数百丈高的巨石,四壁生满绿苔,陡直如斧劈,光滑又似水磨过的卵石一般。赤霄剑士的御剑飞行之能有千尺之限,高出千尺之人绝无仅有。因此,除了云笈天师本人,几乎没有人到过居云峰上的居云塔,塔中情形和云笈天师的长生之道一样,都是秘密。
神光三十八年,正是云笈天师转世闭关的第十八年。
赵定方一身白衣,腰悬佩剑,左手按在剑柄上,站在鼎湖畔,仰望云中高塔,眉头解锁,目光如电,似要用目光把云雾撕开,到里面一探究竟。
鼎湖之中波光如麟,不时有龙鱼跃出。湖边到处是白衣负剑的少女,将手中的肉干抛进池水,随着龙鱼妖娆的身形从水中跃出,水边时时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赵定方对这些笑声置若罔闻。
赵定方依许空炎所授潜行之术,三日内连探醒心阁、藏锋阁和紫极大殿,知晓赤霄山不少秘密,赵定方对斩铁之术的掌握愈发熟练,似乎达到了许空炎所说的心定如铁之境。
不过,在赤霄山上潜行窥探也给赵定方添了许多疑问。尤其是那个追踪自己的人,究竟是谁,所为何事,使赵定方觉得如芒在背。
洗心亭一别,许空炎便凭空消失了,留给赵定方满腹疑问。赵定方觉得自己便山顶的青色高塔,被云雾缠绕,无法看清。
“赵师兄!”
一个少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赵定方觉得这个声音非常熟悉,转过头去,正看到一身紫衣的赵紫烟站在不远处,有些羞怯地看着自己。一个红衣少女正在赵紫烟背后推她,正是姬红叶。
赵定方走进二人,施礼道:“赵姑娘有何事?”
赵紫烟低头不语,手上捏着一个白色信封。
姬红叶在一旁道:“哎呀,你看他憨憨傻傻的样子还能吃人不成,怕什么?有什么话快说呀。”
赵紫烟头更低了,抬手把信封递到赵定方手里,在赵定方接过信封的瞬间抬头飞快地看了赵定方一眼,眼睛弯弯,正在微笑。只是赵定方从未见过哪个人微笑时脸可以这么红:晚霞虽然绚烂,却不及这一笑娇媚;秋枫虽有风韵,却不及这一笑灵动;雨中海棠似可比拟,可惜雨花多凋零,太哀怨,不似这一笑甜美。
在赵定方经过的二十八年并这个世界中几个月的时光中,这般美妙的笑容尚不曾见,一时竟然看呆了。
旁边的姬红叶曲起手指在信封上弹了一下,道:“师兄,这封信对紫烟好重要的,你一定要好好看。还有,你记得给姓秦的捎句话,今晚三更道昊天台下等我,不然永远都不要见我。”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拉着手走了。
赵定方想起赵紫烟绯红的笑脸,半是欢喜,半是心痛。
这是赵定方第二次听见赵紫烟的声音。
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是在赢见深的醒心阁。
眼前的赵紫烟声音低而细,吐字轻缓如雾湿梨花,只有羞怯一种情绪;醒心阁中的赵紫烟声音婉媚清脆,似嗔似怨,但绝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这个身中蛊毒的丞相之女和她背上那幅龙蛇刺青一样,妖异、迷人、危险。
女子忸怩作态,二十八岁的赵定方见过不少。但凡是皆有因由,尤其是忸怩作态的女子,虽不见得有大智慧,但心性机巧灵变,人前一颦一笑皆有所指,不会无的放矢。
赵定方实在想不通赵紫烟为何在自己面前故作羞怯之态,更加猜不出信封中所藏何物。
赵定方心痛之处,并不在赵紫烟在自己面前忸怩作态,而是她在赢见深面前的嗔怨之态令他想起了慕容菱。
那日听明玉公主与慕容菱在洗心亭中的密谈,赵定方知道慕容菱的心上人是皇帝爱将,官居二品的大员。依赵定方的推算,这铁衣将军即便没有五六十岁,四十岁总是有的。慕容菱不过十六七岁,居然喜欢大自己两倍的男人,实在令人心痛。
另一个世界中,古代文士名流须发斑白时身边多是豆蔻年华的红颜知己,不过彼世男尊女卑,“一树梨花压海棠”是常事,不足为奇。
赵定方初到此世时发现这里不但有白云仙鹤,更有女子骑马习剑不让须眉,颇有新世之风,认为此世当与另一个世界的古代有所不同。想不到慕容菱、赵紫烟两个妙龄少女都青睐年龄数倍于自己的男人,而这两个男人无一不是手握权力之人,令人不敢相信这两个男人俘获芳心与权力一点关系也没有。
此时赵定方心中,慕容菱和赵紫烟便如同另一个世界古代诗人笔下那些美丽女子一样,在男人的权柄之下婉转承欢,可爱又可怜。
“赵师兄好福气!”
秦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拍拍赵定方的肩膀道:“居然被右相之女垂青。”
赵定方笑道:“她不过是送封信给我,你哪只眼睛看到她垂青我了?”
秦重脸上微红,嘿嘿笑道:“小弟在一旁观察很久了,赵姑娘看你的眼光与那个…..”
赵定方接口道:“与那个红叶姑娘看你时一样是不是?”
秦重干笑两声,脸上更红。
赵定方笑着拍拍秦重的肩膀道:“你在这里躲了多久了?为何不现身?红叶姑娘对你一片深情,你居然避而不见,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秦重搓搓手道:“师兄有所不知。红叶她,性如烈火……”
赵定方哈哈笑道:“你在御仙山学的不正是驾驭烈火之术么,区区一个女子,有何可怕?”
秦重猛摇头道:“此火非彼火,小弟与此火一窍不通,经常被她烫到。”
赵定方看这个实际比自己小十几岁的朋友心中感慨,当年自己在校园中面对心仪的女生时也是如此。那时自己只是个学生,家势平平,天赋一般。家势平平、天赋一般的学生何其多,芸芸相聚,犹如沙滩,当他遇到那个女孩,她看他的目光并非沙滩上的一粒沙,而一个耀眼的贝壳。那时的自己也如秦重这般脸红心跳,不知所措。可惜当时少不经事,以为命运如同潮汐,总会送来令人心动的相遇,就如同每次潮水都会带来贝壳。年岁渐长,方知有些人有些事可遇而不可求,命运确实总在安排不同的人相遇,如同潮汐会带来不同的贝壳,但是,极少有人幸运到两次以上遇到自己喜欢的一个。如果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些贝壳即使再美丽,和沙子并无不同。
姬红叶虽然泼辣,性情却是通透,两次相遇,赵定方已看出此女秉性纯良,是个敢爱敢恨的好姑娘。赵定方在赤霄山上的两个同窗好友剑术天赋极高,但谈及儿女之情,全都支支吾吾,还不如另一个世界中的同学们来得爽快。大概是受胸中的浩然正气压制,这些天才的心中只有大道和正法吧。
尽管未入上三宗,比起那些整日养浩然正气,出剑快如闪电,爱恨却难出口的正道剑士,爽快的姬红叶倒是更可爱些。
赵定方语重心长道:“听你所言,御仙山的火术精髓在定、守和收,心定、守念、收放自如,否则必会为心火反噬。不过,红叶姑娘虽在你心中,却与你心中之火并不一样。红叶姑娘虽然性如烈火,那只是在嘴巴上,她心底里毕竟是个姑娘。姑娘,大都性情如水。水火之性迥异,治水之道自然也不同于治火之术。对红叶姑娘这汪清水,你就不能靠定、守和收,要放手、疏通。你今晚不妨放手赴昊天台之约,随她性情而去,我保证不会烧死你。”
秦重犹豫了片刻,答非所问道:“师兄不想看看赵姑娘给你写了些什么?要不要小弟回避一下?”
赵定方见他执意不肯,恍然想起秦重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心境自然不可能与自己这个快到而立之年的成年人相同,也不便过分催促,任其自然。
赵定方不再提姬红叶,而是拿着信封大方道:“师兄是堂堂君子,君子坦荡荡,没有什么不可示人的。现在就打开……”
秦重马上两眼放光,凑近了要看。
“莫急”赵定方往后闪了一下,笑道:“师兄想先睹为快。”
赵定方撕开信封,拿出一张折好的素白信笺。
赵定方将信笺展开,入目是遒劲的行楷字体:赵兄如鉴,久闻赵兄剑术无双,小弟不才,期与赵兄切磋技艺。今日日落之前,小弟在松云涧恭候大驾。弟上官雨时再拜顿首。
赵定方把信笺递给秦重,哈哈笑道:“一个女人送我信笺,让我赴一个男人之约,真是有趣。”
秦重接过信笺扫了一眼,面露忧色道:“这个上官雨时,据说是御营那位上官将军的儿子。听红叶讲,上官雨时是神宵宗后起之秀,是同窗之中唯一一个可以使出云翼千重的人。”
赵定方轻松道:“我可以输了招式,但绝不能输了气势。近日许宗主传我高招无数,正好找人试一试身手。你放心,我能打败他老子,也能打败他。这场架,我打定了。”
秦重当即道:“打架……要不要叫上赢师兄和武师兄?”
赵定方道:“不必。师兄我要单刀赴会,给他们看看什么叫英雄气概。”
秦重犹豫了一下,解下佩刀递给赵定方道:“那夜与上官隐将军交手时,师兄曾使出分身剑法击落连珠箭。分身剑法可双手使剑,师兄不妨刀剑并用,总会多些胜算。”
赵定方接过秦重的刀,想起在洗心亭中凌空拔出此刀插入梨树的情形,豪气顿生:“上官雨时何足惧,待师兄以此刀取他项上人头。”
秦重立刻大惊失色道:“同门比剑,点到即止。师兄若是杀了人,会吃官司的。”
赵定方笑道:“你不必担心,师兄给自己壮壮胆而已。今夜你赴红叶之约,也可以先在心里讲几句豪言给自己壮壮胆。”
秦重愣了一下道:“果然有用么?我要讲些什么?”
赵定方沉吟了一下道:“我这么风流倜傥,她一定舍不得杀我。”
秦重惊道:“师兄也认为她可能杀了我?我也有这种担心…..她实在太暴躁了……这可如何是好?不如……小弟为你掠阵,不去见她吧…..”
赵定方心道:刚才送战书的便有姬红叶,看热闹自然也少不了她。当即一口答应秦重。
秦重如释重负道:“多谢师兄救命之恩。”
赵定方心中暗笑:到时如若姬红叶也在场可不要怪我。
赵定方把秦重的佩刀系在右边,应战时以左手拔出。
赵定方双手在刀剑柄上按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居云塔。
日已西斜,居云峰顶上环绕的云岚红如火烧,青色的居云塔穿过火焰般的云彩,如一柄出鞘利剑冲破火海,直刺青天。
神霄之境,这个飘逸神气的世界里还多少秘密和精彩?
赵定方心中道:刀剑在手,纵使再多艰险,我也要去看一看。
2聚园
御天城,聚园。
聚园的主人是工正司的工尹雷霄。
工正司本隶属工部,工尹官居四品。神光十年,皇帝下诏,为复兴炎皇之力,工正司另立门户,工尹官升三级,成为与六部尚书平起平坐的正二品高官。
工正司下设甲具、军械、雕璜三监,聚天下能工巧匠。工尹雷霄更是被誉为炎皇之手。
聚园,便是雷霄聚天下园林之灵而造。
朱家邀园、温家嫣园与雷家聚园并称京城三秀,被誉为人间仙境。
朱家邀园位于御天城东北,与紫衣巷毗邻。
紫衣巷并不是一个巷子,是京城中最宽阔的大街之一。
这条大街不但名字小器,街上时常静寂无人。因为街道两侧并非卖货的商铺、买酒的酒坊和卖笑的青楼,而是紫衣大员的宅邸。
朱氏家主朱逢时建邀园于紫衣巷之东,时时邀请雅士游园饮酒。而能受此邀的,正是紫衣巷中的住户。
温家的嫣园和雷家的聚园在御天城西南,两园之间隔着一座青云寺,日日晨钟暮鼓,两园少了些纸碎金迷的俗气,却多了几分无人问津的寂寥。
夕阳挂在青云寺宝塔的飞檐上,整个御天城色如贴金。
青云寺的宝塔建在一座土山上,聚园为土山遮挡,为阴影笼罩。
两个粗布长衫的老人在正在聚园的一处凉亭中对饮,亭外芳草萋萋,虽然青翠可爱,但与一般草地并无二致,丝毫不见炎皇之手的妙处。
一个老人衣着黑色,身形瘦削挺拔,对面的老人身材高大须眉如戟。二人把玩手中的细瓷酒盅,良久才抿上一口,若是易地而处,不在名满天下的聚园,而是在山野之间,别人一定以为两人是把酒对斜阳的老书生与老樵夫。
但此处是皇城而非山野,这两个布衣老人也非书生和樵夫。
黑衣老人是当朝镇国大将军李潜渊,而他对面坐的,正是与镇国将军府势同水火的奉国大将军赢纵。
“裴如晦死了。”
赢纵望着宝塔飞檐上挂着的夕阳低声道。
赢纵身如铁塔声若洪钟,但他讲到裴如晦的名字却如一个衰老的,失去儿子的父亲。
“调入巡检司十日后便死在大晴波山的密林之中。”
李潜渊抿了一口酒,缓缓道:“可有尸首?”
赢纵黯然:“商队被龙族游侠袭击,无一生还,尸体为龙兽撕咬,全部面目全非。”
赢纵说罢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李潜渊为赢纵斟满酒,不疾不徐道:“大晴波山上的游侠和流寇均为劫财,戚国与星源、龙盾两城通商以来,雷家、温家和朱家南下的商队那个没有破财的?整队人把命全丢了的,这还是第一次。财命难两全,朱家的人经商这么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就算朱家的人把钱看得比命重要,裴如晦也不会蠢到为了一个商队送命。”
赢纵举起酒杯,又放下,沉声道:“也许,送他去 ,就是让他去死的呢。”
“裴如晦十岁起便同见深习武,二人情同父子。”赢纵黯然道:“见深常说,此子心性纯正,雷法天成,如此良材百年难求。”
“陛下如此急着调他入巡检司,大概是他与赢家走得太近了。”赢纵语声沉稳,一字一顿,丝毫没有朝堂上的霸道莽撞,眉宇之间的肃杀之气比雷法卓绝的赢见深尤甚。赢见深眉宇间的肃杀如同一头花斑豹,而赢纵则是一头猛虎。若说朝堂之上的赢纵如一头鲁莽的犀牛,群臣议事便如一串拴在犀牛尾巴上的鞭炮,让他横冲直撞;此时的赢纵,则是一头饱餐之后的猛虎,已经净爪牙上的鲜血,看上去悠闲自在,却止不住杀戮的欲望。对猛兽而言,杀戮不仅仅为果腹,也为磨砺爪牙。
李潜渊双眼微眯看着青云寺的宝塔,眼光沉静寒冷却蕴藏巨大的力量,仿佛一柄利剑,手起剑落之间能把挂在宝塔飞檐上的夕阳斩入山中。
“英主如虎,名将如狼。虎御群狼,朝堂上便免不了惊涛骇浪。”李潜渊道:“当今圣上便是一代英主,他需要忠实的家犬相伴,为他看护戚国这个羊群。赢氏、李氏不但执掌幕府,手中重兵在握,圣上看来,我们不是在看护这个羊群而是在窥伺他的宝贝。裴如晦如果成为名将,便只有一条路好走,便是成为圣上的家犬。若是为群狼更添尖牙利齿,不如早些拔去。除了宗氏分支的后裔,有几个人能像宗孝廉那样被圣上信任呢?巡检司插在赤霄山上的楔子并不比御天城里的少,这孩子不是死在与哪个家族走得近,而是太强了。”
李潜渊说得慢,赢纵听得认真。
李潜渊说完后两人沉默片刻,李潜渊问道:“怀远侯家的公子如何?”
赢纵抚着坚硬的虬髯道:“天资不错,可惜戾气太重。若是不收敛性子,我担心他会蹈裴如晦的覆辙。”
李潜渊捋着长髯道:“少年意气,锐利一些又如何?你多大岁数了,比年轻人还暴躁。你那句‘天下公器’抛出来,姬冲听了固然不舒服。但姬冲远在天边,我看第一个不高兴的,必然是圣上。”
赢纵呵呵笑道:“我见不得耳聪目明之人装聋作哑,知道的,我便要说,从不去想该不该说。我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以后恐怕会越活越暴躁,迟早会被圣上踢出垂光殿。”
李潜渊亦笑道:“廷议如烹饪,若是只有肉,味道何其寡淡,吃久了,会腻的。姜桂虽然辛辣,却可以提神醒脑,圣上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圣上春秋正盛,廷议这道菜还要吃上好多年,若是没了姜桂,光是尚书台和羽林卫那班滚刀肉,他怎么吃得下去?”
赢纵哈哈大笑,与李潜渊对饮一杯,放下酒杯道:“姜桂虽然可以调味,但却不是圣上喜爱的主菜。圣上所喜者,还是尚书台的书生。庞相倒是个明白人,势单力薄,他讲一百句话,不及赵恭辅一个眼神有用。”
李潜渊深以为然道:“庞相素与姬氏交好,可惜交好终归是异姓,他不可能姓姬,姬氏也不可能改姓庞,两者终究难以成为一体。”
赢纵继续道:“庞相出身布衣之家,无根无基,虽然在朝中左右逢源,还是差了一口气,能到今天的位置,恐怕是圣上把他拉上去,摆在那里,给天下的书生一个念想。倘若书生都去赤霄习剑,入了两府八镇,谁在垂光殿中帮着圣上说话?”
李潜渊道:“洞察如火,人说当年名震赤霄山的玄雷天尊,不仅雷剑双绝,用兵度势更远在他人之上,今日一席话,足见天尊雄风犹胜当年。”
赢纵笑道:“你这满口奉承,比那些尚书台那帮满腹经纶的书生讲得还漂亮。”
李潜渊哈哈一笑:“尚书台那书生可不是一般的书生,虽然手中无剑,却可以口蜜腹剑。嘴巴上跟圣上闹闹别扭,谕旨一降,万岁喊得山响。可这么一来,他们有仗义执言的美名。我们这些带剑的若是仗剑直言,便是谋反了。打仗,那帮书生不如我们,讲话,我们却得跟那帮书生好好学学。”
赢纵点头道:“嗯。互市靖北一事,赵恭辅虽然附和庞相,为姬冲开脱,我看他心里想的却是和圣上一样。有尚书台和羽林卫的支持,削藩之事最迟不过三年便会公开”。
讲到此处,赢纵停了一下,语声愈发沉重:“到时若是在垂光殿中唇枪舌剑倒也罢了,若是唇枪舌剑没有结果,御天城外恐怕便要血流成河了。”
李潜渊声音一寒:“若是废了藩镇,让文臣带兵,圣上自然心中安稳,可我戚国的边境便难以安稳了。且不论神族的进攻速度,光是黄泉林中的鬼兵,若是倾巢出动,聚于一线猛攻,御天城便岌岌可危。各镇统帅都是百战之将,若有他们坐镇事情尚有可为,若是换了那般讲话漂亮的书生,恐怕一月之内,鬼兵就会在御天城里吃人。”
赢纵久久不语,慢慢抿了一口酒才道:“北破神族是我戚国的千年大计。人命不过百年,千年何其长。我们都老啦,不知当今的后生,是否可畏。”
“你我虽然年老,却未解甲”李潜渊举起酒盅道:“后生固然可畏,你我却是老当益壮。”
二人一饮而尽。
李潜渊放下酒杯道:“说到后生,我听说今年赤霄春试,主考官是你府上的姬兴。”
李潜渊语尽意犹未尽。
赢纵接口道:“是皇帝钦点的。”
李潜渊站起身,仰望东北方的皇城。
整个御天城都笼罩在一片晦暗之中,只有凌烟阁和凌霄阁的尖顶仍闪着金光。
“山雨欲来”李潜渊的目光如皇城尖顶上的金光,闪烁不定:“姬兴有姬冲和讨逆卫这把伞,能避过多少风雨呢。”
赢纵有满饮一杯,放下酒盅,缓缓道:“雷霆一落,豪雨漫天。姬冲和讨逆卫这把伞,大得过天吗?”
赢纵话音一落,李潜渊眼中的金光熄灭,整个皇城都为晦暗笼罩。
一个身着银灰色长裙的妙龄少女用血色的檀木托盘端着润白如玉的瓷质酒壶,款款走向小亭。
此女长发及腰,浓密如瀑,散落在后背。柳腰袅袅,长发拂动间玉背隐现,那长裙裁剪极为诡异,只有两肩上有极细的布带撑住裙身,整个后背都是裸露的,乌亮的长发正如一块黑色的披肩,莲步轻移,玉光明灭。
庭园之外,一个华服老者背着手,望着长发少女走向那个凉亭,神色宁静慈悲,犹如刚刚把钓上来的鱼重新放入水中,而那长发少女正如一位银色的鲤鱼,轻盈地游进渐渐深沉的夜色。
灰色天穹犹如脱色的油纸伞在戚国上空撑开,西天一线霞光犹如撕裂伞布的闪电,艳丽刺眼。
3斩铁
霞光之下,是高耸入云赤霄山
赵定方站在松云涧的一块青石上,左臂曲起,手心向外,紧贴着左肩。他的左手和左肩被一柄利剑贯穿,鲜血顺着剑锋和手掌滴落,打在石头上,如飘落的海棠花瓣。
霞光刺得赵定方睁不开眼睛,但他知道,霞光之下,站着一个身材修长面容冷峻的锦衣少年,正是他把这柄剑插入自己的身体。
此人出剑极快,剑势仅逊于神宵宗主慕容哲。
慕容哲剑势雄浑,能在三尺青锋上凝聚移山之力,剑气霸道可以剪断流水。
此人出剑只取轻灵,疾若清风,赵定方的右手还握着剑柄,他的剑已经飞至眼前。
赵定方伸出左手,以为会可以制住这柄剑,谁知手刚抬起便被剑锋洞穿。
松荫下站着一群少年,大多身着白衣,其中确有两个少女身着红紫裙衫,人群中异常抢眼。
穿红衣的姬红叶已经惊叫出声,姬红叶身边的赵紫烟安静地看着赵定方的鲜血,安静而惬意。
霞光中的锦衣少年上前一步,抱拳道:“多谢师兄成全。”
少年说罢露出一丝笑容,与御营左将军上官隐神似,只是少年的笑容冷上许多,正是上官隐的小儿子上官雨时。
上官雨时笑道:“百善孝为先。师兄偷袭家父得手,使家父蒙羞,我若不与师兄比武,便是逆子。如今师兄败在雨时剑下,而雨时剑术与家父相比不啻天壤,足见家父失手并非技不如人,而是耻于偷袭。师兄中我一剑,助我挽回家父颜面,雨时感激不尽。”
“赵师兄”上官雨时见赵定方闭口不言又上前一步道:“雨时可否取回佩剑?”
“雨时且慢”。
上官雨时身后走出一位白衣玉冠的少年,此人比上官雨时高出半头,语声极有威势,一张脸却生得堪称娇艳,不似须眉,倒与同样白衣玉冠的慕容菱有几分神似。
玉冠少年轻捋长鬓,风仪落落,松荫下立时传来一众少女窃窃私语。
“看来,定方兄并未认输”玉冠少年微笑道:“雨时,还不到收剑的时候。”
“住手!”
一个少女几步抢到众人之前,冷眼看着上官雨时身边的玉冠少年道:“楚灵舟,斗杀人命依律当斩,你唆使上官雨时斗杀他人,与主犯同罪。”
少女白衣玉冠,面若寒霜,正是慕容菱。
楚灵舟捋长鬓的手指停下,微微扬起下颚道:“慕容姑娘,你说的律法是何处律法?”
不等慕容菱答话,楚灵舟的目光变得杀气沉沉,声音也透着阴森威严:“神武帝时便有诰命,赤霄山大小事务悉决于云笈天师与玉枢院,不在戚国律法约束之内。这里只有山规,没有律法。”
慕容菱一时语塞,怔在那里。
楚灵舟向前踱了两步,双手背后,盯着赵定方的眼睛道:“云笈天师曾有法旨,入我赤霄山者,练气习剑是修道,白刃相搏也是修道,殊途同归,有始有终方能得道。定方兄,今日之战还没有结果,你也不想半途而废吧。”
慕容菱跑到赵定方面前,急道:“剑不要拔出来,我去找许宗主。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好吗?”
慕容菱近乎哀求的语气并没有让赵定方感动。
他的所有感官都被疼痛占领了。
烈火灼烧般的疼痛从被贯穿的手掌和肩膀上扩散,迅速遍布全身。
赴约时赵定方嘱咐秦重隐在暗处,一定要完成自己单刀赴会的愿望。
当赵定方看到松云涧的松荫里站着几乎整个神宵宗的弟子,心里竟有一丝得意。
这许多天来从许空炎处学来的武艺,除了被许空炎称为窥天之术的潜行窥探法门,其余武艺都不曾与人交手。尤其是在许空炎消失前两人过的一招,虽然还是被许空炎的雷剑击中,但许空炎也险些被自己的剑伤到,许空炎虽然性情乖僻,武功术法却非浪得虚名,输得并不丢人。
赵定方在松荫里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在场的大部分都是那夜在紫极大殿中修习正宗赤霄剑术的弟子。
赵定方对这些人有种莫名的鄙夷甚至仇视。
是对不公的愤怒,还是对优越的嫉妒?
赵定方分不清楚。
或者两者兼有。
当赵定方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这些在暗处修习正法的少年,忽然想起许空炎反复讲的一句话:“以邪术破正法,何如?”
赵定方心中暗道:今日我便以左道邪术破你的赤霄正法。
上官雨时虽然面相冷峻,但言辞得体彬彬有礼,让人大生好感。赵定方十分厌恶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见到上官雨时与乃父上官隐将军神似,不禁有结交之心。
上官雨时身后的楚灵舟显然是一众神霄弟子的领袖,此人生得过分精致,虽不油滑,却难掩一股阴寒之气。
上官雨时将楚灵舟等一众神霄弟子介绍给赵定方,还点出了人群中的慕容菱、姬红叶、赵紫烟,请在场诸位同窗作证,二人做君子之争。
赵定方本欲以分身剑法与上官雨时周旋,伺机以尚未完全掌握的斩铁之术夺了他的剑,不想他的刀剑还未出鞘,整个人便被上官雨时刺了个对穿。
剑锋穿过手掌和肩膀时赵定方只感觉伤口一阵麻木,并未有疼痛之感。
上官雨时开口讲出比剑的缘由时,伤口开始麻痒。
待楚灵舟讲到“赤霄山中无律法,白刃相博有始有终”,疼痛如一粒火星落到一坛烈酒之中。
剧烈而凶狠的疼痛之后,赵定方听到了身体中金铁的轰鸣。
“较量刚刚开始”。
赵定方轻轻推开错愕的慕容菱,笑道:“胜负还未可知。”
赵定方的右手从剑柄上拿开,五指并拢如刀,手起刀落斩在上官雨时的佩剑上。
赵定方左掌掌心之外尚有近一尺长的剑锋,赵定方的肉掌劈在锐利的剑锋上,如利刀破竹,钢锋立断。
周围众人以为赵定方受此一剑,不死也是个残废,不想他居然出手断剑。
众人惊得瞠目结舌,定睛看着鲜血淋漓的赵定方。
赵定方缓缓把断剑对准面色阴寒的楚灵舟,深吸一口气,暴喝一声,断剑带着鲜血从赵定方的掌心飞出,直射楚灵舟的玉冠。
断剑的去势比上官雨时出剑还要快上一分。
楚灵舟来不及出剑拦截,只得仰头避过势若奔雷的一剑。
断剑贴着楚灵舟的额头飞过,松荫下的众人还来不及反应,断剑已经飞过头顶,钉入众人身后的松树中,两尺多长的剑身全部没入树干。
上官雨时一跺脚,奔到松树前,对着树干上三寸长的一段创口望着里面的断剑,暴跳如雷道:“我的剑!我的剑!”
楚灵舟缓缓抬起头,额上一抹血痕。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帕,缓缓擦掉血迹,露出光洁如玉的皮肤,那张俊美的脸上,阴寒之气更盛。
赵定方才看清,楚灵舟居然避过了这一剑,额头上的血迹,是断剑上的,他的血。
赵定方放下鲜血淋漓的左手,用目光制止欲上前阻拦的慕容菱。
慕容菱从未见过如此森然可怖的目光,仿佛面前这个人不是那个十几年木讷寡言,开口之后痴话连篇的十六岁少年,而是一个活了千百年,杀了千万人的远古恶魔。他看着自己身体流出鲜血仿佛看到金樽之中淌出美酒,他看着对面数十个年轻的头颅仿佛在看一片等待收割的柴草。
神族。
一个散发着寒意的名字从慕容菱心底腾起。
“上官兄,”赵定方缓缓拔出长剑,对松树前暴跳如雷的上官雨时道:“胜负未分,证道未果,要赢我,握紧你的剑。”
赵定方提着剑,大步走向暴怒的上官雨时。
他的每一步都迈得极快,极坚定。他的脚如同高高举起的铁锤,大地如同铁打的砧板,他每一步落在地上,都如锻打刀剑的铁锤猛击在红热的铁条上,埋于泥土之中的金石随着他的脚步轰鸣震动。
唯其心坚如铁石,方可斩断金铁。
看一千本经书,练一千式剑法,听一千个秘密,都难以心坚如铁。
当冰冷的剑锋切开他的皮肤,撕裂他的血肉,割断他的筋脉,他进入前所未有的平静。
烈火一样的疼痛在全身漫延,他却没有燃烧。
他的心坚冷如铁。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能在之前的斗剑中毫发无伤:躲过玉枢院水火二剑的偷袭,因谢、吕二人并不确定他是天神之子,心存犹疑,是犹疑之剑;能拔出上官隐的佩剑,因上官隐并无生死相搏之心,那柄金剑之上杀气全无,是沉睡之剑;能倒转许空炎的剑,因为许空炎有意让他,而击中他的雷光,只有浑重而无锋锐,是纵容之剑。
一次次在剑下毫发无伤,赵定方觉得有刀剑在手自己便可金刚不坏。
当上官雨时的剑刺入手掌,他才发现:人体如此脆弱,人命如此脆弱。
若无铁石之心,难出杀人之剑。
上官雨时在挥毫写下“再拜顿首”的时候,已经有意取赵定方项上人头了。
面对目光森然,步步紧逼的赵定方,赤手空拳的上官雨时有些慌乱,他从身边一个同窗背后夺了一柄剑,紧紧握在手里,似乎忘了自己是个御剑天才。
“赵定方!”
楚灵舟阴寒的声音响起。
这个白衣翩翩的俊美少年走到赵定方面前,头上悬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剑尖正对着赵定方的眉心。
“你毁坏御赐宝剑,大逆不道!”
“山中无王法”赵定方一字一顿道:“只有山规与道。白刃相博即是证道,御赐的宝剑被毁亦是殉道。如果楚兄有意与我证道,你的剑我也会毁掉。”
楚灵舟冷笑一声,双手托起,身后铿锵之声不绝,数十柄长剑纷纷脱鞘飞出,悬于半空,剑尖对准赵定方。
楚灵舟冷笑道:“你毁得完么?”
赵定方的手掌、手臂和肩上的伤口还不断有鲜血流出,那几十柄长剑的剑尖如同毒蛇的眼睛,紧盯着他的伤口。
赵定方将手中的剑插入土地,双手如楚灵舟一般平平托起。
楚灵舟头顶上悬浮的长剑立刻剧烈震颤,发出龙吟之声。
赵定方看着楚灵舟微微扭曲的脸,凛然道:“握紧,你的剑。”
4天才
密集的箭啸声自百丈高空传来。
松云涧下惊慌的神霄弟子们顾不得再看楚灵舟与赵定方之间的生死之战,纷纷退避、仰望。
凌空而来的不是密集的箭雨,而是四名玉枢院的剑士御剑从居云峰上赶来。
四人来得急,剑锋撕裂的空气的声音极为刺耳。
四人身形衣着与佩剑各异,一人身着白色长衫,身形高瘦,背后一柄银鞘长剑;一人身着红色衣衫,身形矮胖,唇上两撇八字胡须,背后一柄红鞘长剑;一人身着青色长衫,身量中等,双眉如剑,眼窝深陷,背后一柄青鞘长剑;一人身着灰色长衫,身材魁梧,面相憨厚,背后却是一柄赭色木剑。
白色衣衫的是水灵剑谢如冰,红色衣衫的是火灵剑吕恪,青色衣衫的是木灵剑段逢春,灰色长衫的是雷劫剑穆闻声。
云门四杰一向只有在为玉枢院主护法时才同时出现,此时四杰齐到,足见事情非同小可。
四人落地,众人急忙施礼。
除了被笼罩在剑光之中的两个身影。
一个身影洁白无瑕,是楚灵舟;另一个身影嫣红,正是鲜血淋漓的赵定方。
两个身影身周都有剑光飞舞,对四杰驾临浑然不觉。
四杰遥遥站成一个方形,将楚灵舟与赵定方围在中间,右手剑诀同时伸出,同声喝道:“散!”
在两个身影周遭飞舞的长剑停了一瞬,一一飞回松荫下各位神霄弟子的剑鞘中。
楚灵舟满头大汗,面容扭曲,目光阴鸷可怕,待他见到自己御使的几柄长剑是被云门四杰撤走,立刻换了脸色,掸掸白衣上的尘土,匆匆走到离自己最近的段逢春面前,躬身施礼道:“段师父,此人野蛮无礼,居然毁了上官雨时的佩剑,弟子想出手惩戒…..”
楚灵舟低着头说了一串,也不见段逢春搭腔,忍不住抬头去看。
段逢春目视前方,右手剑诀斜指,表情几位凝重。
楚灵舟顺着段逢春的剑诀看过去,数丈外的空中还悬着一柄长剑。
赤霄山的佩剑皆由精钢打造,韧性极强。那柄悬空的长剑仿佛被几股大力撕扯,扭曲挣扎如被绳索套住的猛虎,随时有冲出伤人的凶险。
许空炎曾说:赤霄山御剑之术是以气御剑,气为人有,人是剑的主人。若以蛮力御使金铁,如同化身金铁,纵然凶猛如虎,亦难逃御剑高手的劲气之锁。
此时赵定方控制的最后一柄剑已经被云门四杰的劲气制住,非但那柄剑,赵定方本人也如同被困的猛兽,拼劲全力与那柄剑一起左右冲撞,却始终无法挣脱劲气之锁。
谢如冰背后的水灵剑悄无声息地脱鞘飞出,绕到赵定方脑后。
赵定方察觉背后有利剑窥伺,相隔丈余,剑身上的阴寒依然清晰地刺入后脑,奈何全身力气全部注入空中那柄剑,再无余力对抗谢如冰的水灵剑。
一个白衣少女跑到谢如冰身边,急道:“谢师父手下留情!”
楚灵舟悠闲地看着气喘吁吁的慕容菱,从怀中掏出丝帕去擦脸上的汗水,忽然皱眉将帕子狠狠仍在地上。
楚灵舟闻到一股血腥气。
那是赵定方的血,居然透着铁锈的味道,让人毛骨悚然。
丝帕摊在地上,被一阵邪风吹入石缝。
这阵风来的极其诡异,似是一道无形的河流,小心翼翼在众人之间划出一道弧线。
那是一柄贴地飞行的长剑,剑尖上扬,直指谢如冰的下颚。
这一剑来的亦是悄无声息,谢如冰在此剑距离自己一丈的地方才发现,出手之前不由得气息一滞。
赵定方敏锐地感到谢如冰的力道被抽走了一瞬,待他看到那柄贴地飞来的剑,手上渐渐散去的力气重新凝聚。
纵然濒临绝境,却非孤身一人。
看来秦重并未如约在暗处观战,而是跑去找赢连横和武司辰了。
剑路如此凶险刁钻的,只有赢连横。
许空炎在评价赵定方的两个同窗好友时讲,赢连横心狠,剑路凶险,不留余地;可惜气盛,所谓“意在剑先”实在不适是什么高明的事,剑未出而杀气四溢,早为对手所知。若是对手技不如人,知难而退倒也罢了,若是遇见高手,恐怕凶多吉少。以日后修为看,修成的定是一击必杀之剑。心性如此狠绝,御剑若非一击必杀,便是有去无回。武司辰沉稳,有大家之风,剑路刚正,与胸中浩然正气相和,威力巨大。
想不到当自己在许空炎指点下博采众长的时候,心狠气盛的赢连横居然把自己的剑气修炼到无声之境,只是不能隐去劲气之形。饶是如此,依然骗过了谢如冰,直到剑至眼前时他才察觉。
在谢如冰的劲气松弛的一瞬,赵定方将全部力量关注到那柄如绝境猛兽般挣扎的长剑上。
精钢打制的剑身立刻崩碎成四片,射向四杰。
四段残剑虽然去势惊人,赵定方失血过多,撕裂剑身已经用尽全力,残剑去势如虹,却是强弩之末,四杰剑诀轻动,即将残剑打飞。
谢如冰看了一眼慕容菱,寒声道:“放肆!这里是赤霄山,不是你父亲的御营。”
慕容菱一向心高气傲,潜心习剑、精研律法,希望他人以赤霄慕容菱称呼自己,而非羽林右军将军之女。谢如冰的话正戳到慕容菱的痛处,泪水立刻涌上眼眶。
慕容菱双拳紧握,让指甲刺入手掌,生生把泪水停在眼眶,直到谢如冰拂袖而去,才缓缓从眼角流出。
四杰慢慢收紧包围圈,楚灵舟和上官雨时紧随其后。
“各位师父”楚灵舟扬声道:“弟子适才与此人交手上百招,其所学尽是旁门左道,所幸未成气候,弟子与他打成平手。若是假以时日,此人必定成我赤霄山一大祸患。弟子恳请穆师父以雷劫剑割断他的灵脉,以免他日害人害己。”
穆闻声立刻从背后拔出木剑,左手剑诀在剑身上一抹,钢蓝色符文在剑身上一闪即没,蓝色电光登时从符文闪现处喷出,缠绕剑身,三尺长的桃木剑身立时变为四尺长的雷霆之剑。
《玄雷飞化经》中载,人族虽是神族以泥土所造,却因有古神之性,而为天地之灵。神族以泥土造人,正是为了以泥土污秽之性遮盖人族的灵脉,割断人族与古神的联系,使人族无法如神族一般驾驭身外之物,只可舞动四肢,如禽兽无疑。赤霄山和御仙山的养气修禅之法皆可去其蒙蔽显露灵脉,可以驾驭风雷烈火。三种术法之中的雷劫之剑可以斩断灵脉,废去一身武功术法。
赵定方眼前一黑,身体摇摇欲坠,勉力拔出秦重的佩刀,双手拄着长刀,鲜血顺着刀柄、刀锋流到地上。
人居然可以有如此多的血可以流,只是,又有何用?
鲜血流尽也换不来一场胜利。
“赵某虽身在赤霄,但一身所学与赤霄正法无干”赵定方隐约听见赢、武、秦三人熟悉的脚步声,睁大血红的眼睛看着慢慢走近的云门四杰,冷冷道:“各位师父要废我的武功,先取我性命!”
吕恪冷哼一声,八字胡子微颤,火灵剑锵然出鞘,细小的眼睛中闪过一抹血色。
正当火灵剑作势欲扑时,赵定方身后传来了上百柄利剑出鞘之声。
赵定方没想到秦重能搬来这么多救兵,心中一宽,人也仰面躺倒。
三只有力的手分别托住赵定方的两肩和后背。
赢连横刻薄的声音从左边传来:“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想打上两拳,跟这些人打架你居然不叫我,真是不讲义气。不讲义气,就会倒霉。我们若是晚来片刻,你尸首都僵了吧。”
赵定方回头,艰难道:“本人满腔热血,可以死而不僵。”
秦重从背后绕到赵定方面前,双目双掌皆是赤红。
秦重道:“师兄,拄着这把刀,你站得住么。”
赵定方点头道:“死都会站住的。”
“要打架便快些动手”武司辰的声音从右面传来:“我没时间跟你讲废话。”
赵定方扭头一看,险些跌坐在地。
武司辰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汗珠。
他的头上,悬着至少一百柄利剑。
刚才密集的利剑出鞘声音,皆是武司辰一人所为。
云翼千重。
武司辰靠着残缺不全的四正剑法和晦涩难懂的《千云真经》悟出了千云剑法的奥秘。
赤霄九宗,上三宗弟子若非天潢贵胄,便是剑术天才。
赵定方的两个同窗好友虽然不是天潢贵胄,但都是出类拔萃的天才。
5飓风之井
武司辰初得云翼千重之秘,平日练剑时幻出五十柄剑已经是极限。今日对阵几乎所有神宵宗弟子和玉枢院的云门四杰,情急之下,居然勉力幻出近百柄长剑。
赢连横收回偷袭谢如冰的剑,低声道:“秦重,你看好铁痴。司辰,我们速战速决,伺机突围。”
武司辰迈出弓箭步,身形压低左臂伸直,左手剑诀指天,右臂曲起,右手与眉平齐,剑诀指前,犹如引弓不发。
武司辰头顶的百柄利剑螺旋飞舞,剑尖对准水火二剑,犹如待发之箭;赢连横右手剑诀斜指向上,背后的长剑一飞冲天,定在半空,虎视眈眈地冲着木灵剑段逢春;秦重拔出赵定方插在地上的佩剑,学着穆闻声的样子,以剑诀拂拭剑身,剑诀所过之处,鲜血尽成烈焰,剑身为烈焰包裹,三尺剑锋变为四尺,与穆闻声的雷劫剑相当。
“赵师兄,你不会死”秦重沉声道:“小弟仰慕赤霄雷剑之术已久,今日正想以御仙山忿怒金刚剑会一会赤霄山的雷劫之剑。”
混在神霄弟子中间的姬红叶一见秦重立刻张口欲喊,却被身边的赵紫烟在腰间疾点数下,嘴巴动了动,没有出声,人也慢慢软倒。
赵紫烟将姬红叶扶到树下,倚坐在一块青石上。
赵紫烟看着姬红叶轻轻跳动的睫毛,轻声道:“一会儿要发生的事,你还是不要看到的好。”
跟在楚灵舟身后的上官雨时看着四杰包围圈中的四人,喃喃道:“许宗主教的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啊。”
楚灵舟轻轻捋着长鬓,胸有成竹道:“妖魔鬼怪再猖獗,玉枢院自有昊天正法收拾。雨时,你可不要长他人威风。”
上官雨时自觉失语,看了楚灵舟一眼,缄口不言。
谢如冰低声道:“旁门左道,不自量力。”
四杰心有灵犀般同时停住脚步,皆以右手拔出背后长剑,反手持剑,置于胸前,左手剑诀,掌心与右手拳眼相对。
楚灵舟见过这个阵势,难掩脸上的得意。
被围的四人立刻感到一阵无形的威压,武司辰头顶上的幻剑也变得震颤不安。
两柄幻剑如离弦之剑脱离剑群,直射水火二剑。
武司辰等不及了。
四人之中,赵定方已经等同废人,赢连横的剑只能出奇制胜,秦重的般若金刚剑走的是御仙山一路,兴许可以与四杰之一周旋一阵,但他若是全力对战四杰,便无力分身照顾赵定方。
四人若想全身而退,必须有武司辰的云翼千重做掩护。
再等下去,武司辰幻出的一百柄剑会接连消失。
射向水火二剑的两柄幻剑在距离二人身前三尺的地方忽然转向,如同被狂风撕下的树干,在地上滚了两下,锵然消失了。
赢连横悬在半空的剑如飞鸟折翼,忽然下坠。
赢连横脸色一变,双手手印数变,才重新控住自己的剑。
四杰之间的地上腾起两尺高的尘土,如水面上的鲨鱼鳍,顺着四杰剑尖所指的方向旋转。
神牢之阵。
此阵以劲气为墙,无形而有质,神族纵幻化为万兽与风雷,亦难逃此阵之困。
四杰之间的烟尘之鳍愈转愈快,已经连成一堵圆形的墙壁,神牢之中的空气愈发稀薄。
武司辰头顶上的幻剑开始消失,剩下的幻剑疯狂地撞向劲气之墙。
赢连横和秦重则持剑护住武司辰和赵定方。
赵定方开口道:“我认输吧。”
面色赤红的秦重认真道:“你可以输了招式,绝不能输了气势。”
秦重不动心火时,面色白皙,十足富家少年模样,语声轻柔,神情腼腆,有些女相。一旦催动心火,则面色赤红,双目如血,声音也变得低沉肃杀,与之前判若两人。
烈火降魔,既有降魔之意,必做忿怒之相。
“困兽犹斗”面色凝重的赢连横低吼道:“因为束手认输也是死路一条。”
劲气之墙越迫越近,赵定方的呼吸也愈发困难。
如果今日丧命于此,是再次转世为人,还是就此烟消云散?
无论是十六岁还是二十八岁,今日丧命,都是英年早逝。
自己身兼两世记忆,有如此奇遇,即便真个丧命于此,一生也算不枉。
只是身边三位兄弟,皆是弱冠之年,个个天赋出众,壮志凌云,若是殒命于此,人生之乐,所得十中无一,实在冤枉。
“我们四人既非同族亦非同袍,虽然交好,同乐即可,同死无益。”
赵定方对三人高声道:“你们三个先走,日后多在我坟上撒一壶酒便可。”
赢连横气急败坏道:“你还没死,就过来帮忙打架。废什么话!”
武司辰驾驭的幻剑只剩下数柄,虽然声势不如之前,没柄剑的力道却大大增强,反复冲撞气墙亦不曾坠落。
“天才乃稀有之物”武司辰笑道:“今日天才共聚,若不并肩作战,恐怕天下的天才就死光了,哈哈哈哈。”
赵定方对一直沉默不语的秦重道:“秦兄弟,今日你为何事赴死?”
秦重想了一下道:“我跟他们不熟。”
赵定方忽然仰天大笑,笑声穿过气墙,松荫下的一众神霄弟子大都捂住耳朵。
楚灵舟和上官雨时强忍压力,脸色发白,始终未用手去捂耳朵。
武司辰仅有的几柄幻剑为笑声所激,在气墙上,纷纷跌落消失。
赢连横握紧手中长剑,气喘吁吁道:“你这个帮倒忙的白痴,地狱里有慕容菱么,你笑这么开心?”
做人,不过一口气;交人,不过一个义。
今日虽血流满地,依然意气风发,又有侠肝义胆之人相伴,不曾孤身赴死,此世纵然不足一年,当不虚此行。
“心坚如铁,力断金石”
赵定方喃喃道:“意入虚无,步履如风。”
这十六个字似是来自九天之上,又似是来自九地之下,如天雷炸响,振聋发聩,又似心底一念,得此念之人心若明镜,而他人竟恍若不觉。
武司辰两手空空,看着喃喃自语的赵定方道:“铁痴本是痴人,虽然开蒙,生死一线之时,又返痴态,岂非天意?哈哈,若是刀剑加身亦无知觉,倒也不坏。”
赢连横高声道:“胸口还有一口气,手中还有一柄剑,胜负未定,不必轻言生死。”
手握忿怒金刚剑的秦重听赵定方说出十六个字之后,神色一凛,剑身上的火焰如嗅到危险气息的猛兽,又增长了半尺,火焰摇曳不安。
赵定方忽地双脚离地升空,两臂平伸,顺着气墙流动的方向旋转。
赢连横手中剑当啷坠地,呆望着已经升至两丈高处的赵定方道:“这白痴自己要逃到哪儿去?”
武司辰盯着赵定方旋转的方向,声音颤抖道:“他不是要逃跑。”
秦重双目血红,接口道:“我们却要死了。”
赵定方果然并没有逃跑,他停在十丈高的地方,旋转开始加速。
四杰之间流动的烟尘不过三尺,但气墙已经升至千尺高空,除非赵定方有天神之能,否则绝难逃出。
神牢之阵其实是一口飓风之井,这口井如同一只慢慢握紧的手,最终会把阵中的一切都碾成碎片。
赵定方顺着气墙流动的方向,如陀螺般飞速旋转,巨大的气旋迅速将地上的三人笼罩。赵定方以一人之力,在神牢之阵的内部,又造出了一座神牢。
赵定方操控的神牢并没有向内入侵,而是在三人五尺之外的地方不断加速。随着这座牢中之牢的转速不断加快,四杰坐镇的神牢似有被吸附之意。
正在催动神牢之阵的四杰同时皱眉,加力催动气墙。
牢中之牢不仅升至与外牢齐平的千尺之高,气流旋转之快,困在牢内的三人已经根本看不清两重神牢之外的情形。
赢连横笑道:“本是来救他,想不到非但没救成,反倒死在他手里了。两位兄弟若是有何心愿未了,不妨说出来。据说憋在心里会死不瞑目。”
武司辰亦笑道:“今日偶得七绝一首,本想演武大会之后赴锦官城与玉尘楼的姑娘切磋一下,看来是没这个机会了。不如博二位兄弟一笑。”
“我乃红尘一行者”
武司辰望着搅动狂风的赵定方,慨然道:“也吟冬夏也吟秋。最喜花间催云雨,乍泄春光共下流。”
赢连横听罢哈哈大笑,连一旁手持忿怒金刚剑的秦重也不禁跟着笑起来,剑锋上的火焰也缩短数寸。
赢连横见秦重的忿怒之相中已经有痛苦之意,知其在勉力维持忿怒金刚剑,正欲开口劝他不必多此一举,赵定方旋转形成的气旋向外扩展数尺,迅速与神牢之阵融为一体。
秦重抬头仰望,赵定方已转成一团红色的影子。
四杰同时抖了一下。
神牢脱离了四杰的控制,已经为旋转更快的赵定方所有。
四杰面色凝重,同时后退一步,谢如冰、吕恪、穆闻声同时引出长剑。
水灵剑剑身上寒霜笼罩,火灵剑红若火烧,雷劫剑雷光吞吐。
木灵剑还在鞘中,段逢春并未引剑出鞘,而是双手结印。
随着段逢春手印变幻,赵定方一人催动的神牢之外忽然幻出十圈利剑,每一圈都有数十柄。
观战的神霄弟子看不清两重神牢之内的情形,并不知神牢已经被赵定方控制,只对段逢春的惊人的剑术纷纷惊叹,连号称后起之秀中唯一一个参透云翼千重的上官雨时也禁不住叹道:“这才是真正的云翼千重!”
楚灵舟得意笑道:“这不是真正的云翼千重!”
楚灵舟话音刚落,在十层利剑外围又生十层利剑。
“一念不息”段逢春低低道:“剑生如林!”
段逢春双手虚张,左右手食指与拇指相对,缓缓推向神牢。
段逢春的双手停住时,神牢之外已经为了足足五重利剑,每重十层,每层数十柄,神牢之外的长剑已经超过一千柄。
这一千柄长剑每一柄都寒光四射,与真剑无异。
楚灵舟收起笑容,慨然道:“这才是真正的云翼千重!”
五重长剑交错旋转,如重锋利的牙齿,渐渐将赵定方身外的飓风铠甲一层一层磨碎。
神牢之内的赵定方愈转愈快,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非但如此,随着神牢转动加快,神霄弟子的长剑纷纷锵然出鞘,被飓风裹挟,与段逢春的幻剑交击。
神霄弟子的真剑抵住了幻剑对神牢的消磨,飓风之井愈发壮大,松云涧下的草木砂石纷纷被卷入神牢之上,神牢已经变成一条首尾接连天地的巨龙,正在狂暴地扭动着身躯。
神牢之外的众人衣袂皆被风尘扬起,众人都觉身体仿佛为巨掌所擒,正在往神牢之上拉扯。
若是与神牢相撞,必定粉身碎骨,一众神霄弟子均面露惊惧,连一向潇洒倜傥的楚灵舟也双拳紧握,以止住双手的颤抖。
神牢之底,武司辰对赢连横道:“你能把他打下来吗?他这么转下去,段逢春的剑还没刺到他,他已经把自己撕碎了。”
赢连横摇头道:“他都转成一团影子了,头和脚都分不清楚,我把他打下来也是死。倒是可以落个全尸。”
6舌战
剑啸起于凌云峰,一道青光在藏锋阁与神牢之间划出一条直线,又笔直折回。
空中的千柄幻剑如薄冰对日,在神牢之上融化、剥落。
操纵神牢的赵定方止住旋转,笔直地向下坠落。
赢连横和秦重双双跃起两丈余,将赵定方接下。
三人落地后,武司辰见赵定方虽然不省人事,但尚有呼吸,总算保住了性命,自己已经跌坐在地。
青光一现,三杰便收了各自的剑。
吕恪一只手摸着唇边的八字胡须朝着松树顶扬声道:“慕容宗主驾临此地,可是助我等降服妖魔?”
松树顶上立着一个白色衣衫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是神宵宗主慕容哲。
慕容哲反手将长剑隐于身后,手捋白须道:“我赤霄山朗朗乾坤之下,何来妖魔?”
慕容哲说话的声音不大,脚下的松树是百年古木,光是树干便有数丈,旁有涧水奔流,但慕容哲的声音仍然清清楚楚送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吕恪脸色一变,指着不省人事的赵定方道:“此人修习邪术,已入魔障,若不早除,必为祸患。”
吕恪仰着脖子与慕容哲讲话十分尴尬,慕容哲稳稳站在松树顶,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
“老夫虽然年长,却还没有眼花”慕容哲道:“适才我在藏锋阁中所见,分明是此子以御气之术顺水推舟,破了你们四人的神牢之阵。若他用的是邪术,你们四位用的又是什么?”
吕恪一时语塞,旁边的楚灵舟站出来道:“宗主双目如炬说他侥幸解开神牢之术许是顺水推舟,那便是顺水推舟。可是,宗主未来时,他斩断利剑的手法,用的分明是晦圣入魔的术法。”
晦圣即是炎皇。炎皇入魔后为云笈天师驱逐,生死不明,不再受戚国万民供奉。因其入魔时及时为云笈天师所知,一身术法皆为云笈天师以裁天之剑毁去,所幸未为祸天下,不似毗陀罗天,待云笈天师发觉其倒行逆施残害人命时,为毗陀罗天残害之人已达数百。因而,炎皇虽不受供奉,但圣贤之名仍在,只是在前面加了个“晦”字。
吕恪在一旁附和道:“灵舟所言不错。以浩然正气御使君子之剑方是正宗,此子先后毁了两柄剑,所用之术一丝正气根基也无,皆是旁门邪术。况且,神牢之阵是我赤霄山玉枢院不传之秘,纵天神在此,亦难逃此阵。仅凭侥幸恐怕难以知晓破阵之法,纵然知晓破阵之法也未必有破阵之能。此子在赤霄习剑多年,居然以邪术破正法,定是心性为妖邪所侵,已入魔道。我等除魔卫道,还望宗主襄助。”
不等树顶上的慕容哲答话,谢如冰指着不省人事的赵定方道:“适才这个孽徒已经承认,一身所学与赤霄无干,他执迷不悟,必以雷霆手段除之。除魔证道,不可有半点犹疑和仁慈。这是当年慕容宗主授业时所讲,弟子一直铭记在心,想来宗主也不会忘记吧。”
慕容哲冷冷瞥了谢如冰一眼,道:“叫韩迟出来,你们不配跟我说话。”
“慕容宗主!”木灵剑段逢春上前一步朗声道:“云笈天师闭关之前已降下法旨,将赤霄山大小事务决断之权授予家师。眼下正是天师转世的紧要关头,家师在居云塔下护法,一刻不敢离开,早将玉枢院事务交于我们兄弟四人。我等四人之意,便是家师之意,家师之意便是云笈天师之意。此人偷习邪术,与我赤霄山势不两立,此乃天师之意,不容置喙。”
适才段逢春施出云翼千重已经被在场的神霄弟子视为三圣一般人物,此时见他在慕容哲面前不卑不亢,慢慢将手中杀招亮出,对他的敬仰又进一层。段逢春话音未落,神宵宗弟子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指摘宗主为了一个无名小辈僭越山规。
慕容哲降临松云涧,虽未与四杰交手,双方一直剑拔弩张,言语之间刀光剑影。不过慕容哲一剑便破去云翼千重和神牢之阵,又是居高临下,在气势上先胜一分,树下仰视的四杰都感到慕容哲身上散发出的威严如一道洪流,汹涌难挡。
段逢春的话虽然语声不高,敛劲气于内,自下而上,竟然将慕容哲的威势化解得一干二净。
“假传法旨者,死于万剑之下!”
赢见深的声音犹如一道万钧之雷,将段逢春造出的威势击得粉碎。他说第一句时,人似乎在十几丈外,待松树下众人循声望去时,赢见深一身玄色长袍,已经站在众人面前。
“玉枢院初创之时云笈天师便降下法旨:人命关天,生杀予夺之事,须玉枢院与九宗主共同商定。此乃赤霄山万世不易之规,岂可由千云门一家决断。擅杀人命,与神族何异?”
赢见深讲得不疾不徐,却与段逢春那般劲气内敛不同。如果说段逢春的话是凝聚真气缓缓打出的一拳,赢见深的话便是一柄锋芒毕露的长剑,一字一句从他口中讲出,正如剑锋一分一寸从剑鞘中拔出,剑未全出,寒意已经迫人欲倒。
“假传法旨者,死于万剑之下!”
一个少女的声音紧接着赢见深的话语,把这十一个字又喊了一遍。
赢见深讲出的每一个字都暗藏杀机,同样十一个字,这少女却喊出了十一分的焦急。
喊话的正是慕容菱。
慕容菱俏脸绯红,疾步而来。她双拳紧握,显然是在克制。若非如此,她已经跑起来了。
她不能跑,因为她不能输了气势。
她输得起,她身后的六个人输不起。
慕容菱身后跟着六宗的宗主。
此时的松云涧,汇集了除许空炎外的所有宗主和在玉枢院执事的云门四杰。
秦重盯着风尘仆仆的慕容菱,由衷赞道:“慕容师姐真不简单。”
赢连横哼了一声道:“六宗的宗主等这一天好久了吧,换做是你去叫,他们也回来。”
赤霄山中自然以云笈天师地位最尊,玉枢院是云笈天师的手眼,执事的韩迟极其坐座下弟子也显得比他人尊贵几分。按辈分,韩迟当与九宗宗主平起平坐,四杰比九宗主略低。但韩迟是玉枢院主,四杰是韩迟弟子,在玉枢院中有执事之权,九宗宗主只有在人命的生杀予夺这种大事上才有议事之权,处处受千云门的压制。
上三宗宗主不仅武功书法高强,除许空炎外,慕容哲与赢见深均出自戚国大族,赤霄山纵然不受世俗之法的约束,却也不能对此视而不见。千云门慕容哲这种德高望重出身煊赫的宗主尚且不客气,对其余六宗宗主便是颐指气使了。
慕容菱见赵定方有生死相搏之意,知道后果不堪设想,便先上藏锋阁去找慕容哲。
慕容哲与慕容菱同族,比慕容菱的父亲慕容归还高出一辈,把这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当做亲生的孙女,有些溺爱,听慕容菱说明来以后,当即同意到醒心阁邀赢见深一同前往。许空炎一向不问事,已经不知所踪月余,慕容菱便直接去找另外六宗宗主。六宗宗主在玉枢院中被千云门压制已久,苦于人微言轻,不成气候,一直隐忍不发,得知此次有慕容哲和赢见深出头,觉得翻身的机会到了,只听了一句“九宗主一道与千云门讲理”便提剑前来。
吕恪见八位宗主齐聚,显然是针对千云而来,气得胡子直抖。
吕恪强忍怒气,对松顶上的慕容哲道:“区区一个赵定方,居然来了八位宗主,慕容宗主,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慕容哲轻捋白须,并不答话。
慕容菱接口道:“区区一个楚灵舟,居然四杰齐到,吕师父,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慕容菱的话如一粒炭火掉在吕恪的脸上,那张肥白的脸立刻变得比火灵剑还红。
吕恪戟指着慕容菱道:“放肆!你什么辈分,有什么资格跟我讲话!”
慕容菱不卑不亢道:“吕师父依山规执事,弟子依山规论理。吕师父所遵循的山规与弟子所遵循的山规是同一个,并无高下之分。吕师父若是依规论理让弟子心服口服,弟子自当拜服。”
“若是吕师父认为宗师辈分高便可以杀伤弟子的性命”慕容菱脸色一寒道:“赤霄山数千弟子也不会答应。”
吕恪愤怒已极,手上一抖拔下三根胡须。
吕恪虽然生得矮胖,一幅八字胡也不见得多风流倜傥,本人却对那两撇胡子十分珍视。每日揽镜自顾,总觉得自己风度翩翩,心中欢喜无限。那两撇胡子对吕恪来说,比背后的火灵剑还要重要几分,断掉一根都要心疼许久。此时为慕容菱言语所激,居然失手拔掉了整整三根,吕恪眼前立刻浮现出揽镜自顾时两边胡须不对称的情形,勃然大怒,右手剑诀抬起,便要引出火灵剑。
吕恪的手抬到一半,一旁的穆闻声出手如电,将吕恪的剑诀压下,皱着眉对吕恪摇摇头。
吕恪哼了一声,恨恨作罢。
“如此甚好”段逢春不疾不徐道:“几位宗主都到了,正好有个公论。除魔卫道,是赤霄山弟子分内之事,赵定方修习邪术,毁坏御赐佩剑,意图杀伤同门,我等出手制止,险些被他反噬,可见他魔性难驯,在场诸位当与我等合力诛之,否则云笈天师出关时,诸位宗主如何交代?”
赢见深伸手一招,从一名神霄宗弟子背后拔出一柄长剑。长剑悬空,赢见深五指箕张,猛然一握,悬空长剑立刻崩碎。
“正气无形,可化万物,可断金石”,赢见深道:“佩剑被毁本是技不如人。技不如人便说人家用的是邪术,天底下邪术何其多?云笈天师在《玄雷飞化经》中说,人族打通神族设置的玄关之后便可通天彻地,潜力实在神族之上,是真正的大地之主,人命亦为天地间至尊至贵。人身虽是神族以泥土做成,人族却不可自轻自贱。赵定方不过十六岁,御气之术与诸位执事有天壤之别。劲气强大而不能收发自如,毁坏佩剑本是情理中事。况且剑亦是身外之物,何苦让人拿命来偿?至于段执事所说的御赐佩剑,赤霄山中只有山规而无王法,只有法旨而无圣旨,我明日便从武库中取几柄法剑还给今日佩剑被毁的弟子,诸位不会觉得我赤霄山的法剑不如世俗之剑吧。赵定方即刻到我阁中养伤,若是云笈天师出关之后问起此事,诸位来醒心阁找我便是。”
不待玉门四杰反应,六位宗主齐声应和。
依赤霄山规,到场议事的宗主全部点头,此事便已成定局,赵定方的命一时拿不走了。
“那便依赢宗主之言,先留下赵定方的性命”谢如冰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若依赢宗主之言,此子并非修习邪术,而是个御剑天才。今春演武便让他上昊天台吧。”
御剑召雷是赤霄正法,依例只有驾驭剑与雷的弟子才有资格在昊天台上一较高下。弓马之术在赤霄山中虽不算邪术,却属于不入流的旁门,如赵定方这般长于弓马的,演武时只是在山上的马场里驰射箭靶,考官只是那几个平日教习骑射的羽林卫,技艺再高,最终也只能拿到山桑奉君牌,无论是入朝还是戍边,都没机会身居高位。
精通御剑召雷之术的弟子则不同,正法优异的弟子将来在山中便为宗师,出山便是将相,因此,演武大会之前还有一场笔战。文试用笔,名曰策论,考治国之策,天文地理兵书战策律法商道无所不包;武试用剑,在昊天台上比试身手,考浩然正气的修为。文武二试在三春时节,又称为春试。
赤霄春试的考官除了玉枢院的院主、九宗宗主,还有皇帝派遣的特使,成绩优异者无论入朝还是戍边,都会有一官半职,且往往要比山外那些举人进士要高上一分半分。
不过,赤霄春试中的武试比山外的武举考试要凶险得多。如楚灵舟所言,白刃相博亦是证道,刀剑无眼,赤霄山的飞剑天雷皆迅捷无比,即便有玉枢院的剑士监考,上了昊天台便难免有伤亡。
赢见深看了一眼赵定方,伤口经秦重以火刃灼烧已经止住了流血,但人仍在昏迷中。
赵定方如今身受重伤,一月之后便是昊天台之战,上台必定凶多吉少。
赢见深没有立刻回应,却是松顶上的慕容哲接口道:“赵定方能破神牢之阵,无论侥幸与否,足见其御气有术,自然有资格上昊天台一战。”
谢如冰仰头向慕容哲施了一礼道:“到时院主与九宗宗主俱在,此子是正是邪,便有公论”。
慕容哲看了谢如冰一眼道:“正自是正,邪自是邪,多一双眼睛多,一双嘴巴,也不能改正为邪。”
7忘忧与无忧
白云如山,日光难穿。
白色的云岚之中,白色的城墙隐现。
白色的雪花从云中徐徐坠下,落在白色的大城之中。城中楼阁林立,街道宽阔寂静,铺满银白的落雪。
白色的街道上走来黑色的一人一马,马上的骑士身着黑色的铁甲,背着黑色的铁弓和羽箭,腰悬古剑。
马蹄高抬,黑色的蹄铁如扬起的巨锤,落下时积雪尽被震开。
道路尽头是一座白色的宫殿。
骑士策马,走过无人的街道,直抵白色的宫门之前。
宫门前竖着一块石碑,书曰:月色如霜,星海长眠。
骑士抬头,宫阙顶上彤云密布,彤云之下站着一人,须发皆白与长袍融为一体。
骑士朝着白发老者大喊:“你是何人?”
老人仰天大笑,天上雷声翻滚。
雪花更加密集,落在脸上却没有凉意。
骑士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入手没有温度,许久不化,仔细看时,发现那根本不是雪花,而是白色的灰烬。
无穷无尽地下坠的白色的灰烬。
骑士张弓搭箭,对准宫阙顶上的白发老者。
老者的脸骤然清晰起来,仿佛近在眼前。
当骑士愕然发现,老者生着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箭已离弦。
赵定方在梦中惊醒,眼前还是那个白色的身影和迎面射来的羽箭。
白色的身影散发着幽香,羽箭黑色的箭镞一分为二,变成一对明眸。
“你终于醒啦。”
赵定方睁开双眼,阳光正透过窗纸照在自己的手上。
窗纸白底,淡墨绘着赤霄山水。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书案,一个书架,一个方桌,两把藤椅。
居然是个梦。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赵定方还未做过梦。他心中总有一种预感:一旦进入梦境,醒来之后,便是另一个世界了。
这个世界虽然凶险,却有另一个世界无法比拟的新奇与活力,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自幼便被圈养的野兽,忽然踏进无拘无束的原野。当他用羽箭准确地射中目标,当他从上官隐的剑鞘中拔出那柄暗金色的长剑,当他凌空拔出秦重的佩刀插入洗心亭外的梨树树干,那种血脉贲张的感觉,如同一头吃惯了被机器切割得整齐的肉片的猛兽,终于逃到旷野中,追逐、捕获奔跑的草食动物并撕开它们的喉咙,炽热而新鲜的血肉让他热血沸腾,重获新生。这个世界尽管危机四伏,却令他沉迷,直觉告诉他,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有很长一段时间,赵定方害怕做梦,他怕梦境夺走这个属于他的世界。
赵定方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适才开口说话的人正在方桌边,手上拿着一个瓷瓶。
此人侧对着赵定方,长裙雪白,身形纤瘦,阳光打在她身上恍若透明。
“慕容姑娘”赵定方问那白衣女子:“这是何处?”
慕容菱侧头道:“赢宗主的醒心阁。”
慕容菱拿着瓷瓶走到床前,拔掉塞子,赵定方立刻闻到一阵醇香,不禁吞了口口水,脱口赞道:“好酒!”
慕容菱莞尔道:“这是忘忧水,不是酒,喝了会死人的。你果然是酒痴,昏了十天,醒来开口第一件事便是酒。”
赵定方惊道:“我睡了十天?那春试岂不是近在眼前了?”
赵定方挣扎欲起,奈何浑身绵软无力,心中更加焦躁。
慕容菱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按在赵定方胸口,安静地盯着赵定方。
这是赵定方第一次与慕容菱如此四目相对,发现她的眼睛并没自己平日里幻想的那般大,甚至比姬红叶的眼睛还要小些,她的脸也比想象中的小许多。
赵定方平日与慕容菱相处时间并不多,所见到的又多是背影,她的面目如何,以浮光掠影的几个照面为蓝本,全靠自己想象。
想象中的慕容菱是个冷傲美丽英气逼人的女人,眼前这个与自己四目相对的,却是个俏丽瘦削的少女,只有眉宇间的英气与印象中的丝毫不差。
慕容菱的手一按上赵定方的前胸,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定方,赵定方果然停止挣扎,老老实实躺回床上。
慕容菱抬起赵定方的左手,倒了几滴忘忧水在伤口上,轻轻用手指擦匀,伤口早已结痂,不再疼痛,只是有些麻痒。
慕容菱又滴了几滴忘忧水在掌心,揭开赵定方的上衣,把手按在肩膀的伤口上。
慕容菱若无其事地给赵定方治伤,身上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让赵定方心如猫抓。
慕容菱见赵定方目不转睛地看着窗纸,心知其尴尬,偷笑一下,开口道:“你知道为何刚才我一出手你便老实了?”
赵定方眨了一下眼睛道:“你的眼睛,很有说服力。”
慕容菱喜道:“你也这么说?哈哈,那我便跟你讲一个不传之秘。父亲原来戍守天府原,在怀远侯帐下为将,跟军中擅长驯马的军士学了一招驯马之术。马通人性,对那些桀骜难驯的烈马,不仅要有精湛的御马之术,还要盯着它的眼睛,直到把它彻底降服。”
慕容菱擦得飞快,话没讲完,忘忧水已经擦好。
“这个忘忧水也是父亲在天府原上的同袍送来的”慕容菱将瓷瓶塞好,在赵定方眼前晃了一下道:“黄泉森林中有忘忧果树,果未熟时摘下窖藏三个月,再以酿酒之法炮制,便得忘忧水。凡有跌打损伤,以忘忧水涂抹创口,疼痛立止。不过,误饮此水会损伤记忆,军中曾有军士以忘忧水做酒,痛饮之后,记忆全失,同婴孩一般,是以两府下了禁令,现在军中明令禁止再采忘忧果酿制忘忧水。这一瓶是我家里的最后一瓶了,我让父亲专程派人从御天城里送来的,给你用了大半,不出三日你便可以活动自如了。春试之时,即便不能全力施为,七八分力气总能使得出来。所以,你尽可放心休息。”
赵定方感激道:“多谢慕容姑娘救命之恩。”
“救你的人很多,叔祖和赢宗主,还有你的三个好兄弟,还有中三宗、下三宗的宗主,你欠了好多人情”慕容菱笑道,顿了一下,忽然双颊泛红道:“你不要叫我慕容姑娘,好奇怪。”
想起那日慕容菱在雪盈川拒绝自己称其“阿菱”的情形,赵定方左掌心的伤口又是一阵麻痒,边曲起手指去抓伤口,边问道:“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慕容菱低声道:“阿菱。”
不等赵定方开口,慕容菱马上抬高声音道:“我爹爹和我弟弟,还有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的。”
“阿菱”赵定方认真道:“我们四人能够从四杰的剑下生还,对亏几位宗主。不过,我知道,如果不是你去找这几位宗主,他们是不会来的。说到底,最该谢的还是你。不仅我该写你,我们四个人都欠你一条命。只是……”
赵定方犹豫了一下,慕容菱开口道:“你是想问我为何会把八宗的宗主都找来与玉枢院的四个执事做对么?”
慕容菱讲了两次,似乎刻意把许空炎避开了。
赵定方心中暗叹:不知这位玩世不恭的师父又被天意指使到什么地方去了。
赵定方点点头。
慕容菱沉吟片刻,开口问道:“为将之道,如何驾驭兵士如臂指使?”
慕容菱的问题很突然,赵定方凭着阅读《七略》的印象道:“将官与兵士同生死,共荣辱,休戚相关方能如臂使指。”
慕容菱点头道:“不错,我父亲也是这样讲。一军如此,一国亦是如此。若是满朝权贵皆能与百姓同生死,共荣辱,何事不成?若是权贵恃强凌弱,便如将官压榨兵士,即便没有哗变,战事一开,纵然将官智勇双全,兵士无作战之心,必败无疑。一军战败,还有可能东山再起;我戚国如今强敌环饲,若是君民不同心,恐怕……”
慕容菱顿了一下,接着道:“神霄宗的弟子将来是要封侯拜相的,可是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若是这些人将来做了圣上的手眼,圣上统御万民如何如臂使指?民心离散,大厦崩摧,不过旦夕之间。我戚国虽有良法,若是让这些人执掌刀笔,生杀万民,后果不堪设想。我要让他们知道,山中有山规,国中有国法,任何人都不可以胡作非为。”
赵定方胸中忽然涌起无数话语,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
赵定方虽然身着赤霄弟子的白衣,在慕容菱眼中,白衣之下,仍然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寒门子弟。慕容菱出手相救,不过是为了挫一挫神宵宗那帮暴戾跋扈的权贵之后,就像驯服一群桀骜不驯的烈马,供皇帝陛下驱驰,代天子牧民,保宗氏江山万世不易。
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慕容菱所思所做之事足令赵定方敬服,但刹那之间,那张俏丽的脸蛋变成一副精致的面具,熟悉但冰冷,在那张精致的面具之下,藏着一个阴影,一个老迈而强大的男人,皇帝。
人到路穷时,难免卑躬屈膝。然而,在另一个世界,无论美貌还是丑陋,贫穷还是富有,一生下来便笃定对人卑躬屈膝的人,绝无仅有。
眼前这个俏丽聪慧的少女,为了能使一个隐在重重宫墙之中的老人和他的子孙享有这个世界,煞费苦心从权贵之后的手中营救一个出身寒微的少年,令赵定方感到吃惊和不适。
赵定方心念及此,连让他心动不已的“阿菱”也不愿再叫出口了。
赵定方望着醒心阁的棚顶,缓缓道:“若是为了教训上官雨时和楚灵舟,救我一命已经足够了,为何还要用忘忧水为我疗伤呢?”
慕容菱看着赵定方,咬了下唇道:“因为你胆大包天!”
赵定方把目光转向慕容菱,眉毛微挑道:“说不定,我只是痴人一个,不知生死为何事,不知畏惧为何物。”
慕容菱怔了一下,笑道:“能说出这句话来,你便不是白痴。”
慕容菱慢慢走到窗前,看着窗纸上的淡墨山水。
赤霄山峰奇水秀,若是入画多走轻灵一派,此画却大器浑重,以赤霄山之形藏天下河山之性,囊括戚国万里河山在一图之中。
慕容菱伸出两根手指,沿着山脉的走向轻轻滑过,悠悠道:“一个赵定方能如此胆大不畏权势,若人人都是赵定方,天下将会如何?我要让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知道畏惧。畏惧万民之力。”
赵定方看着有些瘦削的慕容菱,白色的身影仿佛融入画中,成为一座耸立的峰峦。
良久,赵定方将目光移开,自言自语道:“使权柄在手者有畏惧之心,必不敢行苟且之事,岂非胜过良法。”
慕容菱回过头,激动地走到床前,握住赵定方的手道:“原来你也如此想!我自幼陪父亲读兵书律令,父亲将为将之道与军中律法悉数教授与我,又常与我讲天下之事,我在赤霄山读书三年才有如此想法。你又是如何想到的?”
赵定方自然不能说自己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在另一个世界度过了二十八个春秋,虽然个人天赋有限,但那个世界里天下人的想法如同山中鲜花,不仅千姿百态,更可以举目共赏,若是有心,便可以为己所用。
“书读百遍,其义自现”赵定方道:“其实,书中的东西积在脑袋里,我也没有头绪,今日得你点化,灵光乍现。”
慕容菱见赵定方的双眼正盯着二人的双手,顿觉窘迫,想放开,又恐唐突,两手轻轻将赵定方的伤手托起,话锋一转道:“忘忧水真是神奇,看这样子,痂脱了之后也不会留疤。”
赵定方顺着她的话道:“忘忧水有这种奇效,军中使用时专设一营负责监管,用时需有司职的将官手令,如此一来可救治多少死伤将士?两府何必因噎废食呢?”
慕容菱放下赵定方的手,叹了口气道:“戚国虽尚武,但斗杀是死罪;白刃相博虽是赤霄证道法门之一,云笈天师所传诸多法旨中,大部分都在讲御剑召雷以浩然正气,赤霄弟子举止当如君子,武功术法愈是高强,愈要对弱者忍让。王法与山规皆禁止恃强凌弱滥杀无辜”。
慕容菱似乎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赵定方静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慕容菱接着道:“你不过误打误撞拔出了上官将军的佩剑,上官将军本不以为意,上官雨时和楚灵舟却要借机杀你。可见法令只能防真君子,防不住伪君子和真小人。忘忧水毒性极大,味醇如酒,不易察觉,一旦大量生产囤积,若为别有用心的利用,必成大祸。到时,王法军法都难以消弭此祸。两府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赵定方听慕容菱说了许多话,心中对她愈发敬佩,但那股耳红心跳的热劲却没了。
慕容菱见赵定方无话,以为涂了忘忧水之后有了倦意,起身道:“春试在即,你多休息些吧”。
赵定方顺势闭上双眼,慕容菱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身道:“我原以为赤霄山九宗这一辈中,只有武司辰算作剑术天才。没想到你也是个天才。在我看来,你的天才比武司辰的还要厉害些。不过,刀剑之下,天才庸才都没有区别,你可要好好活着。”
赵定方没有睁眼,只是点点头。
赵定方闭目躺在床上,心潮起伏,有无限疲惫之感。一阵困意袭来,将睡未睡时,忽然感到门外传来一阵气息波动。
赵定方深得潜行之术精髓,在隐藏气息和辨识气息方面进境颇深。此时的赵定方重伤初愈,伤口上又涂抹了忘忧水,加之倦意侵袭,未去细细辨别这气息属于何人,只道是慕容菱居然去而复返。
来人脚步轻盈走到床前,坐在床沿上,停了片刻。
赵定方闭目假寐,感觉伤手又被人托起,几滴水落在掌心,接着创口一阵灼热。
赵定方睁开眼,却见赵紫烟正坐在床沿,手上拿着一只白色瓷瓶。
“疼吗?”
赵紫烟笑靥如花,不知为何,赵定方却觉得有股寒意。
赵定方盯着赵紫烟手上的瓷瓶问:“这里是什么?”
赵紫烟晃了晃瓷瓶道:“无忧之水。”
赵紫烟见赵定方皱眉,继续道:“你的阿菱不是说忘忧果未熟时下树可炮制忘忧水么,这无忧水便是忘忧果成熟之后下树炮制的药水。忘忧是一时忘却,便如你的伤口一时忘却疼痛,愈合之后筋肉鲜活如初。无忧便是永远忘却,涂了它,你的筋肉便忘了什么活着是什么样子,便坏死啦,就像一个永睡不醒的人。”
赵紫烟语声清润,眼波婉转柔媚,娓娓道来:“这个无忧之水,滴入伤口可使筋肉僵死,饮入腹中便叫人永睡不醒,一了百了,一切忧愁全都烟消云散。”
赵紫烟样貌与温氏双姝相近,清丽之中颇有几分成熟女人的妩媚,加之声音甜腻,听她讲话本应始终享受。不过,自赵定方夜探醒心阁之后,赵紫烟在他心目中便在不是不谙世事的甜美少女,总觉得甜美之中潜藏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邪恶。
此时赵定方见赵紫烟红唇轻启,若无其事讲出这等令人心胆生寒的话来,那股邪恶似乎破体欲出,把这个甜美的少女变成一个披着画皮的妖怪。
赵定方又想起此前正是赵紫烟送来上官雨时的挑战书,才使自己与三个同窗好友身处险境,几乎丧命,对赵紫烟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听赵紫烟之语,显是偷听了适才二人的谈话,赵定方不禁有些愠怒道:“你居然偷听?名门之后,当知书达理,你做这种事,若是被人知道,颜面何存?”
赵紫烟嘻嘻笑道:“我是女子,又不是君子,只要这张脸漂亮便好,要许多颜面做什么。像你们这些谦谦君子,将颜面一层一层罩在自己脸上,不闷么,不累么?”
赵定方冷笑道:“你是丞相之女,你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问问他要不要颜面?”
“丞相,犹在一人之下”,赵紫烟把瓷瓶装入怀中,淡淡道:“我的父亲也说过:若在人下,便无颜面可言。天下除了皇帝一人,他人都不能要脸面。你这个小叫花子,无权无势,长得如此粗野,却偏偏要脸面,心气可真高。”
赵定方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身世凄惨,不过彼时的赵定方尚是痴人,对身边发生的事茫然无觉。待他来到此世,心中所想所念的,仍是另一个世界的父母,听别人说起此世双亲的遭遇,竟似在听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只是有些惋惜,并未觉得有多痛心。听赵紫烟有意提起自己的身世,反倒可以泰然处之,不似得知她在外偷听那般厌恶。
赵紫烟见赵定方对“小叫花子”这个称号不以为意,俯身将脸凑近赵定方,笑道:“小叫花子,你的手疼不疼?”
赵紫烟身上的香味十分特别,比慕容菱身上的气味浓些,又比朱珺仙的清淡,香味中有股酒气,让人陶然欲醉。
赵定方闭上眼睛,也闭起呼吸,沉声道:“赵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若是隔墙有耳,我倒是无所谓,赵姑娘尚待字闺中,恐怕会误了大事。”
“哎呦,想不到你懂得还挺多。你无父无母,谁教你的呀。是不是你那个阿菱?”赵紫烟媚笑道:“嘻嘻,若是真个被人听到,我便说是你垂涎本姑娘的美色,几次三番骚扰。我好意来看你伤势,你却不知好歹,又起歹心。你说,人家是信你这个要颜面的小叫花子,还是信我这个不要颜面的丞相之女呢。”
赵紫烟此时说话的口气倒有几分姬红叶的性格,不过姬红叶是热情泼辣,赵紫烟的言语中则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妖异。
赵紫烟言语之中既有挑逗又有挑衅,听得赵定方心头火起,立刻睁开眼,目光森然地盯着赵紫烟。
赵紫烟歪着头眨了眨眼睛,似乎对赵定方杀气四溢的眼神浑然无觉。
赵定方又闭上眼睛,冷冷道:“我现在重伤在身,此处无他人,任你宰割,你动手吧。”
赵紫烟在赵定方胸口轻拍了一下,咯咯笑道:“我又不是屠夫,为什么要宰割你?”
赵定方抬起微微发痒的左手道:“你往我的伤口上撒毒药,难道是想救我?”
“这个不是毒药”赵紫烟认真道:“无忧之水对平常人来说自然是毒药,可是对你来说却不是?因为……”
“哎呀,你把眼睛睁开嘛”赵紫烟嗔道:“你闭着眼我以为自己在跟死人讲话呢,好无聊的。”
伤口上的麻痒渐渐侵入手臂,连心跳都些紊乱。
赵定方心中惊骇不已,强作镇定,又睁开眼睛。
见赵定方睁开眼睛,赵紫烟面露喜色,雀跃道:“因为你中了蛊毒。”
赵紫烟说得轻巧,赵定方却胸口如遭重击,心脏狂跳。
赵紫烟把手按在赵定方的胸口道:“这个蛊毒是融进血液的,你心跳这么快,蛊毒很快会行遍全身。中这个蛊毒本来是很疼的,不过,这个蛊毒被无忧之水泡了一下,暂时还不会发作。”
赵定方盯着赵紫烟道:“我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叫花子,你给我下蛊毒有什么好处?”
赵紫烟道:“我家主人让我好好试试你。”
赵定方:“试我什么?”
赵紫烟笑道:“试试你的命有多硬。”
“我常听人说玉霄宗的铁痴命硬如铁,连上官将军的箭都不曾伤到。”赵紫烟眼中闪光,与崇拜英雄的少女见到心中偶像无异:“我真的以为你有三头六臂呢,红叶还笑我傻。不过,你在松云涧力战神霄弟子和玉枢院四执事时,我以为你肯定会死。不是死在楚灵舟的剑下,便是死在神牢之中。想不到你不但破了神牢之阵,中了慕容宗主的剑气也能活蹦乱跳的,你当真是我见过命最硬的人。”
“侥幸而已”赵定方道:“我若是活蹦乱跳的,你还有机会在我身上下蛊毒么?”
赵紫烟噘嘴道:“跟主人一样,看不起人。人家轻身功夫也很好的。”
“你……”赵紫烟拉长声音道:“不怕么。”
“怕”赵定方回答得十分干脆:“我怕得要命。可是,你都说我命硬如铁了,我若是服软,岂不被你笑话。我宁愿死在男人剑下,也不想被女人笑话。你放心,只要我不死,就会一直硬下去。”
“呸”赵紫烟啐了一口道:“你一个谦谦君子,跟我一个女孩子讲什么硬不硬的,要不要脸?若是被我家主人知道,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定方心中一动,问道:“你家主人能够得到无忧之水,又能制造蛊毒,想来也是个大人物,能否劳驾为我引荐一下?”
赵紫烟起身,背着手,歪着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哦,你若能在蛊毒下活上几年才有这个资格。”
“嗯”赵紫烟仿佛在下很大的决心,沉吟片刻才道:“别人多是知道自己中了蛊毒便被活活吓死了。你胆子好大,讲话也很有趣,我想让你多活一些时日。蛊毒便是虫了,你身体里这种虫呢最喜欢在人睡觉的时候去吃他的脑子。你若是想多活些时日,便要少睡一些觉了。”
赵定方道:“多谢紫烟姑娘赐教。”
赵紫烟道:“你若是没死,该如何感谢本姑娘?”
赵定方哈哈笑道:“你一定猜不到的。”
门外楼梯响动,两人同时闭口。
赵紫烟恭敬对来人施了一礼道:“师父。”
赢见深望着乖觉的赵紫烟,点点头道:“辛苦你了。”
赵紫烟摇头道:“人命关天,弟子不敢有半点疏忽。那日松云涧之战弟子在场,上官雨时出手狠辣,似是与赵师兄有深仇大恨,定要取他性命。弟子谨遵师父叮嘱,师父不在时与几位师兄师姐轮流守着赵师兄,以免有人加害。多亏师父的药,赵师兄已经醒了。”
赵定方听她说得情真意切,又见赢见深满脸慈爱,心中愈发寒冷。
赵紫烟下了蛊毒似乎已经开始从无忧之水的麻痹中醒来,四肢百骸都有灼热之感,虽不疼痛,却让赵定方心中惊惧。
不知是身体恢复,还是一时激动之故,赵定方居然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向赢见深施礼:“多谢赢宗主救命之恩。”
赢见深点点头,又对赵紫烟道:“你且去休息吧。”
赵紫烟道:“好。赵师兄身体已无大碍,春试在即,还请师父指点赵师兄剑法。”
赵紫烟见赢见深颔首便转身出门,看也不看赵定方一眼。
赢见深走到窗边,坐在藤椅上,指着另一把藤椅对赵定方道:“坐。”
赵定方刚想动脚,筋脉中的灼热之感越发强烈,不由自主地抬腿出脚,竟似有一股大力推着自己走到藤椅旁边。
赢见深见赵定方起身时虽然摇摇欲坠,走起路来却稳健许多,赞许道:“你根基不错,春试之时还有望一搏。”
待赵定方坐定,赢见深道:“此间已无六耳,你想问什么,只管问。”
赵定方很想问赵紫烟和蛊毒的事,不过,自他前往松云涧赴约之后,发生太多意料之外的事,尤其是鬼魅一般的赵紫烟,令他觉得他人即是地狱,除了赢连横、武司辰、秦重这三个同生共死的兄弟,世上再无可信之人。赢见深虽然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也未必可信。
况且,赵紫烟的话虽有三分癫狂,却有七分是实情:他只是一个无根无基的孤儿,凭一张嘴巴去让人相信丞相之女是对人下蛊的鬼魅简直比登天还难。
赵定方道:“赢宗主大恩定方感激不尽,只是定方与宗主非亲非故,宗主为了救我必定与玉枢院几位执事结怨,所为何来?”
“救你?我并没有救你。”赢见深道:“赤霄山中习剑之人一向以天人自居,自认为武功术法与德行皆高山外之人一等。玉枢院的几位执事剑法不坏,但松云涧一战却有失德之嫌。山规与王法乃是澄清天地的大道,人人遵规守法,天下便能太平,好过人人诵经。故而大德不在施恩,而在守法。玉枢院的几位执事为了讨神宵宗的少爷们欢心,对你们几个小娃娃布下神牢之阵,视山规与王法为无物。那日松云涧下,即便你与上官雨时易地而处,赢某一样会仗剑相救。”
赢见深见赵定方有些错愕,又道:“你的师父不是经常讲天意,你倒是可以跟他学学。”
赢见深的脸上虽然一丝笑容也无,此语一出,顿时让赵定方觉得亲切不少。
许空炎性情古怪多变,虽然武功术法博采众长,总是少了几分宗师的大器沉稳。
赵定方满腹秘密疑问,十分想找一个睿智正直的长辈讨教,可惜许空炎授业尚可,传道、解惑却是无从谈起。
在赵定方心目中,赢见深最有宗师之风,一直是师父的最佳人选。
可惜,赢见深并非本宗宗主,加之他与赵紫烟之间的关系,赵定方对他多了一层防备,不可能坦诚相对。
“许宗主凡事皆从天意,随性如风,令人敬佩”。
赵定方刻意回避与许空炎的师徒关系,又以宗主相称。
“不过”,赵定方话锋一转道:“弟子虽然涉世不深,却觉得,天意,常是人为。”
赵定方此语实是有感而发。穿越到这个世界是件离奇之极的事,赵定方一度相信冥冥之中确有天意,松云涧一战却使他信念陡转。
松云涧一战,起因不过是他在与上官隐交手时拔出了上官隐的佩剑,使上官雨时觉得父亲颜面受损,故而下战书挑战。而他与上官隐交手不过是因为荣王宗睿强占马场。
松云涧下,赵定方搅动旋风夺取神牢之时神智尚在,他身处飓风之中,身不由己,若非慕容哲以剑气击破,自己与当日松云涧下数十名神宵宗弟子、玉枢院四执事和赢连横、武司辰、秦重三人均有丧命之虞。
倘若当日赵定方与这些人同归于尽,杀死这些人的并不是天意,而是一个皇子一时的玩乐之念。
“嗯”赢见深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有个弟子,他也说过一样的话。那日你破解神牢之术很有想法,可惜还差一步,只能做到玉石俱焚。我这个弟子也曾与四执事交手,他们根本没机会布下神牢之阵。他是百年之中,雷法第一天才。可他还是死了,死在了南方的商道上,被蛮夷撕碎身体。人力,怎么可能胜过天意呢。”
8极乐
垂光殿南阁。
宗孝廉跪伏于地,皇帝面色阴沉道:“这个楚灵舟是什么人?能让玉枢院四执事出手?”
“楚灵舟的父亲楚云是泠州城内的一个铁匠”,宗孝廉微微起身道:“楚灵舟心思聪敏,有过目不忘之能,神光三十三由泠州弘文馆转入赤霄山,在神宵宗慕容哲门下习剑,御剑天赋颇高,在同窗中极有威信,是长生会的会首。”
宗孝廉顿了一下,皇帝并未讲话,宗孝廉继续说下去:“不过,臣的属下说,此人还可能是云笈天师转世的容器。”
“哦?”皇帝语声平静,但眼中却难掩兴奋之色。
宗孝廉垂头看地,继续道:“臣已经加派人手到泠州城,现已查明楚云一支源自梧州,本姓朱,是朱家的一个分支,睿宗朝因经营织造厂不善家道中落,独子入赘泠州楚家,后代均随楚姓。楚氏世代在泠州打铁,与神族无关。眼下,臣的属下正在查验楚灵舟是否为楚云亲生。”
“不必了”皇帝斩钉截铁道:“被云笈天师选中未必便与神族有关。即便他是神族后裔,云笈天师说他不是,他便不是。如今东北的姬冲想与张氏逆贼媾和,裴如晦又在南方被杀,朕需要云笈天师在赤霄山上坐镇,以防西北的神族蠢动。何况,要确保南下所有通道畅通,朕还要从赤霄山请人。赤霄九宗,抵不过一个云笈天师。裴如晦的事儿是倘若不是南方的游侠所为,极有可能是毗陀罗天的余孽。双月教邪毒之极,靠御仙山一脉火术恐怕难以扫荡干净,到时也要云笈天师出手。”
宗孝廉静静听皇上说完,真真切切道上一声:“皇上圣明!”
“那个赵定方”皇帝道:“你不是说并无御剑天赋,如何能在神牢之阵中生还?”
宗孝廉略一迟疑,道:“四执事的神牢之阵确实非比寻常,不过,神宵宗主的剑气似乎更胜一筹。破去神牢之阵的并非那个赵定方,而是慕容哲。至于四执事虽然发动神牢之阵却迟迟未下杀手,多半是阵中困着一位小侯爷。”
皇帝眉毛一皱,没有说话。
宗孝廉道:“是怀远侯的儿子。”
皇帝道:“赢连横不是庶出么?玉枢院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谨慎?”
宗孝廉道:“庶出亦是亲生,况且,司马氏至今未有子嗣,微臣以为,怀远侯的家业恐怕还是会落到赢连横手中。”
皇帝沉吟一下道:“玉枢院卖人情,朕也卖。朕能出的价钱,他玉枢院不见得能出得起。春试之后安排赢连横到梁王那儿,加个都尉衔吧。”
宗孝廉道:“臣明日便去办。”
皇帝道:“嗯,还有别的事么?”
宗孝廉立即道:“都是些不打紧的事,臣明日写个折子。夜已深,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挥挥手,趴在地上的宗孝廉似乎背上生了眼睛,皇上手一落,便叩头、起身、出门。
洪恩殿外月如银盘,皇帝端坐在椅子上,心中一阵焦躁。
数月以来,皇帝几乎夜夜与宗无本送来的三个瑜伽仙子缠绵,连皇后的彰华宫都很少去。
宫外送来的女子并不少,朱、雷、温三家都曾给皇帝送过女子,或艳或妖,各有风情,十个里总有那么一两个让皇帝记在心上的。不过,皇上倒是懂得人生苦短的道理,即便有时心动,次日也统统送出宫去,既可以多尝新人,又不必担心大臣们在册立妃嫔方面找麻烦。除了一个皇后两个贵妃,其余女子都没有第二次伺候圣驾的福分。
与这三个瑜伽仙子欢好之后,留在皇帝心里的几个女子和她们的好处一扫而光,如风吹烟,踪迹全无。此时的皇帝满心满脑子全是三个如脂似玉的仙子,三女身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皇帝的心牢牢攥住。
皇帝阅女无数,于欢喜之术大都寻常得紧,无非羞怯婉转与热情婉转两种,这三个瑜伽仙子的花样却犹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已经数月,依然可以推陈出新,夜夜让皇帝惊艳。
与三个瑜伽仙子欢愉几日后,皇帝觉得自己被自己的欲望控制,被这三个女子控制,甚至隐隐觉得被宗无本控制。
戚国虽然藩镇林立强臣辈出,英主却也不少,如本朝的皇帝,纵有强臣悍将亦能乾纲独断。皇帝驾驭万事万物,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事控制,连自己的欲望也是一般。
起初皇帝有些害怕甚至愤怒,甚至动过杀机。不过,每日午夜时分,在无极宫中与三个瑜伽仙子行云布雨的情形便会真真切切浮现在眼前。皇帝的心、手和脚便会不由自主被拉向无极宫中的欢喜榻。
行到一半,皇帝忽然五丰:“五丰,你可带了《清心正念经》?”
“奴才带着呢”五丰恭声道:“不瞒陛下说,奴才伺候陛下久了,也沾了经书上的仙气儿,记性比几年前倒还好了,这《清心正念经》,奴才全装脑袋里啦。”
无极殿内灯火通明,四块巨大的檀木板将欢喜榻围绕起来,外面雕刻着九龙戏珠,里侧镶着巨大的极乐镜。
极乐镜是宗无本新近送来的新礼物,据说购于南方龙盾城,比戚国的光明镜还要明亮。
宗无本购得四块一丈见方的极乐镜,又花重金打制了四块丈二见方的檀木板,托温家找来戚国最好的雕工,在檀木板上雕九龙戏珠,再将极乐镜嵌入檀木板另一侧,做成一套屏风,才送进宫里。
宗无本特意嘱咐五丰,极乐镜放在欢喜榻四周,便可以照见极乐世界。
除了皇帝和三个瑜伽仙子,无人知晓极乐镜是否能照见极乐世界,不过,在极乐镜被送进无极殿的翌日,皇帝命五丰将所有重臣和专折全部挡在无极殿外。又三日后,惶急的戚国臣子们才见到自己的皇帝,皇帝精神焕发,听取奏报前先命左藏寺拨了一笔银两给化乐天宫和宗无本。
皇帝未出洪恩殿时,五丰便吩咐小太监到无极殿将三个瑜伽仙子准备停当,皇帝一入无极殿,便从敞开的屏风内看到了三个瑜伽仙子裹着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凌波纱,或坐或卧,正在欢喜榻上等候圣驾。
皇帝盯着极乐镜上的影像,缓步走向屏风中的欢喜榻。
欢喜榻上的三个瑜伽仙子也看着镜中自己的影像,似乎为镜中人所迷,对皇帝视而不见。
皇帝对三个瑜伽仙子的冷傲之色不但不恼,反而心中一阵悸动。
待殿内的宫女将敞开那面屏风合上,让皇帝与三个瑜伽仙子被极乐之境包围,五丰尖亢的声音严丝合缝地在屏风外响起:“笑靥如花,皆为重重幻象;青丝缠绕,俱是层层魔障……”
彰华宫。
一个壮硕的宫女端着一个白玉托盘走到皇后寝宫门前,盘中放着一个玉盘,一只碧色琉璃杯。玉盘中盛着两个药丸,一白一红,白如霜雪,红如血滴;琉璃杯中盛着美酒,色如琥珀。
宫女将手中的托盘交给另一个身材壮硕的宫女,悄悄退了下去。
身材壮硕的宫女小心翼翼端着托盘走进皇后寝宫。
皇后正在梳妆台前画眉。
每日入夜后,皇后便洗去妆容,再细细画好,直到困意难支。
宫女跪在皇后面前,将托盘举起。
皇后伸出玉手,将两颗药丸投入琉璃杯中,五指上指甲粉红发亮香气幽然。
药丸在酒中融化,发出细微的声音,如等待之人的叹息。
皇后拿起琉璃酒杯,轻轻晃了晃,先用嘴唇抿了一口,又晃了两下,目光定在一只鱼缸上。
鱼缸形如圆柱,底大若澡盆,高约四尺,通体透明,光滑无痕,有若天成。
人族的石匠可在万斤山石中磨出一个薄如的鱼缸来,光滑无痕,有若天成;也能用铜铁铸造鱼缸,薄如纸片,还能雕上美丽的花纹。只是石头和铜铁再薄再光滑,也无法做到透明。
这只鱼缸是罡玉所造,乃神族遗物。
神族有天工之术,所做之物皆是天成。‘有若天成’与‘天成’相比,判若云泥。因此,在人族的国度内,神族遗物皆是无价之宝。
罡玉鱼缸里面养着两条龙鱼,皆有一尺多长,色泽并非寻常龙鱼的青碧,而是金黄,烛火之中闪着金色的星光,仿佛有人在龙鱼身上涂了一层金漆。
这两条龙鱼是皇后从御仙山祈福后带回宫中的,寓意“天下太平,年年有余”。
皇后心中的天下只有一座禁宫,一个皇上,天下太不太平,万民收成有无结余都与她无关,她盼着皇帝能像鱼缸中的雄性龙鱼一样,与那条雌性龙鱼长相厮守,只要有水可游,外面天翻地覆也不过问。
皇后一动不动盯着鱼缸,那壮硕的宫女便如那个鱼缸一样,一动不动跪在那里。
良久,皇后叹息一声,饮尽琉璃杯中的酒,将杯子放回托盘,望着光明镜中那张落寞的俏脸道:“下去吧。”
宫女站起身,却没有退出去,恭声道:“娘娘,陈太医来了,说有要紧的事,关乎娘娘凤体,奴婢就没敢赶他走。”
皇后柳眉一皱,对着镜子继续画眉,哼了一声道:“让他进来。”
陈悝被一个身材修长的宫女带进宫中。
这个宫女鹤立于彰华宫中一众粗壮的宫女之间,显得有些突兀,她的衣饰也稍有不同,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条青色的丝巾。
陈悝对正在额上点落梅的皇后道:“娘娘,老臣有一事相求。”
皇后道:“陈师傅对本宫有恩,有事尽管开口,不必客气。”
陈悝道:“臣想在彰华宫里添一个宫女。”
陈悝不容置疑的口气令人很不舒服,不过皇后还要倚仗他掐断流入别处的龙种,便充耳不闻。
皇后以为陈悝是想给人某个差事,送来的人多半是亲友之后,于是道:“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身家清白,身子干净,性情温顺便好。什么时候带来本宫看看。”。
陈悝道:“她就在此处,娘娘转身便可。”
陈悝语声平淡,皇后听来却恐怖之极,手上一抖,精致的落梅妆变成一大块血渍般嫣红。
皇后重重将手中的笔拍在梳妆台上,怒道:“装神弄鬼。”
刚转过身,便听陈悝身边的宫女道:“王气所在,何来神鬼?”
这名宫女不仅身量修长,五官也比彰华宫中的宫女秀丽许多,妆容精致,不输宫中的妃嫔和王府中的郡主。让皇后更加惊愕的是,此人朱唇轻启,却是男人的声音。
当啷一声,皇后失手将梳妆台上的一面铜镜扫落。
皇后惊道:“昭王世子?”
宗退之宫髻高耸,细眉杏眼,齿白唇红,脖子上系了一条丝巾,遮住喉结。他这般穿着宫女的衣衫,若是不开口,决计不会看出他居然是个男人。
宗退之虽然形若女子,但一张口却是不折不扣的男子:“小侄给娘娘贺喜了。”
皇后握着胸口道:“你这幅模样,还不算鬼怪?本宫快被你吓死了,喜从何来?”
宗退之挥挥手,陈悝向皇后、宗退之各施了一礼,躬身退出。
宗退之微笑道:“陛下不久便会来临幸你了。”
宗退之的口气与陈悝一样直白刺耳。只是陈悝是个面容清癯不苟言笑的老者,讲出这等话只会让人一时心中不快。宗退之涂脂抹粉,身着女装,雌雄难辨,再讲出这种未卜先知的话来,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皇后却并未惊慌失措,而是望着那个鱼缸出神,似乎在揣摩宗退之的话。
皇帝每日在无极殿中与那三个妖女欢好,已经许久未到彰华宫了。虽然陈悝配制的长乐丸可以避免使别的女子怀上龙种,但如皇帝与那三个妖女这般荒唐法,难免有个万一。
加之皇后毕竟是个女人,深宫空冷,翘盼圣驾简直犹如大旱之望云霓。
宗退之的话正说在皇后的心坎上,将心中的惊惧都抵去大半。
见皇后默不出声,宗退之道:“娘娘尽管放心,陛下很快就会离开宗无本送来那三个女人。”
皇后抬头盯着那张精致而妖异的脸,道:“你是何居心?我又如何才能信你?”
宗退之微微一笑,缓步走向那个罡玉鱼缸,用指头轻轻弹了一下。
鱼缸中的一对眷侣正在首尾相衔亲密嬉戏,被这一弹惊得立刻遁入水草之中。
宗退之没有理会皇后的问题,而是问了皇后两个问题:“娘娘可知这两条龙鱼因何是金色?又有多少岁了?”
皇后皱眉道:“你有话直说,不必故弄玄虚”。
宗退之望着鱼缸道:“龙鱼色青碧,鳍若细纱,无鳞。龙鱼十年长成,长可丈余。龙鱼长成后始有鱼须。御仙山的大师们让龙鱼与金色鲤鱼杂交,历时数十年方得出两条金色的龙鱼。这两条龙鱼均有三对鱼须,早已成年。倘若用寻常鱼缸盛放,早被这两条龙鱼毁掉。龙鱼有龙之性,龙或潜于深渊,只是时机未到,时机一到,必定一飞冲天。娘娘这只鱼缸是神族以天工之术做成,与神族的铠甲一样,是罡玉。这两条鱼冲不破罡玉的镇压,只能委曲求全,生得如侏儒一般。”
宗退之转过身,语声依旧淡似漫不经心,眼神中却神光四射:“这两条龙鱼与这只鱼缸一样,均是天成。可是,这只鱼缸是神族遗物,这两条鱼却出自人族之手。神族以天工之术造出人族,人族未必不能造成神族。”
“神族乃古神以风云所做,非寻常女人所能孕育。若是将神族的种子放入寻常女子的身体里便如将龙鱼放进寻常的鱼缸中,鱼缸会被捣碎,龙鱼也会死去。”
宗退之一步步走进皇后,脸上的脂粉洁白光滑,看不出任何表情,眼中却满是癫狂。
皇后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想要大叫,却惊得连嘴巴都张不开,四肢也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束缚,动弹不得。
宗退之走到皇后面前,半跪下去,一只手按在皇后的肚子上:“我已经准备了一只罡玉的鱼缸,只等陛下将神族的种子放进来。”
皇后面色惨白,声音有些颤抖道:“胡言乱语,你疯了。”
宗退之用另一只手托起皇后的下颚,笑道:“陛下对我配制的长乐丸非常满意。看来娘娘对我配制冰雪红颜也很满意。这是我给陛下和娘娘的礼物。陛下服了长乐丸,日理万机,依然可以生龙活虎;娘娘会带着二十岁的容颜和身体,直到百年之限到来。作为交换,陛下和娘娘要帮我造出神族!”
无极殿。
皇帝已是箭欲离弦,极乐镜外的五丰诵经的声音愈发高亢,语速也愈来愈快。
本来双目紧闭的皇帝睁开眼的瞬间,从面前的极乐镜中看到斜倚在欢喜榻上小憩的两个瑜伽仙子腹部均高高隆起,肚皮如波浪翻滚不定,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扒开肚皮冲出来。
若是换做常人,肚皮被如此撕扯必定痛苦万分,那两个瑜伽仙子不但并未尖叫,反而闭着眼睛犹在美梦之中。
身下的瑜伽仙子轻轻哼了一声,用手推皇帝的小腹。
皇帝低头,看到身下的瑜伽仙子肚皮高耸,顶在皇帝的小腹上。
皇帝一惊,向后一跃五尺,站在极乐镜一角,双手翻飞,手印数变后右手举起,五指箕张。
三个瑜伽仙子肚皮翻动愈发剧烈。
殿门外五丰用尽全力念出最后一句经文:“若视白骨如花,地狱如画,则道心永沦,万劫不复!”
在五丰近乎力竭的诵经声中,殿外侍卫的一个神武将军的佩剑锵然出鞘,飞入殿内。
皇帝将长剑抓在手中,横于胸前。
血花从三个瑜伽仙子如脂似玉的身体上炸开,飞溅在光洁的极乐镜和剑身上,也飞溅在皇帝汗水淋漓的身上。
失去佩剑的神武将军立刻抢进殿门,正撞见赤身裸体浑身是血的皇帝。
神武将军乍见皇帝浑身是血,以为他身受重伤,刚欲上前搀扶,却见皇帝手中持剑行走自如,当即跪地叩头道:“末将万死,陛下恕罪!”
皇帝走到神武将军面前,手起剑落,砍下他的脑袋。
神武将军乞罪和人头落地的声音分毫不差地传到殿外。
殿外的神武将军和太监纷纷跪地,大声道:“陛下!”
皇帝沉声道:“传金光寺根芜大师!”
9夜翼
赤霄山,乘风居,饮雪阁。
饮雪阁既非一座楼,也非一层楼,只是乘风居二楼上的一个隔间,隔间有一个窗子,正对着碧水青山。
饮雪阁的墙壁上悬着一幅字,写着两句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去年冬天朱珺仙新设了这个隔间,冬季配有火炉兽炭,客人可以围炉饮酒。赵定方等人在此饮酒时,朱珺仙还没有给这间屋子命名。是夜大雪,赵定方见屋内火炉美酒,窗外雪片纷飞,心有所感,借白居易的诗《问刘十九》咏雪。朱珺仙虽然嘴巴上对这首诗表示不屑,最终还是请人写了这幅字,挂在屋里。这两行字非行非楷非草,写得乖张癫狂,别有逸趣。
此时正值春天,窗外无雪,屋内也未设火炉,只有一张临窗的檀木矮桌和五个蒲团。
四个少年围在矮桌两侧,盘腿坐在蒲团上。
主人的位置上却是一个身着浅绿春衫的少女,脸色绯红,正将一碗酒一饮而尽,啪一声将酒碗放在桌上,四个少年立时欢呼喝彩。
一个满脸虬髯的少年又将空碗倒满酒,举起自己面前的酒碗道:“珺仙姐姐好酒量,真是豪杰。小弟敬服之情难以言喻,以酒代言,再敬姐姐一杯。”
朱珺仙斜了武司辰一眼,笑道:“放屁!本姑娘是来送秦公子的,干你什么事?你蹭秦公子的酒也就罢了,多什么嘴?你再讲话我便叫小霜那把刀把你舌头割下来。”
赢连横哈哈大笑道:“珺仙姐姐此言差矣。若是秦兄弟心中惦念着你这场酒,你又来请他,我等腆着脸来,便是蹭他的酒。可是,秦兄弟心中惦念的另有其人。若不是我们几个执意要来乘风居,恐怕秦兄弟要与你不辞而别哟。如此说来,便不算我们蹭秦兄弟的酒,而是珺仙姐姐蹭我们的秦兄弟。”
朱珺仙抓起酒碗猛砸向赢连横。
两人相距不过数尺,朱珺仙醉酒之后力大无比,酒碗飞旋出去竟带着虎虎风声,酒水四溅。
赢连横伸出一根手指,在酒碗底上一点,酒碗便如生在他手指上一般,在他的指尖旋转。
赢连横收了手指,将酒碗托在掌上,放低,碗中酒只剩一指深。
武司辰见状立刻起身,提起酒坛把酒碗倒满。
赢连横将酒碗递到秦重眼前,道:“珺仙姐姐一片盛情,秦兄弟不能无动于衷,红叶姑娘那里自有师兄们替你解释。”
赢连横说到“红叶姑娘”四个字时故意提高声音,怕有些醉意的朱珺仙听不到。
秦重接过酒碗,端到朱珺仙面前,道:“多谢珺仙姐姐。”
朱珺仙接过酒碗,对低着头的秦重道:“你看姐姐一眼。红叶姑娘若是连你看别的女人一眼也容不下,不如换个黄叶姑娘、绿叶姑娘。”
秦重道:“姐姐美如天人,小弟怕看了之后便….便会做出对不起红叶的事来。”
朱珺仙愣了一下,旋即把酒碗放下,拍桌子大笑:“啊哈哈哈哈,你们这三个混蛋,把我白玉无瑕的秦公子都给污染了,嘴巴如此油滑,让我如何喜欢,真是讨厌。”
武司辰道:“不再喜欢,便不会思念。珺仙姐姐要感谢我们。”
朱珺仙大叫道:“小霜!拿刀来!”
小霜应声走进饮雪阁,手上捧着一只瓷碗,盛着晶莹剔透的银耳莲子羹。
小霜把瓷碗放在朱珺仙面前道:“小姐,喝了这个解解酒吧。”
朱珺仙拍桌子道:“我要的刀呢。把我的切金断玉刀拿来,我要割掉这个大胡子的舌头,还有他的胡子。”
秦重对小霜点点头,小霜微笑着退出饮雪阁。
秦重把银耳莲子羹往朱珺仙面前推了推,道:“珺仙姐……你还是喝了吧。”
朱珺仙看着秦重通红的脸,郑重道:“你说喝,我便喝。”
说罢端起瓷碗,将碗中的银耳莲子和汤汤水水一饮而尽,连嚼都不嚼一下。
赵定方面色微红,也有些酒意。
他喝了很多酒,却几乎未发一语。
眼前几人嬉笑怒骂其乐融融的样子难免让他想起另一个世界中,同朋友欢聚的场景。
只是在另一个世界中,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当他同朋友们欢聚饮酒时,不必担心隔墙有耳,隔窗有眼。
在这个世界中,他本人已经是潜行窥伺的高手,却发现自己亦被人跟踪窥伺;柔弱恬静的丞相之女赵紫烟,任谁也不会想到她被人下了蛊毒,她本人也是下蛊毒的高手,赵定方的血液里便流淌着赵紫烟种下的蛊毒。那蛊毒似乎也是醉酒的,赵定方喝了很多酒,浑身发热,却没有蛊毒发作那种带有刺痛的灼热感。
最关键的是,自己太弱小了。
上官雨时和楚灵舟出手时,身后是几乎整个神宵宗的弟子和玉枢院四执事,这些人的背后很可能是玉枢院主韩迟,甚至是云笈天师。
慕容菱一句话便可以叫来八宗主。
这些力量,不是养气习剑便能获得的。
力量还未获得,杀机已经四起。想到这些,纵然身体暂时无碍,赵定方的脸上也很难挤出笑容。
朱珺仙一口气干掉银耳莲子羹,忽然指着赵定方道:“咦,那里有块木头长了两只耳朵。”又打了个酒嗝道:“不甜。”说完便头一歪,倒向秦重。
秦重忙伸出扶住朱珺仙,将她慢慢放在竹席上,又拿蒲团垫在头下面。
武司辰叫来小霜,小霜看着正在打鼾的小姐笑着叹了口气道:“几位公子快走吧,若是小姐醒来再喝回魂酒,几位怕是今夜都走不了了。”
四人要结账,小霜道:“今天一大早小姐便嘱咐我,无论如何不能收你们的钱,她醒了如果知道我收了你们的钱,又要折磨我了。”
四人摇摇晃晃牵出坐骑,赢连横、武司辰和秦重三人口中念念有词,也不上马,被马牵着走。
赵定方也没有上马,牵着自己的马走。
山中夜凉,四人走出两里之后,武司辰打了个哆嗦道:“我们为什么被马牵着走?”
赵定方道:“咱们忘了上马。”
四人哈哈大笑一阵,翻身上马,未行几步,已到朱家的马场。
赵定方的左掌掌心又有些麻痒,仿佛鲜血正从那个贯通的伤口两侧流出来。
赵定方举起左手,手掌完好无损。
赵定方盯着自己的左手掌心,想起另一个世界中读书时一门法学课堂上讨论的经典问题之一:一只猫碰翻了花盆,花盆从高楼上坠下,路过的人受惊跳到马路中间,马路上的一辆车为了躲避行人紧急刹车与后车相撞,造成交通拥堵,堵在路上的人中间有一个正在赶去急救的病人,病人因错过抢救最佳时间而失去性命。
是谁夺取了这个病人的性命?谁该负这个责任?是所有排在救护车前面的车辆?是发生车祸的两辆车?是躲避行人的那一辆车?是那个受到惊吓跳到路中间的行人?是那只花盆的主人?还是那只猫的主人?如果那只猫没有主人呢?
当同窗好友们兴致盎然地讨论如何在上面的选项中找到答案时,赵定方默不作声。
他心中的答案太消极了:是运气。
到了这个世界,赵定方的手中有了剑,便不再那么容易让运气承担责任,而去原谅伤害他的人。
即便松云涧一战他侥幸未死,如今身中蛊毒,横死依然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若是他未能解开蛊毒而横死,杀死他的人不仅有赵紫烟、赵紫烟背后的主人,还有上官雨时、楚灵舟、玉枢院四执事,更有那位养尊处优的荣王宗睿。若非那夜宗睿和几个权贵之后霸占马场,赵定方便不会有今日之伤。
想到宗睿,赵定方眼前便浮现出那队衣甲鲜明训练有素的羽林卫和武功高强的上官隐,精兵良将,不去保卫疆土,而成为一个少年的玩具。还有,一向不卑不亢的慕容菱和一向目中无人的赢连横在宗睿面前都变得缚手缚脚,仿佛被人在脖子上栓了锁链。
因为,宗睿身后是皇帝。
赵定方勒住坐骑,望着昏暗的马场。
身后三人也纷纷勒住坐骑,赢连横道:“今夜铁痴一语不发,可是想把力气留着在此处比试弓马?”
秦重道:“小弟来赤霄一年整,若说最快意的时候,便是喝了酒与几位师兄在此纵马驰骋,比试箭术。今夜虽然无月,小弟射术亦不及几位兄长,几位兄长若是有兴致,小弟舍命奉陪!”
武司辰道:“我去找珺仙姐拿弓箭?”
赵定方摇摇头,指着黑暗中的马场道:“若此马场便是天下,你我兄弟四人若与荣王相遇,胜负又当如何?”
武司辰道:“痴人不语则已,一语惊人,张嘴就是掉脑袋的话。你这脾性要改改。此地没有外人倒也罢了,全当你说的是酒话。若是换个地方,被巡检听了去,恐怕掉脑袋还是轻的。”
“大丈夫当有气吞天下之心。”赢连横却正色道:“当年世祖皇帝当着巡检的面讲‘臣不贤,明君择贤者任之;君不明,良臣推明者奉之’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不但没有被上报问罪,那个监视世祖的巡检反而成为世祖登基的左膀右臂。若是畏畏缩缩,反而失了丈夫气概,如何使英雄服膺。”
武司辰嘿嘿笑道:“这话世祖说得,因为世祖虽是旁支,毕竟也姓宗。”
秦重也跟着道:“武师兄所言小弟深以为然。小弟认为,气吞天下,有心即可,若是讲出来,恐怕如武师兄所说,会有性命之忧。若是连脑袋都保不住,如何吞天下?”
“哈哈哈哈,我不过是试试几位兄弟的胆量。”赵定方大笑道:“赢连横,果然是你最为胆大包天。”
赢连横道:“你这居心…..倒是做巡检的好材料。不知后日演武时会不会被巡检司的使者看上。”
秦重摇头道:“巡检司的都司才正三品,我戚国军中二品以上将军何止千人。三位师兄皆是人杰,入了巡检司恐怕会埋没人才。”
武司辰笑道:“那不妨事,若是铁痴入了巡检司 ,第一个便将赢连横这个素来出言无状的乱民绑了去领功。巡检司都司虽然只有正三品,确实陛下面前红人,自由出入禁宫,事事皆可直达天听。到时候都司一高兴,便带铁痴去面圣,陛下一高兴,便赐个公主给铁痴,做个金刀驸马,岂不快哉!”
赢连横也笑道:“若那公主生得奇丑无比,御赐的婚姻又不能反悔,铁痴定会生不如死,岂不枉费了我一颗大好头颅。”
四人笑了一阵,赵定方道:“几位兄弟,后日便是演武之日,若是能活着从昊天台上下来,领了奉君牌,便要天各一方了。几位兄弟可想好何去何从?”
赢连横第一个道:“我要北上,去修戎城姬侯爷麾下。如今我戚国国富兵强,正是开疆拓土之际。若是用兵,赤象必定首当其冲,我要拿到破靖天城的首功。”
“庙堂虽高,却也凶险,朝臣倾轧,比沙场鏖战还要险恶。沙场鏖战,还有个鸣金收兵的时候,如今朝中文武之争怕是件有始无终的事。身居高位便有倾轧之忧,若非身居高位,便要处处仰人鼻息。”武司辰晃着马鞭道:“何如山间自在快活。待我赢了神宵宗和景霄宗那小王爷小侯爷,配上玄龙牌,我便游览群山,拈花吹笛,煮酒赏月,纵横江湖,不必伏于案牍,仰人鼻息,好不快意。”
赢连横不屑道:“若只是浪荡江湖,你大可到锦官、御天两城中的弘文馆中学习商道再回老家继承家业便好,何必千里迢迢来赤霄山学剑?”
武司辰道:“江湖多风浪,学剑好防身啊,哈哈。”
赵定方问秦重:“秦兄弟明日便回御仙山,可有什么打算?”
秦重道:“小弟在御仙山学艺时,对佛理禅法笃信不疑,纵有不解之处,只要师尊点化,无不释然。到了赤霄山之后,兵法剑术,所得颇多,只是疑问也愈来愈多。我打算再去向师尊请教,不知师尊能否还能解答这些疑问。”
赢连横道:“你们御仙山的佛理禅法号称慧剑,能斩断心中妄念痴念种种杂念。依我看,御仙山的慧剑不如我赤霄山的真剑,慧剑斩不断,便用真剑好了。”
秦重认真道:“那请问赢师兄,这真剑又如何断心中杂念?”
赢连横一本正经道:“你对着自己的心,用力地扎下去,什么杂念都没有了。”
秦重醉酒,愣着,似乎还在参悟赢连横的话。
武司辰早哈哈笑道:“若是连横为将,不用一兵一卒,光靠这张狠毒的嘴巴便能骂杀千军。”
赵定方却觉得赢连横说的未必没有道理,另一个世界中,神祗多如群星,安抚人心的经义浩如烟海,每一部都可称得上是无所不断的慧剑,可是,古往今来,因为一念之差而用真剑结束性命的人,并不比天上的神祗少,可见,慧剑斩不断的念头不在少数。
武司辰见赵定方与秦重皆沉默不语,大声疾呼道“山中虽锦绣,不如外面的天下繁华。过了昊天台一关,各位兄弟便可纵横天下了,何必闷闷不乐?”
赵定方催动坐骑,离开马场,说道:“纵横天下之前,总要有一番离愁别绪,武大侠不仅武功术法卓绝,笛音之妙,可比天籁,日后恐怕再难遇到,今夜口福已经饱了,何不让我们再饱饱耳福。”
武司辰在身上摸了摸,道:“哎呀,我忘了带笛子。不如献丑给兄弟们念一段青楼小调,以免将来你们有到了烟花之地别人笑没见过世面。”
“几位客官,小妹羞霜……”武司辰讲了捏着嗓子讲了两句便开始咳嗽,咳嗽完了又笑,在马上前仰后合。
赵定方道:“你心里藏了什么喜事,快说出来与兄弟们分享。”
武司辰抬头望天,无形无月,叹气道:“我来赤霄山之前,有一日父亲宴请生意上的朋友,还在青楼请了一个名叫羞霜的姑娘来唱曲儿。父亲在我家的花园内宴请朋友,女眷儿童皆不能入内,只有几个传菜倒水的丫鬟进出。我听那些丫鬟将,羞霜姑娘如何漂亮,便忍不住去偷看。当时我七岁,已经能分辨美丑。我家虽不是大富之家,却也有十几个丫鬟。父亲常在家中宴客,家中的丫鬟也都是相貌周正的姑娘,可是,与这位羞霜姑娘比,简直天差地别。羞霜姑娘不但美若天仙,声音更是令人如醉如痴。我记得有一位没有留胡子的叔叔讲,‘羞霜姑娘,颜如霜雪,声如蜜糖’。从此,我便对羞霜姑娘魂牵梦绕,对那日羞霜姑娘唱的两首曲子,更是辗转难忘。”
赵定方道:“其中一首必定是《雪盈曲》吧,另一首呢?”
“另一首”武司辰道:“另一首,名叫《春闺冷》。”
“啊”武司辰拿着腔调叹了一声,用手拍打马鞍,开始朗诵这首《春闺冷》,声音抑扬顿挫,有若另一个世界中的京剧念白:“恰似那龙宫千般好,不见鱼龙来欢闹;又似那玉匣空惆怅,不知何日盛宝刀。哎呀……”
武司辰平素沉稳庄重,同窗师长皆以为其少年老成。但是,赵、赢、秦三人却知道,这个老成的少年不能喝酒,喝了酒,艳词浪曲烟花趣事便如决堤之水,不让他说痛快了,决计不会罢休,完全一副浪荡青楼的纨绔子弟模样。
武司辰口中的曲辞无头无尾,听上去怪异突兀。赵定方、赢连横秦重三人均未到过青楼听曲,只有赵定方在另外一个世界却积攒了不少荤笑话,对玉匣宝刀的隐喻一清二楚。
赢连横用马鞭在武司辰后背上戳了一下,道:“你这什么没头没尾的狗屁词。”
武司辰被戳中之后,才知道闪避,一面用手作势去挡赢连横的马鞭,一面道:“你道我不想知道这词的头尾么?当日我刚偷听完羞霜姑娘唱完《雪盈曲》便被老娘发现,将我拖到院中。我老娘虽不习武,却是天生膂力惊人,我年幼力弱,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被按住了一顿好打。小爷我不屈不挠,带着两瓣青紫的屁股又跑去偷看羞霜姑娘,刚听了这两句,又被老娘发现,这一次老娘没有用掌,而是用烧火棍,打得我屁股开花,连路都走不动,自此,《春闺冷》便成没头没尾的绝唱。”
武司辰长叹一声道:“人都说为‘人生莫作女儿身,百般苦乐由他人’,我却说,人生莫作少年人,年少力弱,连个百般苦乐由他人的烟花女子都看不得,还不如女子。所以我不远千里来此学剑,学成之日,武大侠我想去看谁便去看谁,想怎样看便怎样看,看哪个还能将小爷我按在地上打,啊哈哈哈哈。”(注:语出白居易《太行路》“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武司辰说的本是玩笑话,赢连横却颇有感触道:“不错,年少力弱,事事难成。如今我等持剑在手,凡有阻我成事者,拔剑斩之!”
赢连横说罢豪气顿生,猛地一抖缰绳,向山上奔去。
四人回到玉霄宗后,赵定方并未入睡,在屋内喝了口凉茶,提上长剑,又走出玉霄宗。
子夜时分。
许空炎消失之前,正是师徒二人在洗心亭研习剑术的时候。如今许空炎杳无踪影,子夜时分赵定方依然毫无睡意。松云涧之战以前,赵定方便自己在洗心亭练剑。重伤之后,子夜练剑的习惯也改了。不过夜越深越清醒的毛病还没有改掉。
赵紫烟说那蛊毒专等人入睡时吃人的脑子,听上去既滑稽又恐怖,不知是真是假。
不过有一点确定无疑:赵紫烟确实在他重伤时往他身体里下了毒。
赵定方本对斩铁之术的驾驭愈发得心应手,自那日赵紫烟向伤口中滴入无忧之水和蛊毒之后,赵定方时时感觉血脉中有一股戾气左冲右突,发作时人也变得狂躁不安。只是这种狂躁又与斩铁之术所引发的狂躁不同,斩铁之术不精,心绪不宁,口不择言,而赵紫烟所下的毒,纯是搅动血脉,严重时赵定方几次想用剑割开血管,将那股戾气放出去才能心安。
此时夜深人静,体内的蛊毒似乎也在休息,难得有片刻宁静,信步走至昊天台。
这是另一个世界记忆中的习惯:大考之前,先到考场踩点。
在另一个世界大小笔战数百场,有时胸有成竹,亦有猝不及防,有时身康体健,也有带病上考场的情况。赵东方对考试前突发状况也见多不怪,只是剑伤刚愈又被下蛊毒这种事还是头一遭。
这些遭遇真如另一个世界的圣贤孟子所说,是“天降大任”征兆么。还是仅仅是如许空炎所说的“天意”,死亡总是突如其来,频临险境与拯救世界的天赋没有半分关系,只是运气太差而已。
赵定方胡乱想着,绕过昊天台,走进一片树林,林外的山路直通紫极大殿。
赵定方夜探紫极大殿时曾在此被人跟踪。
准确地说,是赵定方在此处发觉被人跟踪,那人是谁,目的如何,依然是个谜。
赵定方忽然耳朵一动,拔剑凌空劈出。
赤霄山中御剑之术高超的学子和剑术均将长剑负于身后,以剑诀引动飞剑。赵定方于御气之道一窍不通,也看不懂御剑术的符咒和口诀,故而仍然悬剑于腰间,以便用手拔出。
剑锋所指,一个黑影从树叶间坠落下来。
赵定方持剑几步跃到黑影落地处,发现一只三尺长的大鸟正在地上挣扎。
赵定方还剑入鞘,双手捧起这只鸟,夜色中看不清羽毛的颜色,但一入手,便能感觉生命的热度和心脏的跳动。
这只鸟身上并没有别的伤口,显然是刚才赵定方挥剑所致。赵定方一向对御气之术毫无头绪,只是松云涧之战生死交关之时,顺风而起,借力打力,操控神牢,险些丧命,完全算不上御气。谁知这段日子里险象环生,居然阴差阳错地习得剑气。
只不过赵定方剑气的造诣与初获斩铁之术一样,完全不能得心应手收发自如。
赵定方心中道:初获斩铁之术时,险些杀死自己。如今初得剑气,又险些害死一个生灵。兵者,果然是不祥之器。
“仙鹤高洁,振翅高飞都是在阳光之下,所以是君子伴侣,自然有长剑守护。”赵定方轻声道:“你却为何偏要在黑夜中展翅,结果被我剑气所伤,是怪我呢,还是怪你呢。”
那鸟被赵定方捧在手中,又听见赵定方自言自语,忽然停止挣扎,似乎听懂赵定方所讲的话。
赵定方一手环抱着鸟,一只手摸索翅膀上的伤处。
指尖扫过左翅膀时,两根羽毛脱落了,并没有流血 ,上的并不严重。
赵定方双手将鸟儿捧在掌中,那鸟拍了几下翅膀,发现并无大碍,一振翅膀,从赵定方掌上飞出,滑入夜色。
赵定方望着鸟儿飞走的方向,想到:另一个世界的人羡慕飞鸟,渴望飞翔,大概以为它们有高飞只能,便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吧。
可惜今夜这只鸟的翅膀还不够硬,一剑便被斩落。
赵定方转念一想:自己对一只鸟尚且有恻隐之心,对人能否痛下杀手呢?毕竟,妇人之仁,难以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十几丈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此时赵定方的酒意已经完全消退,听风辨位的能力也恢复到正常状态。
十几丈外的响动不是鸟兽,而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
10
此人脚下很轻,气息沉稳舒缓。赤霄山的武功术法讲究内修正气外御雷剑,如果这个人是赤霄山门下,御剑或是召雷之术应该不弱。此人已经在极力克制脚下的响动,只是与擅长潜行之术的跟踪高手赵定方相比,仍然显得有些拙劣。许空炎说,潜行高手跟踪时,可将气息藏于万物,如叶落花飞,人往往只看到叶与花,却看不见摘叶拈花的风。此人的脚步固然轻,却如一只振翅的飞鸟,轻快无比,终究难以隐去行迹。
赵定方故意显露行迹,时快时慢,在林中兜转,发觉此人紧紧跟在十几丈外,断定此人就是在跟踪自己。此人与之前跟踪自己的人肯不是同一个人,但这两人都是敌友难辨。
赵定方知对方来人不多,又不是潜行追踪的高手,便有心看个明白。
赵定方依照许空炎所授之法,隐去气息,在林中几个起落之后,便绕到那人身后。
此人身着青色劲装,头戴赤铜冠,显然是赤霄弟子。此人高大匀称,肩宽腰窄,背后背着一只三尺长的包裹,里面虽有金铁共鸣,却与寻常兵器不大一样,想来藏了什么奇形兵器。
此人跟着赵定方转了一圈,走到一片开阔处,左右环顾,发觉又回到原地,只是失去了赵定方的行迹,停了想了片刻,居然开口向林中道:“在下神宵宗赫连荣城,久仰赵师兄之名,松云涧一战更是对赵师兄敬服不已,想结交赵师兄这个朋友。在下深知贸然追踪实属不敬,只是在下亦有难言之隐,只能与赵师兄面谈,赵师兄若在此处还请现身一叙,在下绝无恶意。”
此人声音稳健,语声只送到方圆三丈之处,显然知道赵定方救跟在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此人虽然行事有些蹊跷,但言语坦荡,不似奸邪之人。
赵定方从隐身的树后缓缓走出,脚步很重,赫连荣城听见脚步声立刻回头。
赫连荣城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容清瘦,如果单看面孔,倒是与秦重有几分相似,身材却比秦重魁梧。
赫连荣城见赵定方现身,十分欣喜,连忙施礼道:“荣城深夜追踪,请赵兄见谅。”
赵定方指着自己左手,道:“赫连兄弟如此坦诚,在下虽然现身,却不够坦诚,也该道歉。”
赵定方的左手正握着长剑的剑柄,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幅随时拔剑厮杀的气势。
“你我素未谋面,又有难言之隐,深夜前来,有情可原;如此说来,你是客人,我是主人。待客纵然没有美酒佳人,歌舞丝竹,也该有一幅笑脸。可是”赵定方笑道:“我却手按长剑,也是居心不良,我们各有苦衷,谁都不必抱歉啦。”
赫连荣城笑道:“小弟久闻师兄素有铁痴之名,胆大包天,不阿权贵,以为师兄必定面色如铁,不苟言笑,看来传言不可信。”
赵定方道:“赫连兄弟既然深夜前来,必然有很重要的事。你我既已兄弟相称,有话尽可直说。”
赫连荣城点点头,道:“小弟要给赵兄看一样东西。”
赫连荣城说着取下背后的包袱,右手探入包袱,猛然一抖,锵的一声,包袱落地,赫连荣城手中握着一条八尺长枪。
枪身长约七尺,色黑,枪头一尺,色青。
黑色枪身显是金铁铸就,但那青色的枪头,赵定方始终感应不到任何共鸣。
“果然是件神兵”赵定方客气了一句,马上便问:“我看着这枪头很特别,不知是铜是铁,可方便为我讲一下它的来历?”
赫连荣城道:“赵兄好眼力。这枪头非铜非铁,而是琉璃玉。”
赵定方吃惊道:“这枪难道是神族之物?”
赫连荣城道:“赵兄说对了一半,这枪头是神族之物,枪杆却是后来配上去的。”
赵定方把枪上下端详了一遍。这柄长枪在赫连荣城的包袱里时,分明只有三尺长,定是分为数节,此时看枪杆与枪头浑然一体,毫无接起来的痕迹。
“虽然只有枪头是神族以无,这枪杆也不是寻常之物”赵定方道:“不过,赫连兄弟不会就为了让我看这条枪吧。”
赫连荣城道:“不错,小弟此番前来,是为与赵兄切磋枪法。”
切磋枪法,赵定方心中暗笑:当日上官雨时下战书时,写的也是切磋剑术,结果变成生死相搏。
“承蒙各位看得起”赵定方道:“不过,神宵宗与人切磋武艺总少不了观战的,赫连兄弟为何一反常态,只身前来?还有你说要与我面谈的难处,可否现在告诉我?”
赫连荣城道:“赵师兄与上官将军交手,拔走了他的金剑,上官将军并不以为意。小弟听说,赵师兄之所以与上官将军交手,背后是荣王殿下。那场较量本是儿戏,上官将军未当真,赵师兄也不必当真。只是上官雨时确认为父亲受辱,跟你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因此,松云涧之战,上官雨时是复仇。今夜小弟前来,纯是为切磋武艺。至于小弟所说的难言之隐,待我与赵兄切磋之后,小弟定当和盘托出。”
赫连荣城说罢向后一跃两丈,仍是单手持枪,枪尖点地。
“切磋武艺,点到即止。”赫连荣城道:“此枪谓之鬼枪,以御气之术入枪法,招式如同鬼魅,虚招百出,赵兄小心了。”
赵定方见赫连荣城已经拉开架势,若是退缩,恐怕被他看不起。当日松云涧下上官雨时身后站了整个神宵宗的弟子也不曾怯阵,此时对方只有一人,更加不能退却。
赵定方也向后退了数步,右手按住剑柄道:“多谢指教,请!”
赵定方话音一落,对面的赫连荣城手腕一翻,长枪的枪头立刻如蛇首上昂,对准赵定方的右肩。不等赵定方拔剑,赫连荣城手腕又是一动,两人相隔近三丈,赫连荣城手腕翻动之间,青色的枪尖已经飞到赵定方眼前。
赵定方身子一矮,让过疾如狂风的一枪,瞥见那条八尺长枪已分作五节,最后一节握在赫连荣城手中,每一节枪杆之间皆有数尺空隙,是以八尺长枪瞬间便刺过三丈距离。
令赵定方吃惊的是,每节枪杆之间并无铁链绳索连接,枪头和四节枪杆均是悬浮。
赵定方无暇多想,人顺着枪杆的方向向前跃出一丈余,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到两丈之内。
赫连荣城的枪本来就有八尺,比赵定方的剑长处两倍有余,赵定方不愿用斩铁之术,又不会御剑之术,必须与他贴身近战。
赵定方双脚落地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两张之内,也是他剑气所及之处。
赵定方不等站稳便拔出长剑,剑气如同一道无形的重拳,击向赫连荣城。
赫连荣城没想到赵定方能发出剑气,咦了一声,却并未躲避,而是握住枪杆最后一节的右手向后收了半尺,锵一声,悬浮的枪杆和枪头全部收回,又组成一条八尺长枪,左手握住长枪中段,右手发力,枪尖突刺,正中赵定方借拔剑之势发出的剑气。
琉璃玉枪锋与剑气相交,如快刀裁丝绸,发出嘶嘶之声。
赫连荣城一枪之力未尽之势,身形一动,长枪的枪尖在画出一道圆弧。
赵定方本欲再欺近些,使长枪无有无之地,正欲再次向前跃起,忽见赫连荣城脸上露出微笑,枪尖之前四尺嘶嘶之声不绝,与刚刚破去剑气时的声音如出一辙。
赫连荣城的枪尖可以发出剑气!
赵定方登时改向高处跃起,一跃丈余。枪风所过之处,草木皆被齐齐斩断。
赵定方落地时,见一块白布悠悠下坠,忙提起长衫下摆,果然被裁去一块。他借跃起之势躲过了枪风,长衫下摆却被斩去一角。
无形无风,利若刀剑,这才是真正的剑气。
赵定方反观自己刚刚悟出的剑气,丝毫没有刀剑之性,只似一股强风。
这一招,赵定方略输一筹。
赫连荣城一招得手,却并未再出手,又是右手单手持长枪中段,枪尖对地。
“赵师兄的剑气固然厉害”赫连荣城道:“小弟的枪尖也可发出剑气。小弟不才,以枪锋发出的剑气只有四尺有余,五尺不到。还有,这柄鬼枪分为五节每节皆以真气相连,收发自如,赵兄就算与我贴身近战,也不见得会讨到便宜。”
“有意思”赵定方提起衣襟瞧了瞧,还剑入鞘,笑道:“在下有一门斩铁之术,十张之内金铁之物皆可如臂使指,小心了。”
赫连荣城听见“斩铁之术”四字眼睛一亮,长枪横放,双手握住长枪中段,将手臂递出,似是要将长枪献给赵定方。
“此枪乃是鬼魅”赫连荣城笑道:“不知赵师兄的斩铁之术能否斩杀鬼魅。”
赫连荣城一振双臂,十指张开,长枪横飞出去,瞬间分为五段,除了原来的枪头,每一段枪杆都吐出一截三寸长的枪尖。
五支短枪排成圆圈,枪尖向前,射向赵定方。
五支短枪来势甚急,赵定方的斩铁之术拦截一柄飞剑尚可。赫连荣城的五支短枪来势汹汹,赵定方并没有把握一次将五支短枪全部拦截,当即拔出长剑,断喝一声:“去!”
赵定方在长剑上灌注了全部力气,去势比那五支短枪还急,长剑穿过枪圈,直达赫连荣城胸前。
赫连荣城本以为使出“五鬼搜神”便可让赵定方知难而退,未料到赵定方剑若奔雷,居然比五鬼搜神还要快,如果不自救,定会先被长剑击中。
赫连荣城右手做单手持枪之势,五指开合之间五支短枪锵一声又合并为一条长枪,枪尖仍指赵定方右肩,枪身转动如钻。
赫连荣城操纵五鬼搜神术需两只手,此时空出一只手,便可以御剑术制住赵定方的长剑。
赵定方见赫连荣城短枪变长枪,双手变单手,立刻弃剑,双手去捉那条长枪。
赫连荣城左手严阵以待,不想长剑上力道忽然被抽空,轻轻巧巧便抓住剑柄,正得意间,右手上却是一空。
赵定方对那截琉璃玉枪头十分忌惮,若是将枪头的一段作为短枪使用,很难防备。赫连荣城为腾出一只手手来抵挡赵定方以斩铁之术掷出的长剑,将五支短枪合一,单手操控长枪,力量大不如前。琉璃玉枪头受铁质枪身所制,被赵定方以斩铁之术一并夺入手中。
两人交手不到十回合,枪剑易手。
赫连荣城剑交右手,赵定方学赫连荣城的样子,右手单手持枪道:“赫连兄弟还想试试在下的枪术么?恐怕会贻笑大方。”
赫连荣城笑道:“赵师兄不必自谦,小弟严阵以待。”
许空炎传授的武艺虽然驳杂,天下各路拳法、掌法、剑法均有涉及,碍于兵器限制,却未传枪法。
不过,五轮秘剑中的空藏剑意却是无所不包。当年创造五轮秘剑的人便认为种种武功术法皆为人所创,亦必能为人所学。赵定方并未学过这个世界的枪术,但脑海中却存了许多另外一个世界中的枪术招式。
空藏剑意虽然无所不包,赵定方修习日短,还达不到过眼即通的境界,只能依样葫芦,将脑中枪术的招式胡乱使出。
两人相距两丈,赵定方挺枪向前一跃丈余,脚未落地,右手发力,长枪凌空刺出。
赫连荣城轻轻跃起五尺,双脚在枪尖上一点,借力再起两丈,人剑合一,如一道雷霆般猛然击下。
赵定方一刺不中,双脚落地,立刻收枪,枪尖向上递出,双臂连振,挽出一串枪花,如同一片青色的漩涡,将赫连荣城连人带剑吞入其中。
赫连荣城在空中见眼前腾起一片青色枪锋,手腕旋转,剑锋与枪锋交击,发出一连串脆响。
枪剑第八次交击之时,赫连荣城在赵定方蓄力待发时以剑尖抵住枪身,借力止住下坠之势,一连向后翻了三个空心跟斗,人未落地,便将长剑掷出,用的却是正宗的赤霄山御剑术。
赵定方刚好收回枪锋,左手握住长枪中段,右手正待发力将长枪掷出,趁赫连荣城立足未稳将其击败,不想赫连荣城未及落地先掷出长剑。
赵定方右手放下枪尾,凌空虚招,以斩铁之术将长剑制住。
赫连荣城一见赵定方右手放开枪杆,双手翻飞,结成五鬼搜神印,长枪再次分为五节,除了赵定方手上握着的一截,余下四节全部飞入赫连荣城手中。
赫连荣城接过四节枪,合在一起,双手握住长枪中段,用力一拧,嚓一声,长枪凭空生出一截,又是八尺。
赵定方掂量着手中的一截枪杆,只是根金属短棒,并没有枪头从一端刺出。
“果然有鬼”赵定方将手中的一截枪杆抛向赫连荣城,笑道:“此枪还有何古怪之处,可否再让我开开眼界?”
赫连荣城道了一声:“接招!”双臂一震,长枪再次分为五节,枪尖直奔赵定方。
赵定方横剑当胸,准备以剑身挡住枪尖。
被赵定方抛出的那截枪杆已经与长枪融为一体,赫连荣城手上的长枪长度将近一丈,每一节都合在一起,中间并无空隙。
赫连荣城一拧枪杆,人未动一步,枪尖又向前刺出一丈余,堪堪刺中剑身,发出叮的一声。
赵定方正在讶异长枪的长度,只见赫连荣城左手托着枪杆,右掌猛击在枪尾。
赵定方只觉剑上一股大力袭来,单手难持,立刻用左掌抵住剑身,饶是如此,依然被硬生生向后推出六尺,方才将枪尖传来的力道卸掉。
赵定方与赫连荣城之间横着一条超过两丈的长枪。
赫连荣城右手单手持枪,对赵定方道:“今次便比到此处,如何?”
赵定方道:“好。”
赫连荣城右手微抬,向后一收,青色枪锋如电般收回,长枪又恢复八尺长度。
赫连荣城双手并用,将长枪拆成五节,用包袱裹好,背在身后,笑道:“赵师兄想必猜到小弟与你切磋的目的了吧。”
赵定方道:“你想看我的斩铁之术?”
“不错”赫连荣城道:“松云涧一战,师兄掌断御赐宝剑,又将断剑射入松树之中,力道与御剑术略有不同,此处不同非外人所能窥破。待小弟听师兄讲‘一身所学与赤霄无关’,便断定赵师兄所用术法乃是炎皇的斩铁之术!”
赵定方道:“你如何知道此术?”
赫连荣城拍了拍包袱:“这条鬼枪鬼怪得很,若非身怀斩铁之术,是无法将五节枪连成一体的。”
赵定方半信半疑道:“你……也有斩铁之术。”
“不错”赫连荣城道:“此枪本是小弟曾祖所用,非斩铁之术不能驾驭。曾祖仙逝后家中无人悟得斩铁之术,直到七年前家父发觉小弟身怀此术,方知此术原是天生,才将这条枪传给我。”
“可是…..”赵定方犹豫了一下道:“斩铁之术乃是邪术。”
“不错”赫连荣城语含忧愤:“天下人皆以为斩铁之术是邪术,这条非斩铁之术不能驾驭的枪又是神族遗物……它名为鬼枪并非只是其招式神出鬼没,实是它不配在光天化日之下现身之故。”
“此枪是少有的神兵利器,赫连兄弟施展的枪法虚实并济暗合兵法,亦是不可多得的神术”赵定方感叹道:“本应发扬光大,却被扣上鬼怪之名,真是令人惋惜。”
“家父也是不忍此枪和枪术失传,再三嘱咐我,此枪、此术皆不可轻易示人”赫连荣城苦笑道:“说来惭愧,家父和家兄虽然都在军中为将,却都不曾在赤霄山修习正法,一身武艺不过是家学而已,虽然战功卓著,职位也不低,遇到出自两山门墙的同袍却还是要矮上三分。为使小弟不再重蹈他二人的覆辙,家父才将小弟送入赤霄山修习剑术。适才师兄也见到了,小弟的御剑术马马虎虎,在赤霄山上三宗中,算是剑术极差的了。”
赵定方道:“自古异才皆难见容于俗世。既然是异才,便不必在意世俗说法。自行我路,立不世之功。”
“赵兄所言极是”赫连荣城大喜道:“既然赵兄如此说,小弟直言不讳了。”
赵定方道:“但说无妨。”
“我冒昧查探过师兄身世”赫连荣城认真道:“师兄自由孤苦,由洪恩馆抚养,姓氏也来自左相。不过,既然斩铁之术乃是天赐之物,小第以为…..”
赫连荣城没有直接说下去,赵定方替他讲出他要说的话:“在下是赫连氏后裔。”
赫连荣城点头道:“不错。”
赵定方沉吟片刻,问道:“赫连兄弟可知炎皇姓氏?”
赫连荣城愣了一下,道:“据家父说,炎皇似乎姓龙。不过炎皇被云笈天师驱逐时并无子嗣,这一支龙氏便在戚国境内消失了。难道,赵兄以为自己姓龙?”
赵定方摇头道:“我以为斩铁之术与姓氏无关。”
赵定方此时想到的是慕容哲那张仙风道骨的脸,赫连荣城却是有些茫然。
“斩铁之术大抵跟御剑召雷之术类似,有些人天生便可驾驭自如,有些人需要参悟才可施展,而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之力也无法窥得门径”赵定方道:“只不过斩铁之术被定为邪术,明智的人即便有此天赋,也不会显露出来。而那些不够明智的人……”
赵定方没有说下去,赫连荣城先是若有所思,继而有些落寞。
赵定方知道自己为自认出自赫连一族,赫连荣城心有不甘,当下道:“你我虽不同族,却是志趣相投,如果赫连兄弟不嫌弃,你我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赫连荣城惊道:“赵兄当真?”
“我十七岁”赵定方道:“不知兄弟春秋几何?”
“十六”赫连荣城作势要跪,口中道:“荣城见过兄长。”
赵定方忙托住赫连荣城的胳膊,笑道:“即是兄弟,何必拘泥这些缛节。”
赵定方在一个跪拜之礼早已过去一百多年的世界中生活了二十八年,对这个世界的礼节有种天生的惶恐。他既不愿在他人面前屈膝,也不想他人在自己面前下跪。
赵定方怕赫连荣城坚持,指着赫连荣城身后的包袱道:“荣城,此枪除了‘鬼枪’可有还有别的名字?”
赫连荣城想了一会儿道:“我听哥哥讲过,它有两个名字,其中一个很特别,叫做‘伐由那’,另一个叫做…..”
赵定方一听这‘伐由那’三个字,不等赫连荣城讲完,便喃喃道:“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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