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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坏事,却常常莫名的不安。

早课前,摊开《散氏盘》在案头,在研墨的过程中,我静静的感受新的一天带给我的答案。四十年了,这是我一直都有的习惯,书案,笔,墨,纸,砚,窗口,它们让我不再寂寞孤独。

另一件令我释怀的方式便是与学生们或者朋友谈论画艺。

我这一生的朋友,屈指可数。号称“万杵墨王”的李万杵;“千年寿”曹霸之,“一笔刀”文祖秦,还有文坛的司马无韵,最后一位朋友是玉柱山下的洞箫少年花无时。

然而能够在一起谈艺的时间微乎其微,多半以书信的方式来往。

学生中杀人的学术成果最为丰富,是难得的“鬼才”。

他安静沉默寡言,眼神里总有一种神秘,干净而深邃。他的五官端正硬朗,着装简洁古朴,在众多学生中,最不张扬。

在第一批学生中,杀人引了起我注意,第一个学期月末的“碑帖课题”学术交流,我还清楚的记得他的课题题目是《碑帖与诗境》。

“碑帖一脉,气韵类同,由分在于结字。二王家学承草圣新体,后继于世。唯魏碑系古,刀削古隶,禅意在笔画中行,气韵存刀削外。”

简短的开篇,把业界百年错乱无序,争论不休的话题终结。

“碑如边塞将军壮士,有豪迈之叹;帖似江南歌姬舞女,有温婉柔美之愁。碑学,帖学,皆如诗。好诗不能无病,好碑、好帖,亦不能无病耳。上古书字如《诗经》,中古书字如乐府,如古诗;近古书字如格律,或七言,或五言;近世书字如小说,已是艺之末事。”

相比之下,众多学生之中,唯有杀人精神独立。

我对学生基础要求是:诗,书,画,史四项要了如指掌,也总有学生会问:“我只想学书法,对其他的并没有兴趣,不想去了解,不可以吗?”杀人总会不冷不热的解释说:“仅谙于理法,如同黑夜走小巷,处处碰壁。达于源流,视野空阔高远,几于道。”

一天晚上,杀人来找我,他一贯的面无表情,像是在不停的思考,然而这次他眼神里流露着喜悦。

他安静的现在我身后,等我把字写好,递过来一本用牛皮纸纸紧裹的一本书,看上去有一定年份。

我放下毛笔,顺手拿起书,坐在藤椅上。我让杀人坐在床边,他解释说:“先生,我在练习钟太傅真书时,遇到了一些难题。”

“什么难题?”我一边拆紧裹的书,侧脸看他一眼说。

“我用不同的笔去尝试同一种书体,展现出来的结字和气韵都不同。即使做字与原贴结字逼近,然而气韵却相差甚远。”

“以你现在的功力,这种情况是不该出现的。你自己直观感觉问题出现在哪里?”

杀人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肯定的说:“笔。”他想了想又说:“相同的碑帖,相同的宣纸,相同的墨,笔的不同,导致字体的差异,或者气韵强,骨气弱。或是结字逼真,乏气韵。”

我打开最后一层牛皮纸,古书香气扑鼻。是一本青底线装书,虽然纸张已经泛黄,保存还算完整。书面左侧竖向写写书名,书面磨损较重,上面三个字模糊不清。

杀人见我看的仔细,无法辨识,说道:“《诸葛氏百管集》。”

我很是吃惊,赶忙带上老花镜,匆匆翻开书。按诸葛老人的说法,这本书作为陪葬品已经随着他的父亲长埋于地下,怎么会重现人间?我盯着杀人问道:“这本书哪里来的?”

杀人迟疑片刻,看着我的眼睛说道:“从一个朋友那里买的?”

看得出来他没有撒谎,难道是诸葛老人说了谎?我问道:“据我所知,这本书可是手抄的孤本,是家学,从不外传的,你朋友是诸葛老人一脉?”

杀人摇摇头,把目光投向书本,踯躅解释说:“我效仿米南宫,以借阅为名,用了两天的时间,临摹了一本,真迹留了下来,把模本还给他。”

对于业界这种行为我一向是“恨”的,即使在历代名家中也不乏有类似的事迹流传,后世之人却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待类似的事情,我始终无法接受。杀人见我不说话,又解释说:“他是从盗墓贼手里收来的,这本书原本是要当废纸卖掉的,他收了一块儿新出土的墓碑,无意间看到卓脚下有本老书,就让卖家把书送他。他们都觉得这本书没什么价值,也没当回事,后来有几个日本的买家看中了,他就来找我,让我帮忙参考,看有没有价值,准备下个月出手。我就借此留了下来。”

以杀人的性格,他定不会让这样的国宝流亡在别的国家,尤其是日本。选择这种方式,也算是对书本最好的保护。我也没有再追究下去。

“你看了这本书,有何想法?”

杀人看了看窗口,探身翻着书本说:“仔细想了想,每个时代毛笔都有不同的变化,大小,长短,笔毫,甚至制作工艺也都在改进,一开始我没有注意这个细节,后来从新翻看了历代的书法名帖,字本身也在变化。现在还有一点我还没有想明白,如果毛笔没有变化,相对来说,字体会不会有变化?这是其一。再者,是因为追求字的变化导致了毛笔的改进,还是毛笔的改进,影响了字的变化?不过我个人是倾向于字的变化,导致毛笔的改进。”

“在北宋,苏东坡好古,作书的时候只用传统的同心笔。而他的学生,黄鲁直则喜欢用散卓笔,也正是从黄鲁直这里开始,传统的同心笔被社会淘汰,后世只流传散卓笔。他们各自的书法品格,自然是苏东坡更胜一筹。”

杀人辩驳说:“苏东坡以文章名于世,宋四家‘苏黄米蔡’,以书法论,米字当为第一。但是我翻阅了很多相关资料,仍旧找不到对米南宫用笔的记录。”

“米芾在他的《海岳名言》中这样说自己‘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由此可以断定,米芾所用的笔当是诸葛氏同心笔。”

“米南宫素有‘刷字’之称,倘若不是用吸墨较多的散卓笔,怕很难畅快的书写。”

杀人的见解是正确的,然而那时候我并没有理解,而我对笔本身的深入,还要说起书圣的一个帖子。

观点的不同,便没有继续辩驳,《诸葛氏百管集》是一本独一无二的历史文献,里面记录了诸葛氏毛笔每个时期发展改良的细节,它的出现,对毛笔的历史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我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本书?”

杀人摇摇头,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这本书就先留在先生这里代为保管,我想好后再过来取。”

一直都不曾怀疑的问题,却成了我无法挽回的失败。

杀人是艺术天才,他跟我学艺也有十年了,他选择了文人山水,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比赛项目,不断地否定自己,寻求真山水的高古。这也是我在走的路,他已经达到了文人山水的高层,足够开宗立派。

九郎选择的没骨画,他跟杀人一样,也是罕见的艺术天才,然而性格却与杀人相去甚远。

九郎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他是我最后一位入室弟子。

那天钱元先生来与我商讨订画的事情,恰巧九郎也在,他就是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九郎听了钱元先生称他为孩子,便反问道:“这是谁家孩子?”在一旁的美子被逗笑了,忙拿起团扇遮掩。

钱元先生没反应过来,九郎跑过来握住他的手说:“钱先生,您好,我是夏侯九郎。请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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