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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点的光景,正值将黑未黑之时,深蓝天际广阔辽远。

街道上车流涌动、人潮不息,商务轿车缓慢被卡在拥堵的高峰期,艰难地向目的地移动。

裴绍琢磨了一下,才又说:“我就是担心太太从中尝到什么甜头,又重新对离婚和家产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太太是个挺执着的人。”

裴绍一如既往地善言辞,将‘蹬鼻子上脸’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他一面说着,一面有意无意地从反光镜里瞄了眼陆淮深的神色。

街道两旁的商店鳞次栉比,车厢内的光线随着夕阳消失在地平线而愈渐晦暗,昏黄路灯照进车窗,在陆淮深脸上形成一片忽明忽灭的剪影,使得棱角分明的轮廓显得更加深邃几分,自然放松状态下微垂的双眸仍是一片漆黑无波,让人感受不到情绪的涌动,忽而一抬眼,却又冷锐无比。

陆淮深半眯着眼看向车窗外,脑中浮现出那个女人风雨无阻出现在自己家门外的身影。

与其说是执着,倒不如说是固执。前者是目的明确,后者是明知不自量力,仍然困兽犹斗。

“江启应精明一世却愚蠢到把所有赌注都押在江偌身上,就算我把江氏股份还给她,凭她一己之力也改变不了什么。”陆淮深不徐不疾道,忽然顿了一下,冷哼一声,“江启应再心有不甘,这辈子也别想回江氏。”

裴绍觉得陆淮深跟普通富二代的差别就在于,他做事决断,却从不是虚张声势,他是的确有那个本事。

这样的人没弱点,却也害怕有弱点。

……

暮夜时分,江舟蔓坐在车里,要跟江觐一起去应酬。

一开始江舟蔓提出要跟他同往,江觐还有些意外,他知道今天陆淮深有个宴会要出席,依江舟蔓的性子,就算不当陆淮深的女伴,也会想办法跟他出现在同一个场合。

但她是个极知分寸和进退的人,从不会有任何过分的举动,所以陆淮深明知她是有意为之却随她去,对她倒是包容。

江觐疑心她和陆淮深之间出了什么事,是因为江舟蔓上车之后,全程要么跟他讲这次的客户如何如何,要么说爸爸最近高血压又犯了,关于陆淮深倒是只字未提。

江觐听她闲扯了一会儿之后,才慢悠悠地开口:“最近几天怎么没见你去找陆淮深?每天晚上都按时按点回家陪爸吃饭,那老头子都说受宠若惊。”

江舟蔓正在徐徐讲话的声音顿住,眼神一暗,好半会儿没再出声。

江觐在耐心等她开口,江舟蔓迟疑之后,才将那天自作主张找了江偌谈条件的原委道出。

江舟蔓从来都知道,自己对陆淮深的喜欢和在乎远远多于他对她,但同时她也明白,女人不能将自己放得太低,喜欢的同时,不能丢弃尊严,否则,这样的感情终究只能是镜花水月一场。

尤其是对于陆淮深这种永远把野心排在感情前面的男人,可转念一想,她不就正是被这样的他所吸引么?

或许女人多少都是虚荣的,同自古美人爱英雄一个道理。

女人大多享受站在地位不凡的男人身旁,好似这个男人的爱慕和他拥有的一切,能让自己在一众庸碌中脱颖而出成为焦点,成为令人艳羡的对象。

她时刻警醒自己,不要上赶着,切勿过分殷勤,一段感情里,女人可以玩些小把戏吸引住男人的目光,但男人才应该是主动的一方。

可她明知陆淮深不是普通男人,日子过去这么久,他一次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

她一旦闲下来,心里就会惴惴,抵不住那种患得患失的慌乱。

“我本该相信他会处理好江偌的事,但我忍不住,我不想见他为难,我也不想……不想让他在那场束缚的婚姻里拖太久,才私自找了江偌,”江舟蔓勉强的扯了扯唇,“估计是我太沉不住气了,惹得他不高兴了。”

江觐听完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蔓蔓,你太矜持,也得想太多。你不能拿适用于普通男人的那一套标准去衡量揣摩陆淮深,他不吃那一套的,更别奢望他会主动。你要是想知道他的方法,你自己就要主动些,把你为他做的告诉他,而不是一味在这儿猜测,自求烦恼,知道么?”

江舟蔓拿不定主意,直觉江觐的话不可靠。自己的哥哥笑面冷心,不把感情当回事的人,提的建议即便在理,也极度缺乏说服力。

想到这儿,她记起一件事,说:“江偌之前去过御楼,你知道吗?”

江觐沉吟片刻,眼眸顿时温和变冰凉,嗯了一声。

“明钰以前不就是在那儿待过么?”江舟蔓说起那个女人,还是不禁微微皱眉,毫不掩饰地表达不满,“我怀疑就是她插手帮了江偌。”

江觐眯了眯眼,并没有说话。

江舟蔓试探着问:“你现在把她安置在哪儿,要不我去问问她?”

江觐否决,一笑带过,“不用了。”

语气坚决,不容再议。

江舟蔓实相的瘪瘪嘴,没有再提。

之后的饭局上,她将江觐的话想来想去,还愁想不出个结果的时候,已经在去陆淮深临海别墅的路上了。

……

江偌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一天一夜那样漫长,身体像被泡在高温水池里,烫得心灼难耐。

她难受地睁开眼睛,眼前黑瓮瓮的,她以为自己还在纽约,从学校附近的公寓里醒来,转转眼睛发觉周围摆设十分陌生,缓了好久,才想起这是在陆淮深家里的。

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晚上十点左右,她才睡了两个多小时。

喉咙像被一把火熏干了水分,塞进一把干砂,磨得她又涩又痛。

江偌撑着身子起来,她知道自己发烧了,眼睛和呼吸无一不烫,嘴唇干得起皮,下楼时脚步虚浮,生怕腿弯一软,从楼梯上跪下去。

真到麻烦时,才意识到借宿别人家的不便,想给自己量个体温,却不知道医药箱在哪儿,打开冰箱,里面只有水和酒。

江偌拿起一瓶冰矿泉水,灼热的手心浸入一股凉爽,顿时舒服了不少。

她又用瓶身去冰额头和脸颊,难受虽得到一丝缓解,可就像挠痒挠不到痒处,心烧的感觉并没有好转。

她干脆拧开瓶子,灌了三分之一凉水进肚,可是空腹饱水的感觉,让她犯恶心。

江偌正打算换衣服去趟医院挂夜诊的时候,门铃却响了。

江舟蔓本想到陆淮深家里等着,待他回来给他个惊喜,希望能消去这几天无形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隔阂。

远远的,她却瞧见陆淮深家里外都亮着灯,以为他已经回家,她不自觉的扬起嘴角。

江舟蔓下车按响门铃,耐心等足了近半分钟,开门声响起的时候,下意识的抿了抿唇,心里想着陆淮深会对她的深夜造访有什么反应。

然而,门打开的那一刻,江舟蔓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然后消失。

她看见的不是陆淮深,而是穿着睡衣的江偌。

相比于江舟蔓过度的反应,江偌显得淡定许多,她靠着门框,将身体的重量转移,懒懒地抬眼看了看她,沙哑着嗓子说:“有事?”

江舟蔓拎着包包手柄的指节逐渐泛白,“我来找我男朋友,当然有事。”

“你男朋友?叫陆淮深?”江偌以为自己听岔了,以为江舟蔓再明目张胆,再不把她这个原配放在眼里,也不会在自己面前把陆淮深称之为‘男朋友’。

江偌等她改口,江舟蔓却只是看着她,死死盯着她,显然是被她出现在陆淮深家里这事儿刺激得不轻。

江偌撩撩嘴角,笑说:“刚好我老公也叫陆淮深,既然这么巧,那请问,你找我老公有什么事?”

江舟蔓显然被气糊涂了,连跟江偌虚与委蛇的功夫都省了,直接撞开她进去。

江偌没动,皱了皱眉,一来是被江舟蔓撞得肩膀疼,二来是她现在实在没什么力气可言,身体的虚脱,让她心里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

缓缓踱步回客厅,江舟蔓正站在沙发旁看着她,江偌站着都觉得累,径直越过江舟蔓,在沙发上坐下,让身子靠着沙发背。

江舟蔓环视了一圈安静得过分的别墅,问她:“淮深呢?”

“没回来,有事明儿请早,你想等一等也是可以的。”江偌中气不足地回答。

她是的确提不起精神,但在江舟蔓听起来,这语气却是不屑又敷衍。

江舟蔓看着慵懒靠着沙发的江偌,她穿着白色丝质套装睡衣,头发散散的披在肩上,姿态随意,两颊浮着类似运动过后的潮红,双眸像沾了水一样,有种不同寻常的澈亮。

江舟蔓即便衣着再光鲜得体,发型再别致,她都有种被江偌压制着的无力感。

江偌现在俨然是一副女主人的模样。

江舟蔓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咽了咽喉咙,找虐似的问:“你现在住在这里?”

江偌撑着脑袋点点头,“是。”

“什么时候?”

江偌压了压眉心,江舟蔓那副不敢置信却仍然强作镇定的样子,让她生出自己仿佛是个小三,被原配上门抓了个正着,还被原配伤心控诉的感觉。

“你凭什么质问我?”江偌淡淡反问。

她曲着腿,整个人都像要缩进沙发里一样。其实是胃里一阵一阵地在痉挛,身体发虚,却出不来汗,痛得她要直不起腰。

她咬牙忍了忍,将指尖插进发丝里,指尖因为隐忍而颤了颤,继续道:“这是我的婚房,我进来住还需要请示你的意思么?”

江偌并没有正面回答江舟蔓,主要是怕说错了什么话,陆淮深那怪人怨她离间他和她心上人的感情了。

江舟蔓拧着眉,带着指控的表情质问,“江偌,人还是须得看清自己,该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死缠烂打有意思么?无论是婚房还是婚姻,有哪一样是你该得的?”

“看清自己?”江偌忽而笑笑,顿时目光微凉,笑容也清冷,“我也实在是好奇,你在我面前义愤填膺的自信是谁给的?陆淮深么?他就那么宠着你,把你宠到无法无天的地步了么?”

门口响起了开门声,江偌想应该是陆淮深回来了,她却没打算停下,把该说的继续说下去,“说起该不该得,你先问问你自己,再回去问问你老子和你哥哥,江家有哪一分钱又是你们该得的?养子不念养育之恩,夺权夺家产,拿到手的就变成了自己的、变成了该得的,怎么到我这儿,这逻辑就不成立了?”

江偌轻描淡写地讽刺完,眼神微动,看向站在玄关处的男人,毫不意外地,她在陆淮深的脸上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眼神,疏离、厌恶,好像她是私闯进他家门,还欺负他手心肉的存在。

只是那种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冷怒,她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

“养子又如何?要是江启应没有丧子,谁知道你江偌这号人,你算老几能在这儿跟别人谈身份地位?”陆淮深相当冷淡地看着她,目光像是淬了冰,低缓说出的话,却每个字都像把尖锐的刀子。

江偌无所谓的笑笑,绯色的脸水色的眸,让她看起来气色极好。

她直视着陆淮深的眼,轻声慢气地讲:“我的确算不上老几,可在有些狼心狗肺鸠占鹊巢的人、甚至是在你陆淮深面前,基本的底气还是有的。”

可底气能有什么用呢?

她孤身一人,而陆淮深强硬地站在一副受委屈模样的江舟蔓身后,仿佛给她筑了一道城墙,两人同心所向、同仇敌忾,而她是那个敌。

就是诸多电视剧里多余又恶毒的女二。

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病的原因,江偌觉得此刻的自己仿佛变得不堪一击,她本就孤立无援,所有的言语和精神攻击都要她独自承受,她怕自己受不了,不得不丢盔弃甲。

江偌没去看他们,半垂着眸转身要往楼上去。

陆淮深厉声喝住她,“你给我站住。”

江偌顿住脚步,却没有转身,背对着他们,轻飘飘的说:“我不想跟你讲话了,放心,我等下就走,正好也给你们腾地方培养感情?”

“不用了,陆太太。该走的是我。”江舟蔓自嘲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接着又是陆淮深斥责的声音:“江舟蔓,别跟我斗气。”

“我怎么是斗气呢?”江舟蔓笑得很难看,她看向陆淮深,低声喃喃的样子,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那天你为什么会头也不回的走掉,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我不信任你,自作主张做了你讨厌的事?要不然,你为什么不找我呢?你这个人……”

江舟蔓哽咽了一下,偏开头,继续说:“你这个人太深奥,我猜不透你,我想你也不希望我妄自揣测你的想法。但我始终觉得我们之间突然有了隔阂,我哥说应该试着主动化解。我本来是想来给你个惊喜的,谁知道你给了我一个惊喜。”

江舟蔓重新对上他的眼,见他紧绷着脸,目光愠怒地望着她,她反而又笑了,“你生什么气呢?该气的是我。我左思右想,却没想到隔开你我的原来是江偌。如果你选择开始适应你的婚姻,不忍为难江偌了,你应该告诉我,我不会纠缠你。”

“江舟蔓。”陆淮深冷冷喊她的名字,“你只需要知道,你们永远没有可比性,懂了吗?”

江偌想笑,却笑不出来。

没有可比性?她永远没办法跟江舟蔓比是么?

要不是听了这句话,江偌还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这么令人深恶痛绝。

江偌眼前变得恍惚,耳朵里嗡嗡作响,胃里不停收缩、翻滚,仿佛有东西就要破喉而出,她按住肚子,忍不住微微弯下了腰。

身后那两人还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太见。

江偌撑住最后的意识,循着本能往卫生间里跑去,推开门抱着马桶一阵干呕。

除了中午那两口粥,她几乎一天没有进食,胃里全是水,吐出来的也是水。

呕完之后,她肩膀都在发抖,胸膛剧烈起伏着,她平息了好一会儿,猛然察觉有人看着自己,她条件反射往身后的门口看去,陆淮深正皱眉盯着她,连闹着要走的江舟蔓也在,眼神却有些奇怪。

江偌已经快虚脱,意识在消散,她盖上马桶,语声模糊地说:“放心,我不会赖着不走,不用盯着我。”

她说完,撑着马桶盖站起来,转身向门口走去,脚一动,步子都还没有迈出去,眼前一黑直接往前栽去。

江舟蔓惊呼,身旁的人比她反应快得多,她呼出声时,下一秒,江偌已经在陆淮深怀里了。

江舟蔓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知道现在关注这些有些不厚道,但陆淮深接住的江偌的同时,将手垫在她头下以防她磕在洗手台上的动作,真的刺痛了她的眼。

陆淮深将江偌打横抱起来,从她身旁经过时,江舟蔓说:“她……”

她话没说出口,陆淮深已经抱着江偌越过她稳步往楼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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