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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纯一向自诩冷静,但他对准了朱常安的那一刀却是如本能一般挥了出去。他没有去计算得失,也没有去想后果。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方寸大乱。
他看见她在慢慢下陷,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肩,她的颈,她的下巴,她在拉着朱常安同归于尽。可他想告诉她,没必要,不值得,真的!他就是来带她出泥沼的!她还有机会重来!
他看见纵是这种状况下,朱常安也不愿死在她手,反而在抢先掐着她的脖子,想要先一步掐死她!她面色发白,发青,奄奄一息,眼皮也撑不起了……她为这人做了这么多,可这狗畜凭什么!全天下最没有资格动她的,就是这畜生!
他怒!
他看见电闪雷鸣下,一道道闪电如银鞭一般在天空劈过,正有打下来之势。
他来得匆忙,只从别处截到了几艘小船。此刻,朱常安的几船也已在开来。他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的手下在后边追赶,在劝阻他赶紧回去。
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在最后距离他们十几丈时,提了轻功冲了出去……
救她!——那一刻他的心头只有这个想法。
闪电下来了。
而那一瞬,朱常安的头颅,被他生生砍下。
那颗头像个皮球一样,在空中滚了好几圈,最后才不甘落去了水面。一串串血珠子跟着头颅在空中翻滚,画出了一道道弧线,最终融在了水中。
朱常安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这种死法。
客死他乡?天打雷劈?身首异处?
看着自己的血一圈圈正染红了太湖水,他那双不甘又不可思议的眼珠子瞪得巨大,眼睁睁看着李纯跳入了水中,并一脚把他踢飞……
李纯不在乎。
以前不在乎,以后也不会。
他只是悲哀发现,他到刚刚才知道,他在乎的是什么。
他无欲无求过了二十五年,在她闭眸魂归,他才知道他要什么。
他没能救到她。
他只是在她完全沉入水中前托住了她。
而她,纵是不见呼吸,却依旧还将双臂死死扣住了那狗畜的身子。
李纯一根根掰开了她的手指,心里却有针扎过一样疼。
她那么漂亮的一双手,此刻竟然干枯如老妪,皮裹了骨,不见半点肉。而她的身体也是一样。
他愤怒。
她竟然那么轻,就是在水里,也几乎只要他单手就能将人托起。没有一丁点的肉感,几乎只剩了干巴巴的骨架。
那个在阳光下巧笑嫣然的少女早已被现实打散了。
懊悔铺天盖地而来,他悔也恨。
他的亲卫赶到,只闻他沉沉开口:“四皇子意欲谋反篡位,私造火器,证据确凿。本将军已亲手将其诛杀,有不服的,让来找我……”
朱常安,你那么喜欢霹雳弹图纸,那就让这图纸送你一程。这张图纸就是你私造火器的证据……
“宣布下去,捞其尸体,准备入京!”
朱常安的大船已在赶来,陈金玉在那船上大呼小叫,随后,大量箭矢冲着李纯飞来。
李纯生生挨下了一箭,低低骂了一声:“蠢货”……
轻舟快速靠岸,在那里,已经站满了一群瑟瑟发抖的当地衙门官员。此刻的他们,是懵的。而他们身后,已被李纯带来的卫兵围上。
李纯咬牙亲手拔下了肩头那箭。
血迸了知县一脸。
箭身可见一个清晰的“安”字。
“你们都看见了,朱常安意图谋反,被我抓了先行。他的人恼羞成怒,到此刻还在意图杀人灭口,诛杀朝廷命官。人证物证皆齐。我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将功赎罪,速速拿下逆党,否则,一概以谋逆罪和包庇罪追究。”
话音刚落,众官员便齐声呼了起来。他们心里很清楚,从朱常安被砍下头颅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没有挣扎的意义了。
“来人,来不赶紧将那群逆党拿下!”
官兵齐刷刷拔刀对准了湖面……
李纯这辈子就只为她悔过。
不止一次!
他一悔他早就与她相识,却没有去与她接触。
再见她时,她的眼神已经给了朱常安,并那么义无反顾。
当时他也怀疑,朱常安这样的,能给她什么?可他与她不过萍水相逢,她的事与他何干?于是,他潇洒转身……没有去争取,二悔。
三悔,当日明知她成了朱常安的说客,可他还是去赴了约。她夸夸其谈想要拉拢他,他笑着看着,想的却是第一次见面时她的那些小谋算。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努力。他不知她是为了朱常安,还是为了家族。但不管是为了哪样,她努力的样子,却不知不觉使他心里模糊的影子一重再重。
四悔太后来找皇帝,说想给老四与她指婚。见他眉头微蹙,皇帝有问过他的想法,他分明心下动了又动,可他什么都没说。她都去跪求太后了,她那么想嫁朱四,他还说什么?说他们不是良配?还是说自己对那人上了心?
而他最后悔的,是她婚后在慈宁宫外拐角,将自己拦住的那次。他佩服她一次次不折的勇气和努力,更鄙视朱常安躲在角落窥探的鬼祟。
她依旧想要说服他,可他的心底,其实对她是愤怒和惋惜的。她的眼清澈闪耀,应该如他们第一次见时昂首挺胸去笑,她该活得像野杜鹃般灿烂而不是此刻这种低声下气求,费尽心机算……
他渐渐开始很生气。气她为何变成了这样?值得吗?他当时就想骂她一声:傻子!
人嘛,一生气,容易口不择言。
他竟然也少有地冲动了。
他竟然说出了打赌那样的话,问她敢不敢拿她自己做赌注,去试试朱常安的反应。他赢了,她便跟了他。她赢了,他便跟着她……
说完的瞬间,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所言。
她慌张看他的瞬间,他的心顿时就定了。
他想,她若点头,她若敢赌,她若再迟疑下去,他就敢带她走。他很确信,朱常安一定会把她拱手相让。他也不介意别人的看法。或许,他就该留下她……
这样的想法瞬间冒头,再压不下去。他心里竟是雀跃和期待的。
他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他知道朱常安就在不远处,所以他躬身去亲她……他甚至想好了,一会儿他要直视朱常安:这个女人,我看上了,我带走了……
可,他被她推开了。
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慌张和惶恐,她在怕。
也是,她的包袱那么大,这个赌,分明是在她的承受能力范围之外的。
罢了罢了,李纯松手的同时,还是闪过了不忍。
他知道,她再这么走下去,会越走越偏,所以他少有地给了她一番警告。不知她听进去多少,但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和应该做的……
在那之后,他们便再无任何往来。可他还是时不时会关注一下她与朱常安的动向。
此刻,他无比悔恨。
在那时,在她推开他之时,若他坚持一下,不让她逃走;若他将那个吻落实;若他告诉她,跟了自己,自己一样会保住程家,且不会让程家沦为笑柄;若他直接向朱常安开口索要她……
或者,她与他,便是另一种生活了。
至少,她那么努力,她和程家不该是那般下场……
六个月后的荆溪,李纯来看她了。
她身下躺的,是程家的庄子。
“你怎能那么烈呢?你若是再等上几日,这结局就不一样了。”
李纯坐在她的坟前叹。
庄子,他让人照原样重修了。
程家,他也想法子平反了。
她的坟,也是他安排了人来修的。
而此刻坐在皇位上的,是朱常哲……
朱常安纵然勾结了白恒,可皇帝却属意朱常哲啊,所以,他与朱常哲早已暗中联手。
程家被朱常安当做踏板是必然。程紫玉跌落被囚这也在他们估算之中。他早就确认过,她只是被囚,只要她有利用价值,朱常安绝对不会对她造成实质性伤害,所以,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并未将她救出……
事实,他们已经在谋划行动了。
当温柔将那张图纸送到李纯手上时,他便想到了妙用。
而他心头已经沉稳的那根弦又再次被拨动。在她的危难时刻,自己是她唯一求助且信任的外人。当时他就下了决心,一定会把她救出来……
可他没能。他遗憾。
李纯给程紫玉倒了一杯酒。
“他之所以敢南下,正是我们给他造了个安稳的氛围。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机会。他在南下的这段时间,正是我们用以对付白恒的。措手不及的白恒一败涂地,自刎谢罪,我南下来找你们。却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李纯干尽了杯中酒。
“程紫玉,要对付他的,何止是你?搭上你的性命去报复,真没必要。你若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或者,你还有机会将功补过,重造这荆溪市场。”
李纯伸手,拿手指在石碑上轻轻摩挲过。
“我是愿意帮你的。我本打算,帮你夺回程家,重造陶市的。”
此刻的京中,朱常珏被定罪,只剩了苟且度日的二皇子和七皇子。
金玉廖氏等人已被收押,朱常淇已倒。
朱常淇是主动拿出了一半家产,拜在新皇脚下求一富贵。朱常哲留了他一家老小的命,却收回了他们辛苦谋来的产业。其中自然包括了程颢和朱常哲从程家窃取走的那一份。
这份产业,李纯是本打算留给程紫玉重建程家所用。
“可惜你不在了,要不然,我还真想与你再喝一次酒。以后的我,有的就是时间。先帝不在了,我自由了。天高任鸟飞……”
他笑了起来。
朱常哲登基,李纯便交出了所有权利。
朱常哲自然挽留了。
李纯很坚定地推辞了,连朱常哲答应了先帝要给他的爵位都谢绝了。
他不需要。
老朱家的人,都是什么秉性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一无所有的他才能让人放心。他只能是李纯,而不是什么伯什么候。
天高任鸟飞,只可惜他还不知落脚点在何处。
“你的荆溪会好起来的。朱常哲会重建荆溪,程颢那里弄来的那笔银子,我留给你们家老族里了。荆溪会恢复过来。你这里高,正好可以看到荆溪。你身下这片地方,也交给程家族人了。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我走了。”
李纯起身又给她倒了杯酒。
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又转身。
“你我缘分总差了那么一点点。若有来世,我还要先找到你。但我一定大声告诉你我要的。我会守着你。你只能是我的!”
严冬已过,他要去驰骋人间,为他茕茕孑立的人生试着找一个方向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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