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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顾定定的看着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人竟然是个替爹办事的。难怪可以在河南地界拿到地皮,原来是儿子就在河南本地做官,以大明官场历来坑壑一气的惯例,拿两块地皮开商镇当然不叫事了——只要好处给到位。
道破身份的杨嗣昌神色依旧从容从初:“还请莫怪,在下假名拜访,不过是想与校尉交个朋友而已。”
何顾怪笑道:“交朋友却要假名而来,这个在下倒是头回听说。”
杨嗣昌又道:“如今天下多欺世盗名之辈,若非假名,又如何知晓校尉底细。”
何顾道:“既如此,吕……杨大人观我如何?”
一直淡定自若的杨嗣昌听到这个问题倒踌躇起来,片刻才道:“铁焰镇所见所闻,阁下实乃经天纬地之才。在下原本以为,能开创如此基业者,必然心机深沉老谋善算。却不料校尉实出在下意料之外……”
“校尉性格天真质朴,心有慈悲却不行于色,智广而不奸诈,果决而不多疑,横勇而不骄矜,潇洒本色可谓天下罕见。但是……校尉却又仿如涉世未深,对世事置耳不闻,好似隐居山林二十载,一日出山风云动。”
何顾的大脑飞速转动,经过长达30秒钟的分析之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杨嗣昌这一番话,应该是在夸自己呢……
见他默然不语,杨嗣昌道:“此地不是说话之所,不如找个安静的所在?”
这条街上都是一些卖力气的人,他们俩加上各自的随从足有三十来人,把路堵得死死的,那些车马挑夫又不敢过来打扰,已经严重影响通行了。何顾立刻点头应允,二人各上车轿,离开了这条街。
何顾钻进轿子,大脑开始飞快运转。杨嗣昌从码头见到自己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有意传递一些信息,甚至今天所见所闻都可能是他安排好的。也许他在铁焰镇就已经探到了自己的虚实,知道自己的短板是对朝廷和民间缺乏足够的认知。
先抛开到底哪里漏了马脚不提,单说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
大明贫富两极分化,这一点何顾是清楚的,但那些有钱人会通过文社影响朝廷中的舆论,这一点何顾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崇祯的出招——以戏文影响民间的舆情。从两者的结果对比来看,崇祯虽然尽力了,但却正如杨嗣昌所说,纯粹是对牛弹琴。
因为这结果就是,有钱人依然该逃税逃税,而贫民虽然同情崇祯却有心无力。因为此时天下十分财富有九分在有钱人手里,剩下的一分财富老百姓拿来养活自己都成问题,哪里还有余力去帮助皇上。
从杨嗣昌的态度来看,他对大明朝的官宦世家乃至宗族商贾都是持厌恶态度的——又或者是杨嗣昌有意让自己以为他是厌恶大明精英阶层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甚至还流露出让自己为朝廷效力的意思。难道是想拉上自己去对抗大明朝整个贪墨阶层?不大可能,他老爹是兵部侍郎且总督三边,他自己是河南布政司参政加汝州道,是和洪承畴平级的政场老油条,都已经四十岁的人了怎么可能还这么幼稚。
正思索之间,轿子停了。
眼前是个别致雅静的小院,里面似乎隐隐有丝竹和谈论之声。杨嗣昌过来道:“校尉,让下人在仆房休息,可否?”
何顾感觉了一下袖子里的左轮手铳、小腿绑着的精钢匕首和衣服里面钢丝甲,这才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跟着自己的铁虎队员道:“你们去偏房休息。”
一行人旋即都进了院子,随从们去了偏房,何顾跟在杨嗣昌身后径直进了正楼。
进门便是一座开间大厅,被六根主子分成了左中右三块区域。每块区域都摆着一张桌子,三三两两的坐着一些书生或是商贾打扮的人。正立面是一面屏风,屏风前面坐着三个妆容整齐,衣服华丽的姑娘在那弹着弦子低声吟唱着昆曲。
这倒是让何顾一愣,刚才进门连个迎接的下人都没有,他还以为这是杨嗣昌住着的私宅,但看屋里这架势,倒更像是个娱乐场所……
屋里先到的客人没人多看他俩一眼,但一个丫鬟却从屏风后闪了出来,躬身施礼之后给他们领到了二楼。
这屋子装点的颇为风雅,一看就知道这主人很有文化。杨嗣昌和何顾在桌前相对坐下,丫鬟便问道:“先生,吃了吗?”
杨嗣昌道:“还没有,眼前这位是贵客,挑拿手的做一桌来。”
见何顾一直拿眼神四下打量,杨嗣昌不由笑道:“校尉,莫不是从未来过这风月之地?”
何顾实话答道:“之前在西安府也转过几趟春闺街。”
杨嗣昌的眼睛顿时一亮:“那校尉可曾去过月影楼和花溪楼?双楼主人其惊艳之名远播京师,在下两月之前曾去过一趟西安府,可惜却早已更换门庭,无缘相谋一面。”
何顾又能说什么,总不能说她俩都在我屋里呢,回头带给你看看?只能打着哈哈岔开话题。两人闲聊之间,几个丫鬟走马灯一样的穿梭不停,转眼就把桌子摆满了,尽是些精美到犹如盆景的小菜。
何顾心中暗自觉得有些好笑,心想怎么大明朝净是这种官。从史永安到洪承畴,再到眼前的杨嗣昌,个个谈起官场贪墨都恨得咬牙切齿,一副不共戴天的模样。可轮到自己头上依然是放开手脚大捞特捞,仿佛自己贪墨便是逼不得已,别人就是丧尽天良。
就拿眼前的杨嗣昌来说吧,其下午对大明腐朽阶层表示出的深恶痛绝,差点就让何顾真以为他是一位出淤泥而不染的真君子了。可晚上就拉着自己进了勾栏别院,还是这种私人会所级别的。
何顾对大明朝其他行业的物价可能不太清楚,但这里的消费水平他可是门儿清。眼前这一桌子菜,前面遇见的那些苦力人只怕一年也挣不出来。而且这种场所的主人堪比当代主播,杨嗣昌要想见着人家,不但要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去讨人欢心,纹银黄金玉器字画之类的名贵打赏更是必不可少。
杨嗣昌这些银子是哪来的?工资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肯定也不是什么洁身自好廉洁奉公的大明好干部。
俩人吃了一会儿,杨嗣昌又把话扯到了正题上来:“校尉如此单打独斗终非长久之计,若是肯全身投效朝廷,在下担保校尉年内连升三级,少说也做个千户。若是小有功勋,直至总兵亦无不可。”
这杨嗣昌虽然和明朝大部分官员一样,该贪就贪绝不手软,但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孝子。这一次他老爹被推到陕边平匪,他做儿子的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亲自到陕边调查当地匪情,偶然间发现了六盘山一战的奥秘,原来其功实在铁焰镇,洪承畴只是捡了个现成。
如此之下,杨嗣昌自然对铁焰镇和何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才有了杨嗣昌当初的假名拜访讨要军火,实际是对铁焰镇暗地私访。
既然这个何顾如此能打,又能将铁焰三镇治理的井井有条,如果能把此人拉进自己父亲一系为官,简直就是如虎添翼。得此强助陕边平匪之事必然事半功倍,以当今万岁的用人方式,自己老爹一夜之间便跃上首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到那时,咱杨家也做一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因为存了这些心思,杨嗣昌才在今日全然不顾自己从三品的官衔,反而对这个七品校尉一直客客气气。
但何顾只是摇头不语。
杨嗣昌道:“校尉不相信在下?家父如今总督三边,这些许事还做得了主。”
何顾道:“不是不相信,而是没兴趣。我若有心做官,六盘山的功劳就不是洪大人一个人的了。”
听到洪承畴的名字,杨嗣昌心中一紧,他所设想的最好结果是何顾投靠自己一系,最坏打算是至少不能让他和洪承畴走的太近。洪承畴和自己父亲政见相左,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敌非友。于是道:“那洪承畴只知一味杀戮,所作所为实非王道,校尉以后还是和他保持些距离吧。不过在下倒是好奇,对陕边匪事,校尉到底是主剿还是主抚?”
何顾道:“在下三镇赈抚饥民足有数十万之众,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杨嗣昌道:“既然校尉亦意在招抚,与家父所见不谋而合,何不投身他老人家账下,谋个芳名百世岂非正道?”
何顾摇头道:“只是无意做官。”
杨嗣昌奇道:“究竟为何?”
何顾抬起头,向他笑了笑:“官场推诿成风,世家乡绅贪得无厌,如此世道投身朝廷又有何用?”
杨嗣昌蓦然挺身而起,慨然道:“大丈夫应有勇向虎山之志,论语有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为真丈夫也!”
果然如此……何顾脑海中一片清明,总算想明白这些行为思想自相矛盾的大明精英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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