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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br>725更新:好长啊,写麻了,这章结束了,下一章载入第二部的内容,然后这次特辑也就结束了。

最近我这里疫情比较严重,人有点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太焦虑睡不好的原因,总之方方的,所以明天的也提前发了,后天会请假一天,已经尽量写多一些了,我要遁去修养一下,谢谢大家的体谅!周四再见!

这会是比较矫情的一章,姐控拉满,主要是第一部的内容,也是对铁三角不太友好的一章,写了很多弟弟内心的纠结和转变。

我觉得自己对弟弟一直太后妈了,这次希望能好好写写他的番外!所以会比较长,但不会像上次番外那么磨人那么长(不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先放置几天!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薰衣草;月亮亮;五十弦;wdl;晚筠;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笋干鲜肉虾仁汤包;阿苔;

在汪家的日子日月如梭,像一杯没有滋味的白开水,说不清是平凡可贵还是淡而无味。

木安以前从不相信平行世界理论,他对一切涉及玄学和其他维度的东西都不感兴趣,往日看到宇宙科普类的节目,也总是跳过。

他胸中自有沟壑,每一横每一纵,都有自己的准则,无需外物来填平。

直到去往青铜门之前,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他始终记得,那天阳光晴好,长白的山脉绵延不绝,稀疏的阳光透过雪雾霭霭照射下来,在雪白的地面洒下一地驳杂金斑。

雪与冰凌被缓缓蒸化,薄雾升上半空,缭绕如白龙,只有凛凛寒风夹杂着雪粒穿山越岭,吹彻两个截然不同的时间与空间。

当风再度吹回来的时候,木安发现自己昏沉的脑中,正不断地闪现出许多迷蒙的画面。

杂乱复杂的颜色如走马灯般一一掠过脑海,像长白山上最柔软的雪花,飘进他日渐麻木心底,那些不完全属于他的温度,为他陈旧的过往染上几缕鲜活色彩。

饱胀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沉沉地撞击着胸腔,肋骨震动,他却连本能的抗拒都没有。

他迷茫的、被动的接受着所有灌入他脑里的信息,无数飘飞的光点回旋,混合着阳光海风倾泻过来的味道,寸寸封进蒙昧不已的内心,化出一片碎金。

渐渐的,他觉察到内心的动荡已经停息,按着胸口,滚动的喉结干涩如生铁。

他望向只有一山之隔的青铜门的方向,清晰的感知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变化。

是鱼尾游弋的波纹,冰层碎裂的声音,一滴滴,一点点,盛开在小小的角落。

他踏上去,从未有过的感受,如温柔的海草,包裹着他前行,一路生花。

木乐乐。

从那天起,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像是大雨击破闷热的盛夏坠落地面,阳光破开压城的乌云,穿山越境而来。

在那些浓墨重彩融入他荒芜的人生之时,这场雨,这束光,倾落满地的明媚和生机。

那是一种天生的牵挂和联系,将两个时空的两个人,用一根虚幻的丝线连接。

他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小以来,唯有他的名字与常人不同。

原来这种深入骨髓的羁绊,从他出生的那刻起,就已烙印于他的骨血。

他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来到他的身边。

来到他的面前。

长白山的行动结束以后,奇妙与异样交织的感知伴随着他许久,而汪家运行如常,没人发觉他的转变,也不会有人预料得到他遇到过什么,他本身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他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接受和消化,平复长久沉寂的心脏重新跳动的炽烈,而汪家任务需要他奔赴大江南北,山河万里都在脚下。

风尘仆仆的时候,他会在偶尔的空隙,抬头看一看天际。

有时天穹蓝的摄人心魄,白云不掺一丝杂质,镶嵌在一望无际的天幕,绵绵如糖。

有时夜幕低垂旷野无风,星群璀璨宛,若洒满芝麻的灶糖,光晕更似诱人的糖浆。

他几乎没有这样认真看着天空的时光,去停下来,切实体会到自己所在的世间是什么样子,他伸出手,微凉的风缠绵着他消瘦的手掌,裹着淡淡夜来香的气味。

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当他接到来自乌蒙山的委托,这般突兀的宁静才逐渐被时间沉淀下来,好似一块温润的玉石,静静躺在心室的某一处地方。

他握着那份地图,回去规整行李,不动声色的复制一份,发去杭州的吴山居,再提笔写下两封信件,他要提前布置好所有他认为可以保护她的措施,才能安心上路。

启程前往乌蒙山的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星星,夜空像被深蓝色的墨汁洗刷过好几遍,沉的一览无余,临走时,他看向盘卧在深山腹部巨大的黑色建筑群。

凝视着汪家,像在凝视着他的前半生。

那是深深的一眼。

在同行人的催促下,他没有再留恋,转身踏进车门。

乌蒙山的无名墓并不难探,他走的轻车熟路,等他摸清楚墓里大致的机关和结构,一个初具雏形的计划已然在他颅内生成。

明面上,木安是汪家的骨干,被汪家上下委以重任,虽然以他现在举足轻重的地位,汪家不会过多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但这个如蟒蛇般交错复杂的家族体系,始终是冷血而多疑的。

在行动的前期,他绝对不能过早暴露木乐乐的存在,这对于她而言会是灭顶之灾。

可是天下之大,容身不难,要保障她的安全,却并非易事。

来路不明,孤身一人,在这里,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有吴家和张起灵,是她最佳的庇护之所。

他深知,以她对这几个人的痴迷与向往,不会对他们产生一分一毫的抗拒。

但怎么让身份尴尬的她被他们所接受,这成了最大的难点。

好在,他善于体察人心,也擅长如何操控人心。

获取信任最好最迅速的方式,是与他们成为生死之交。

他虽没和她打过照面,但那段冗长跳脱记忆所告诉他的,让他有足够把握可以成功。

一个心思恪纯,至真至善的女孩,面对同伴陷入险境,会如何应对?

答案昭然若揭。

那是木安第一次拿木乐乐的安危来博弈。

后来他久违的念起这件事,发现这竟也是最后一次。

结局不出他所料,对准两人的机关箭在弦上,触发只在千钧一发之际,张起灵身负重伤,难以躲避,木乐乐一腔赤诚,带着半身的扑上去挡住张起灵身前,鲜红的血液交织成一簇簇的凄烈火焰,飞溅而起,仿佛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中的坚定浓郁似海。

站在远处旁观的他,心底突然绵延出几丝钝钝的刺痛。

因着那刺芒太过微小,当时的他根本无力顾及,只能按捺着轻微起伏的气息,适时救下正准备壮烈牺牲的木乐乐,并顺手捞起张起灵,一同带到安全区域。

到这时,他忍耐着喉管中的涩然,心中想的依然是计已售出。

张起灵和木乐乐伤势都不容乐观,木安点燃篝火,翻出早就备好的各色药品,仔细为她上药包扎。

不知怎么,在见到木乐乐的那一时刻,他没有感到巨大的欣喜或讶异。

光束朦胧,他凝望着她,看见光点轻轻勾勒出她娇小脆弱的身躯,形成一道毛茸茸的光边,这光边与他回忆里朝气蓬勃的面貌逐渐合二为一,如同跨过梦境与现实的边界,他的一颗心忽然落到了实处。

他没有感受过自己的心跳,可以这么真实有力的存于这世上。

短短几天,她清瘦孱弱让他不敢辨认,痛楚绵延出来的青色攀上眉间。

他安静地为她处理着伤口,一圈圈纱布裹上血肉狰狞的伤口,手就在她肩头,他低头,眼底映着她沉睡的模样,手指无意间绕上她一缕被汗浸湿的鬓发。

手悬在她柔云般的鬓边,顿一顿,终究还是忍不住伸手抚过她苍白的脸颊,轻柔的动作,宛如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这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一母同胞,共生共存。

他们是这陌生而冷漠的世界里,彼此生命唯一的延续。

这一切都被张起灵收入眼底,他显然知道木安是什么身份,从何而来,看过来的目光有着浓郁的戒备,在掠向木乐乐的时候,却又有几分浅浅的不解。

他没有回应张起灵的注视,只轻轻为她盖上外套,走回篝火旁边,把药箱丢给张起灵。

“里面有抗生素。”

或许是见张起灵防御之色甚浓,木安欣然一笑:“你要担心我下毒,可以不用。”

张起灵不置可否,单手从盒子里翻出药剂,对着火光端详两眼,才转身打入手臂。

注射完抗生素,张起灵又撑着身体站起来。

因为失血过多,他的步子微微不稳,却坚持着走到木乐乐身边,俯身把住她的脉搏,隔着薄到几乎能透出血管的皮肤,他感觉到深埋在脉络之中,平缓而稳定的脉动。

篝火炸出几点火星,弹射到地上,碎出点点的焦痕,似暗夜里流动的星。

张起灵收回手,眸底明灭不定的暗光平宁下来,向着木安略一颔首,没有更多表示,只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闭目假寐。

木安饶有兴趣地看着张起灵,火色渐浓的眼中焦距拉长,久久停留在他身上。

长时间的静默无疑是乏味的,木安想清点一下随身的物品,整理几样他们可以用到的东西,却在口袋里摸到一盒沙龙。

他从来不会在包里放烟,想来是出行前,汪灿塞进他行李中的。

他抽出一根,用篝火点燃,零碎的火花在烟头燎出白幕,辛辣的气息钻进喉腔,渗入五脏六腑的麻意中泛出浅淡的甘甜回味。

他没有烟瘾,对沙龙也谈不上中意,什么烟在他看来都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少有这般代表着极致欲望的香烟,令他觉得特别。

木安有一搭没一搭抽着,静静等候木乐乐醒来,到时候要对她解释的话,已经在心里来回颠倒过无数遍。

什么该坦白,什么该隐瞒,怎么不着痕迹的掩去汪家,抚平她可能会生出的疑惑,他都已有万全的对策,并有信心,可以让她对自己深信不疑。

在火光中静坐半晌,木安脚边已经堆满烟头,他按灭最后一支烟,把烟头全数丢进火堆,望着在烈火里飞速蜷曲焦黑的烟纸,后面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翻转声。

然后,他听到一声哑着嗓子,哭腔满满的:“妈。”

这猝不及防的剧情让木安愣了愣,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有点哭笑不得。

而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认错了人,哭的眼泪汪汪,声气俱噎,这让他准备的开场白都失去了效用,他拿起水壶走过去,并在她再度开口前,自然而然的数落了她一顿。

这种着温度和关心的话语,好像不需要提前演练,在他们之间,是与生俱来的熟稔。

即使在这之前,他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而木乐乐并未发觉什么不妥,只是分毫不让地回击他,尽管涌出的泪水还挂在眼眶上,牙尖嘴利的样子却十分可爱,他本不想这么早与她有肢体接触,担心她会有所抵触。

可是看着那两汪荷包蛋似的泪珠,又不由得用手为她拭去了眼泪。

然而,她望向他的眼神,始终充满信赖和光彩。

他备好的那些说辞,有一大半都没用上。

虽然他没有立场替她操心这些事,木安却不免在事后无厘头的想到。

——这也太好骗了。

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教会她防人之心不可无,最起码得知道远离成分不明的男人。

比如吴邪和张起灵。

有木乐乐作为掩护,木安轻松混入他们的队伍,并靠着一股与她相似的自来熟,成功与吴邪他们打成一片,相谈甚欢。

张起灵向来沉默寡言,视线从不在木乐乐的面前过多停顿,显然对她没什么关注,却在行走间,屡屡有意无意的瞟过木安,点漆般的眸底,掩藏着深重的疑窦。

木安没有感到意外。

他们三人,吴邪清澈如泉,一眼可以望到底的城府,和木乐乐一般,热诚善良,是他们之中最没有危险的一号人物。

王胖子,人如其名,体型肥大,却分外的灵活好斗,看似冲动爆裂,实则心思细腻,比起近乎没有犹豫就接纳他加入的吴邪,王胖子和张起灵一样,一直对他保有观望态度。

至于最棘手的张起灵,连阅人无数的木安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轻易看出他的深浅

张起灵虽为人淡漠,但心明眼亮,身手更是矫健轻盈,不仅不逊色于他,还超出许多。

更有甚者,张起灵不时淡淡瞟向他时的眸光,会令木安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要命的是,木乐乐偏偏还对这刺头青眼有加,他本放下的心,在他们一次次近距离的接触中,又缓缓地悬起来。

他不喜欢会随时失控的局面,如果可以,他会选择更好制衡的对象来照顾她。

现在的他,有些骑虎难下。

不过好在看上去光明磊落的张起灵,似乎无意于与他计较前尘,也没有其他的小动作,他们的注意力,都被这座无名的孤坟吸引。

他是知道内幕的,但他也知道,有的信息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于是他聪明的维持着缄默,以局外人的姿态参与他们的讨论,不经意地丢下几截线头,再由吴邪适当的扯出。

渐渐的越扯越长,直到他们亲手揭露尘封已久,却似是而非的“事实,他们会坚信由自己剥出的成果就是事实。

他明白如何引导人的思想,如何不露痕迹种下小小心锚,任由它生根发芽,在愈加真实的方向上,逐渐偏离原本的轨道,最终长出遮盖真相的参天大树。

可他没有想到,她竟然可以通过梦境溯知过去,而且是那样的真切精准。

隐隐不安的直觉使得他坐立难安,本来的计划也要全盘打乱,他只能寻理由挥别他们,跟随大部队返回汪家的根据地,收集更多资料和线索。

而风雨欲来的前兆,在往后险象环生的行动里,并没有随时间逐步淡去。

他们的第二次见面,是在甘肃的河西走廊。

当时昏暗的密室内群蛇环绕,身受重伤的吴邪被丢在角落,毒蛇虎视眈眈,而他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一开始,木安其实没有打算出手相救。

若是放在进入地宫的密室以前,他会希望吴邪等人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不要有所损伤,为木乐乐保驾护航,那么现在,他一定会对他们施以援手。

但时移世易,今日还是朋友,明日就会是仇敌,一旦与吴邪他们反目成仇,张起灵无疑会成为其中最大的隐患。

木安自认没有跟他抗衡的实力,适当削减他们的力量,势在必行。

让吴邪就这么死去,似乎也不错,他可以全身而退,不用担上丝毫嫌疑。

木安打定主意后就潜伏在暗处,静静看着事态走向不可挽回的地步。

在蛇群露出渗人尖牙,渐渐将吴邪逼到死角的时候,他心底没有半分怜悯和同情,只在考量着自己该在什么时机出现,这样既能千钧一发救出木乐乐,又能十分“不凑巧”的错开吴邪殒命的时间。

直到毒蛇弓起身子准备发动致命一击,而张起灵却毅然决然用自己的后背挡在吴邪身前时,他发觉她眼底骤然涌出的惊痛层层叠叠,如海潮般翻滚上来,迅速在眼眶积聚出一圈深深的红。

那从心底泛出来痛楚和悲伤太浓太浓,几乎吞没她瘦弱的小小身躯。

那或许是连她自己都没感受到的情绪。

不知怎么,他的心被狠狠扯了一下,犹如石磨沉钝的碾压,缓缓磨出滴滴的苦涩和酸楚。

等木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的电击器已经被投掷出去,一时电光大作,蛇群出现大面积的瘫痪,电流浮动如雷,他无法,只能闪身而出,及时出手救下他们。

几人跟随他一直跑到甬道深处,才摆脱蛇群的追击。

有他干预,吴邪三人安然无恙,他不知作何感想,叹息梗在胸口,重重地揉揉太阳穴,试图用深呼吸强压下内心这股生涩的触感。

被郁闷心情堵的气息不顺,他转过头,看到刚刚还要心痛落泪的木乐乐现下咧着嘴,笑脸如花的脸庞很有几分傻气。

眉梢压弯,微红的眼圈却显得灵动俏皮,像一只被抢走白菜哭哭啼啼又失而复得的小兔子。

心中久滞不散的闷气忽然烟消云散。

虽然功亏一篑,好歹哄的她开开心心,也不算太亏。

为继续等待机会,木安随口编个不走心的理由,要趁机留在队伍里。

不管如何,他才成为他们新鲜出炉的救命恩人,即使这借口听上去并不可靠,也不会有人过分质疑他。

果然,他们互相交换着疑惑的眼神,却无一人来问他。

而后,他们沿着甬道进入左右配殿,空间开阔,穹顶高悬,其余人的目光马上被墙上大幅的壁画吸引,纷纷称奇。

尽管木安早已知晓这墓里的前因后果,却不免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照例拿出相机,预备拍照留档。

木乐乐眼尖,一眼看到他手里小巧的镜头,目露精光。

她没有被之前的生死险境吓破胆,还兴致勃勃地凑过来,要与他合照留念。

他无奈之余,只得认真跟她阐述着风险,因着嘴上顺口贫了她两句,耳朵就遭她毒手连拧两三圈,他捂着耳朵,表面抱怨,心里却在诧异。

自己竟没有条件反射打开她的手。

笑闹一阵,她没有纠缠,嘟嘟囔囔着走开去看别处的壁画。

暗淡的光线映上她微微外露的侧脸,淡青色的血管交杂,软嫩白皙的肌肤在光照下仿佛一碰就破,透着异样的光泽与美丽。

鬓间的两缕发丝被行走的气流带动,轻轻攀上她的脸颊,她不是倾国倾城的女子,也远远称不上风华绝代,可只需她站在那里,画面就有种不可言喻的岁月静好。

他心念一动,忍不住举起相机,对着她的背影按下了快门。

后来那张照片,一直被他夹在书里,保存了许久许久。

岁岁年年,直至褪色泛黄,也没有取出。

随着探索渐深,他们在左右配殿发现良多,只是线索零散,本极难拼凑成完整的形状,最初他并不担心,在短短这几个小时内,他们会有所收获。

但出乎他的预料,吴邪聪敏过人,逻辑和思维发散能力都非常优秀,仅靠着族谱上的寥寥数语,事实的大致轮廓已经被他勾画成型。

他不是觉得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的人,只要嗅到危机的预兆,无论多浅多淡,他会第一时间想办法,遏止这样的可能发生。

张起灵他奈何不了,除去吴邪,却还是不难的。

他暗暗地计划着,这般的想法,在下一间墓室中,也被完美证实。

张起灵等人被墓中机关缠身,无暇顾及吴邪,他主动提出要分担一二。

在将吴邪安置到安全区域的同时,木安拨开汪家独有的小型爆破装置,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入吴邪背包。

只需拳头大小的分量,足以送他们三个人上西天。

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他更希望这会像一场意外,他不想直接暴露自己的意图。

那会让她伤心。

而险象环生的墓地,总是不缺各种意外的。

只需充足的耐心,时间会把一切他想要的东西,送到他面前。

例如,一场悄无声息的蛇灾。

蟒蛇无眼,倾巢而出,误伤谁都会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即使吴邪侥幸逃脱,没有死于蛇口之下,他摇摇欲坠的身躯也已经不起任何波折。

纸片般的身体,不过吊着一口气而已,根本不用他多筹谋什么。

没有人会想到是他打开了连接着蛇窝的阀门。

他自觉十拿九稳的计策,没有令他失望。

吴邪大难不死,却最终难逃爆炸的波及,被余浪震裂了伤口,血流不止,缺医少药的他们再难回天,吴邪的生命危在旦夕。

木安悄然抿去嘴角的笑意,冷眼旁观着他们催人泪下的戏码。

可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却再次在迷蒙的光影间,撼动了他本坚定不移的决心。

她留在他脑海的印象其实已经很遥远了,那毕竟不是他亲身经历的往事,什么都像蒙着一层迷雾,隔着空气,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触碰的到那些记忆。

但在这般飘渺虚幻的回忆里,他仍然记得,那双眼睛应该是漂亮生动的。

如同雨后初晴的彩虹,在水光的折射下,蕴满这世间最美好的色彩与瑰丽。

可是此刻的她那么哀伤,眼里全是泪水,一颗颗顺着下颚滚滚而下,有的滴落在衣服上,缓慢的渗透进去,留下暗色的水渍。

有的滴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的一滴,却又渐渐变得冰凉,从指缝缓缓地流逝。

他不住微微攥紧拳头。

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一丝动摇。

纵使他清醒的知道,他不能把她的安危寄予在与他有利益冲突的人身上,除掉吴邪他们三人,再为她重新寻找新的藏身之所,才是最安全稳妥的做法。

可是这对于她而言,真的是对的吗。

会是她想要的吗。

他沉下心来认真地思索,却在逐渐衍生出来茫然中诧异的发觉,自己竟然得不出答案。

有时候没有答案,也正好代表着另一种答案。

最后他在两难之中,决定把选择权交给吴邪自己。

他同理心有限,不想浪费在无谓的人身上,况且这又是自己一手导致的局面。

自己给自己擦屁股,怎么想都觉得很傻逼。

然而在与吴邪的一番交谈中,他所展现的通透和淡然,却颠覆木安对他一贯以来的印象。

或许是死到临头的恣意放纵,吴邪没有顾忌,每句话照着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戳下去。

木安忽然发现自己对吴邪的错看,他清明中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犀利,如化成风刃的小刀,一字一句都让他无法感到反驳。

木安不由得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自初见起就被他看轻的吴家小少爷。

能与张起灵并肩而行,并始终占据主导位置的人,果然不如他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虽然本能告诉他这不应该,他却还是被吴邪的话语,深深的触动了。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

明知面前是深渊是溺海,行将踏错一步,等着他的,可能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但他们又都不肯退却,刀山火海,枪林弹雨,手执火炬迎着风硬生生地趟过去。

苦难,却甘之如饴。

木安不可抑制般的仰天大笑起来,那笑里有冰凉的落寞,有欣欣的慰藉,千种万种心绪,如决堤的洪流,倾泻而出,溃不成军。

时至今日,他才完全收敛起心底的轻视,以真正直视吴邪的姿态,与他对视。

没有疑问,吴邪交过来的答卷堪称完美,他冒着被追责的风险给出汪家研制的特效药,救吴邪于水火,而木乐乐在看到吴邪转危为安后,也揉着眼睛破涕为笑。

他不是不疑惑的。

像吴邪这样在温室里被呵护长大的小少爷,未经风雨,眼界局限,为何会有如此的凝聚力,像着魔一般,能蛊惑得身边所有人为他卖命,且都毫无怨言。

可是想着想着,木安又想笑自己了。

难道自己不也是吗?

虽是为她心安,但他并不会轻易被他人所左右,按他往常的行事作风,只要对他有利,对局势有益,不管怎样,他是不会有任何犹疑的。

他不禁思绪游离,轮转不知几多明月更迭。

在回转到她面上的时候,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心弦被轻微一挑,终究幽幽地叹了口气,伸手抚去她缀在眼角圆圆的几颗泪珠,温声安慰着她。

哪怕遍体鳞伤的自己,并没有比吴邪好受多少。

她自然是看得到的,于是睁着桃子般的红眼睛,半蹲在他身边,似屯粮的小松鼠般替他撒药粉缠纱布。

在伤口狰狞的位置,她还会多此一举地低头轻轻吹一下,想借此减少他的痛楚。

他凝视着她,有句诘问在心底颠倒过无数次想要出口。

却又在绵长的愁绪里溃退回涌。

在那个安静和冗长的夜晚,他与她静静对坐,空气似潺潺水流,温柔的流转在光影离合之间。

那光怎么晃都是静到极处的,安然的如同一树雪花,在这绵绵的安宁当中,他述说起自己很少回顾的幼年时光,他是不在意的,也不引以为痛,所以他没有顾忌,娓娓道来。

这平静的寂寥不能刺穿他,却令她潸然泪下,苦痛至极。

眼底明亮的笑意被无穷无尽的痛意淹没,她抱着他,哭的泪水涟涟,几近哽咽。

温热的泪渗进衣料,其实已经变得冰凉,唯有水渍的湿润滑腻,可残余的温度却似融化的火漆,烙在他微冷的皮肤上,凝结出灼烫的温度。

木安伸出手,抚着她不停颤抖地肩头,另一只轻拍她瘦骨嶙峋的背脊,柔声劝慰。

那凸出的骨节像一道道伤痕,游移在他指腹之上,硌出突兀的触感,他实在不愿再见到她这般哭泣,兀自岔开了话题,看她哽着声音,继续给自己包扎。

纱布簌簌翻转,她眼睫上满是水汽,在瞳底氤氲出一片哀哀的伤,只作强颜欢笑,如同被雨水浇打后的一株清白茉莉,芳香幽微,却在无人处暗自委顿凋零。

只是在她眼眸的极深处,有一簇坚定的火苗渐渐燃起,火光暗淡,长亮不灭。

看着她纤尘不染的眼睛,被那决然的光彩映亮,他手指若有似无的卷曲起来。

木安垂头望向一旁沉睡的吴邪和王胖子,内心明白,自己已然无限接近成功的大门。

让她留下来,因为自己也好,因为别的什么也好,他需要她。

而他没有什么筹码能撼动她过去二十年的幸福与安稳,唯有自己,也只有自己。

好在,没有比这更有用的了。

转眼一天一夜过去。

经过充足的休息,奕奕神采再度爬上吴邪病恹恹的面庞,他精神恢复的极为不错,连打嘴炮的力气都多了不少,想来是汪家的灵丹妙药发挥了作用

一行人且走且看,途径左右耳室,自是一番曲折弯绕,他们终于来到主墓室的门前,也来到木安此行的终点,吴邪等人何去何从,他心知是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来处置了。

那么,他在改变计划之前,他还需完成最后一次确认。

趁人不备,木安拔枪瞄准吴邪,让木乐乐放弃他们,回来自己的身边,并警告她,张起灵来者不善,再过一会儿,她就会死在张起灵的手里,让她不要过于乐观,没有人能对抗他一直执拗守护的家族意志。

可是无论他怎么恐吓威逼,他那缺心眼的姐姐,死都不肯相信张起灵要对她不测。

一点点莫名的醋意翻涌五内,尽管他并不是真心实意要吴邪的命,但也难免酸溜溜又凄凄凉,木安忍不住自我发问。

——她到底哪里来的迷之自信认为张起灵一定不会伤害她?

是谁给她的勇气。

他着实郁结的厉害,眼珠子瞟过他们,倏地看见张起灵光风霁月的面容。

皎然似月,清冷不可亵玩,他想起木乐乐看向张起灵总是金光闪闪的目光,又是一口长气无声叹出。

这白痴,迟早死男人身上。

还有张起灵,你害人不浅。

几番僵持不下,木安亲眼目睹王胖子以他那拙劣的演技挟持了木乐乐,与他形成对峙之时,他没眼看,但又只能假作认真地配合。

最终,他被那没出息的用眼神苦苦恳求不下,软了心肠,选择放下枪结束这场闹剧。

在几人对坐的坦白局中,他和盘托出自己了解到的所有信息,并再三确认,吴邪和王胖子不会对她不利,连张起灵也许下承诺,不会弃轻易她于不顾。

一颗悬空许久的心,在历经千难万险之后,终于沉沉地落回心室。

即使有所谋求算计,他心里还是内疚的。

所以才会在筹谋之余,竭尽全力换取她的平安喜乐。

摊牌完后,木安得到还算满意的结果,张起灵的身手深不可测,又和他一般不在乎种种繁文缛节,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和法则,但他能看得出来,张起灵是重诺重信之人。

况且更大的危机不在他们内部,而是木安背后虎视眈眈的汪家,那才是扼紧她命脉最重要最巨大的核心。

吴邪这支小队的探索进度推进至尾声,前面就是主墓室和墓主棺椁,有张起灵在,想来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现在木安的当务之急是要尽早脱离他们,寻机返回汪家的队伍,为他们争取时间。他知道这次汪家派来的队伍实力不比以往,必须得让吴邪等人赶在大部队到来之前离开。

他们在主墓室门口分道扬镳,给木乐乐留下一部分装备,他整理好行装,挥别红着眼睛对他依依不舍的她,并嘱咐他们万事小心,如果一切顺利,他会寻找机会摆脱汪家。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继续下去。

因为他心里明白,如果,本来就是一张以虚妄织补而成的无形大网,静谧的轻巧的笼在现实的残缺之上,用许许多多期许一根一根交织成一副绮丽画面。

看上去完满美丽,实则一触碰就会裂成无数碎片,到头来不过是场梦幻泡影。

那不是真的,只是如果而已。

但是他愿意去赌一赌这样的可能,在杀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搏出一条通向光明的路。

她会在路的尽头等他。

然而世事难料,形势发展,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蝴蝶效应所产生的影响,远非木安可以控制的。

吴邪等人在从主墓室几经周折,好不容易从蜂群口下捡回小命,但逃跑时却不当心,被汪家的先锋队撞个正着。

众目睽睽之下,木安无法明晃晃地偏袒他们,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虽在尽力从中周旋,可能帮上他们的地方寥寥无几。

汪家此次的队伍火力人员齐备,灵活如张起灵也只有束手待擒的命运,在他们被捆在后殿的那一刻起,木安的大脑就在飞速运转。

背过人眼,指示木乐乐给吴邪抛去能割断绳索的刀片,在用铁链捆紧张起灵的时候,刻意绕开能缩骨的关键骨节。

从微不足道的几个眼神交流,他们无奈地发觉,不被天时地利人和眷顾的他们,似乎只剩下强行闯关这条路可以走。

木安在汪家长大,深知汪家隐藏的手段和力量,一旦他们离开地宫,以汪家强大的后备援军,届时的他们将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或许吴邪会乐观,木乐乐会心存侥幸,但心中发冷的木安却比谁都更清楚。

要想在群敌环伺的环境下闯出万分之一的生路,并不比在刀尖上跳舞轻松,他们中必定要有人有所牺牲。

人选是谁,答案已然显而易见。

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觉得不舍。

木安为自己突兀冒出的念头感到可笑。

以前他从不认为自己的生命珍贵,每次出任务,他总是用最激进的打法去换取速度与胜利,毫不犹豫。

当年他穿梭在可可西里的高原上,枯黄青翠交杂的草地根部有着一层砂砾,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从莽莽草原吹来的风寒冷至极,一刀一刀割在脸上,浑身血液都被吹的冷透了,烈日当空,洒在外露的皮肤上,催生出大量的热。

每当他抬起头,灼灼的太阳都会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不管多少年过去,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夏天的可可西里,哪怕记忆里的大风和阳光都变得极其模糊了,但闭上眼就能感知到那曾经触及到他神经深处的温度。

是同伴的血抹在脸上时,温热的血腥味。

他明明是不悲伤的,像现在一样,可是心底怎么都无法平息的空窒感,又是怎么回事。

这或许是注定没有结局的故事,好在他和吴邪不同,他没有坚持,没有对未知事物一定要得到回答的执念。

按照默契般的约定,吴邪和张起灵展开行动,他不声不响地送出木乐乐,余光不准痕迹地打量着周围。

离他最近的狙击手是哨子,年仅十五,如汪灿一般,从小就跟在他的身边,他有意提拔,那少年也争气,小小年纪就拥有听声辨位的能力,在数次活动中表现出色,如鱼得水,是新一代里最得天独厚的一位狙击手。

然而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哨子的哥哥,正是木安数年前长眠在可可西里的队友之一。

哨子对身为兄长故交的木安极为忠心,抢夺他的枪械不费吹飞之力,而哨子也会因为体型和年龄的差距,免于被汪家的高层追责。

从可可西里回来后,没有任何征兆的,木安放弃了狙击手的位置,转为单兵作战。

他已经多年没有拿过狙击枪,但他有足够的信心和底气,只要可以躲进掩体,他可以在瞬息之间狙杀在场三分之一的人员。

默然间,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抬头看向木乐乐远去的背影,光还在她的发梢上流转,斑斑光印,浮动如河,不肯飞逝。

他少有这般的出神时刻,像是要把她镌刻进朦胧的眼底,然后,仿佛是被光惊飞的鸟雀,一切都在所有人的诧异下失了控。

木乐乐先是假意跟唐六达成协议,以自己换吴邪几人的平安,在得到唐六欣然同意后,作势要走向汪家的阵营。

木安甚至来不及反对,一道沉浑的刀光瞬间没入她的腰腹,刀刃竖直,贯穿而过。

温血在空中溅出悲凄的伤花,她应声倒地,吴邪在刹那接住她迸裂的身躯,血汩汩流淌,在她身下集聚成凹陷的血池。

还是那样浓郁的血色,攒动的血流,与上次不同,这次木安无比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心脏被重重地剜去了一块,有刺骨的微风呼呼往里灌入气流,他只觉连舌尖都麻木了。

她躺在一片血泊里,隔着漫漫人群,望向他的目光满是愧疚和哀怜,似乎在向他抱歉,她这样猝不及防的离去。

木安不知要怎么样的努力,才能维持自己的冷静和漠然,血液泛着一阵阵的麻痹感,从血管蔓延到四肢,他动了动手指,在混乱中接收到张起灵瞥过来冷冷的一眼。

五脏六腑像被撒进一捧寒冷的雪花,呼出的气息随之侵染的冰凉,渐渐失去应有的知觉,但他也在这极端的静默里,找到仅存的一丝理智。

用眼角的光微微回应张起灵,他们立刻了然,以挟持不省人事的木乐乐来逼迫汪家退步,木安镇定的一如既往,示意身边人不要轻举妄动,与他们谈判、拉扯、僵持。

直到她腹部伤口上的血越流越多,涓涓细流大有汇聚成溪的趋势。

眼看功败垂成,一次大好的机会就要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汪家的其余人怎么都不肯松口,但她的脸色因失血变得苍白如纸,死线已经被迫近到不能再耽搁的地步。

被血湮没的地面好似深不见底的大洞,无休无止吞噬着她垂垂流失的生命力。

指甲陷进掌心,掐出深重的印记,听着身后滔滔不绝的争论声,木安不再试图交涉,而是拔出枪向天空抬手一枪。

子弹出膛的巨响让所有人都骤然安静下来。

在枪声的余震和袅袅灰烟的环绕中,木安压下在场一切的异议和不甘,让人给他们准备急救药品和地图,并承诺会为他们保驾护航,条件是要保住那女孩的平安。

他知道,这就是木乐乐的目的。

她是汪家绝不可能放弃的棋子,用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生命换来吴邪三人的一线生机,在她看来,这笔买卖十分合算。

小时候,她父亲她下棋时教过她,蝮蛇螫手,壮士解腕,面对危急,当弃小以全大。

她记得很牢,也做的很好。

望着张起灵一行人急匆匆远去的背影,光被长长的拖拽在后面,她血迹斑斑的手腕垂下,身体却被张起灵控制的很稳。

这是他头一回把全部的筹码都压在一群陌生人身上,而他自己,毫无干预的余地。

不过,自从跟她相遇以来,他遇见了很多这样那样的头一回,令他措手不及的同时,却又显得那么的与众不同和鲜艳多姿。

这会比从前险象环生的冒险更让他适意吗?

他不知道,但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会觉得放松,会感到安宁,会生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妄念,期望自己从不曾希冀过的将来。

汪灿曾经问过他,烟草种类繁多,琳琅满目,论口感和品质,沙龙哪样都算不上顶尖,他却为何独独青睐这个牌子。

旧时的闲话,这般没有重点的话题,木安通常是不会回答的,但那时,他沉默了一会,竟然罕有地告诉汪灿,因为沙龙能把欲望具象化的淋漓尽致,仿佛实体一般。

沙龙初入口是极度的麻与苦,宛若从舌尖沁出来的刺痛。

如果没有及时适应这股味道,在烟被吸入肺部之时,会有一阵短暂的眩晕,如涨潮时的浪,卷来致命的回甘,缓缓沁上喉腔,像是浓郁的欲求和渴望。

他从没有过作为人的渴求,极致的希望得到什么、追求什么,所以会好奇,会探知,这是他不曾体会过的味道,吸引着他。

但是现在,他有所求了。

是关于她。

等木安返回汪家的基地,在甘肃留守的监查人员已经传回消息,当地医院在四天后收治了一位重伤垂危的女孩,家属正是吴邪他们三人。

吴邪他们的脚程很快,想来是真把那个我杀我自己的傻姑娘当成了自己人。

那女孩在医院抢救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脱离危险,捡回半条命的她躺进icu病房,暂时还没清醒。

而吴邪他们在甘肃没有逗留多久,病人刚稳定下来,医院就接到转院通知,最后由解家派人专车接走,转去北京的医院接着治疗。

或许是木乐乐还活着,虽是无功而返,但也不算酿成大祸,回到汪家的木安并没有被过分苛责,只在考绩上降等评级,这对他而言不痛不痒。

接下来的每环每件事项,都被安排的非常紧凑,破译从河西走廊带来的信息、对照古地图矫正方位、补充装备选定人手、协调时间和路线。

种种繁琐的程序走完,在云南的行动计划制定完成的当天,木安跟随先锋队出发前往西双版纳,作为大部队的领头羊。

临行前他照旧把手里的信息复制一份发去吴山居,并在信件的末尾,单独一份附件留给吴邪,让吴邪阅后删除。

内容很简单,是他自己的个人资产证明,以及几份不动产的产权转让协议,委托给吴邪保管,以后在适当的时候,转交给她。

最末留下的一句话是无事不必再联络。

他和木乐乐也好,吴邪三人也好,他们只要踏上西双版纳的土地,局势绝无再周转的可能,要么张家和汪家的百年恩怨就此终结,要么他们死在云南。

想到不太靠谱的王胖子,平地摔八次的吴少爷,以及一见粽子毛都要哭到变形的亲姐姐,木安觉得后者的可能比较大,于是他想了想,又在里面加了一份遗产捐赠协议。

给自己积极阴德,下辈子投胎转世离吴邪他们远点。

在云南开荒的日子好像回到幼时的越野特训,热带雨林永远都是最折磨人的训练主题。

高达百分之九十的空气湿度如跗骨之蛆,黏腻不散,几天一次的大雨浇灌下来,泥土被泡的软烂,蠕动的水蛭从泥里翻腾出来,时时伺机要咬上人类的脚踝。

大颗的蜗牛缓缓攀爬在路上与树干上,人群叠动,抖落树冠一层层积聚的雨露,又是一场小雨落下。

木安在森林里抛头颅洒热血的同时,已经想象出木乐乐和吴邪王胖子三个人会是如何的叫苦不迭,还有后面跟着的冰山脸张起灵,没准会比自己身边这群人有降温效果。

汪家一向舍得放开手撒钱,什么路用钱滚过一遍,再困苦的条件也会变成康庄大道。

设备开路、卫星定位,双管齐下,他们队伍开拔的速度极为可观,而几日后,北京又不出所料的传来消息,张起灵几人竟靠着人皮面具,硬生生在几十双眼睛的监视下逃了。

并且汪家沿路在高速侦查搜寻,都没有找见这几人的身影。

大巴、客运车、火车也查不到关于他们的出行记录,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他们消失的无影无踪,一度让汪家气急败坏。

后来,不知是谁的提议,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监察人员查了北京飞往云南的所有航线,最终在一架来返西双版纳的客机上,查到了吴邪几人的姓名。

而那家私航,正好是霍家和解家注资入股过的公司。

虽然猎物逃离的令汪家反应不及,但最后指向的方向,和汪家不谋而合。

毫无疑问,他们还没有放弃唯一一线可以挣扎的先机,汪家不再追寻他们的行踪,而是下达速战速决的指令,要求先锋队尽早探明路线,汇总上报。

木安知道上层的意思,不必在追捕上面浪费时间,反正最后,他们还会在同样的地方“重逢”。

而后在原始丛林行军的艰辛,用语言难以描述。

木安许久后回想起这一段经历,留给他最深的印象是大片大片看不到头的树冠,被切割成无数碎片的阳光。

在那段时间,他甚至已然要忘记被太阳直接笼罩是什么样的感觉,能触到的唯有绵延不尽的闷热和湿润。

大量的水汽无孔不入,衣服从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贴着肌肤和关节,有流不尽的潺潺汗水,也有透过树冠滴落衣间的绵绵露珠。

途中纵使再如何的小心严谨,伤亡无法避免,这次他们的铭牌都植入了特制的芯片,可以追踪定位。

直至队伍来到千年城邦的城区边缘,扎营安寨时,他们一名早已身亡多时的队友又再度出现行动轨迹,木安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当即就表示自己要去调查真相。

木安在汪家教养十余年,经计算部门的运算,可疑度一直是零,而在汪家,大众普遍的最低值域其实是无限趋近于零,能拿到“零”这个数值的人寥寥无几,木安从出生开始,赋值“零”的可疑度就没有产生过变化,连基本的波动都不曾有过。

没有人会质疑他的意图和忠心,他主动请缨,自然无有不准。

如今不用想,他都猜得出现在那群老弱病残会是什么状况,拿上一大包医药品和武器军备,取下汪家配备的蓝牙耳机——里头有一定距离的监听器。

木安按照地图上显示的位置绕近路飞速赶到信号地点,跟前是一大群古城的遗迹,天上盘旋着不知名的蝙蝠类猛禽。

在信号的终点,有个硕大无比的坑,木安忽然有种很强烈的直觉,那几个麻中麻的麻瓜一定就在里面。

他喷上对付禽类特有的消味剂,轻步走过去,蹲下,探头——

然后,他看见了一连串被吊在半空的麻瓜糖葫芦,一颗接一颗,个个憋的满脸通红。

真的,不笑就是对他们的不尊重。

木安当场狠狠尊重了他们一把。

有点良心,但不多。

笑归笑,完事后还是得放下绳子把这几颗瓜给拉上来。

经过几次的出生入死,木安对这几人的防备之心渐渐卸下不少,主要木乐乐对他们仨信到几乎桃园结义了,他投鼠忌器,也不得不考量诸多,而有的事,到了该摊牌的时候,隐瞒越久,对自己越不利。

趁着这次难得的会面,一行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坐下来促膝长谈一番。

木安为人虽不热络,却是很会把握谈话节奏的人,抛砖引玉出点无伤大雅的信息,像猫咪挠线头一般,一点一滴,把汪家的全貌渐次展现在他们眼前。

他需要她对他原生环境有充分的了解,即使在这晦涩的背后,掩盖着他并不光彩的过去。

他是被黑暗浸泡出来的恶魔,浑身长满尖锐的毒刺,流淌着冰凉的毒液。

可无论是怎么样的他,双手沾满鲜血,或是带着半生罪孽,她始终愿意俯身拥抱他,接纳他的一切一切。

足够的心疼,能混淆内心划分清明的界限,本已清醒的理智,会在这模糊的边界中逐渐催发出一种冲动。

一种可以改变任何决定的冲动。

这是他想要留住她的关键。

告别吴邪他们,归队之后,他所想的,所念的,也唯有这般而已。

直到,他从未设想过的真相被血淋淋的撕碎在他面前。

在民间大肆收养孤儿的汪家,为什么唯独对他委以重任,所谓的启明星计划,背后的面目究竟是什么。

如同万钧巨石在一瞬倾压而来,近乎把他碾成齑粉,他甚至能听见血液轰然冲上大脑的声音,仿佛滔天的巨浪。

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感觉到那么深刻的痛苦,心脏紧紧地抽动,一贯平稳的频率像缺失了一截,突突的跳着。

每一次鼓胀,每一次缩紧,都狠狠地撞在他胸腔里、气管上,撞的他喉咙紧涩,刺痛泛滥如潮。

寒意横生的暗室里光线迷离,缓缓飘飞的灰雾被走动的气流冲散,他脑中一阵轰鸣,手扶在墙上,是寒冷的湿意渗入掌心。

有锐利的铁丝网紧紧箍入心瓣,碎裂的痛楚沉涌上来,木安突然很想蜷缩起来,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他只能这样迷茫地站着,望向前方,任由焦距漫无目的的降落。

木然而空洞的凝望,似乎望尽了他看不见归途的往昔,木安收回目光,缓缓松下攥紧的拳头,散成微蜷状,泛白的指节回上血色,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转身走开,去到队伍的最前面,单薄的背影被整束灯光吞没,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只在地上留下一地残缺的影子。

后来,木安蓄谋已久的叛变似乎变得理所应当,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预兆。

但是在他叛逃的时候,哨子瞄准他肩膀的一枪擦着脸颊而过,意外打在石墙的机关之上,石砖碎开,脚下倏然出现一道暗门。

守在暗门旁边的汪家小姑娘也因着场面的混乱,不敢多加阻拦,手脚过度的无措,反而影响了身边人的动作,由着手无寸铁的木安突破重重防线,硬是贴着地缝一跃而下。

在暗门关闭的刹那,那小姑娘失手拂落个不大不小的背包,刚好落进门中,被夹在半空。

木安撑着破碎的身体站起来扯出背包,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几样简单的药品和干粮,在包的最底层,躺着两个小型引爆器。

这一定是哨子的手笔,他能听到常人不能耳闻的信息,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

而那个手上无助,眼底却异样沉静的小姑娘,木安只在无数模糊的名字里依稀想起,她好像叫……小媛。

木安忽然低头笑了笑。

汪小媛,是了,那时他不知怎么,竟从可可西里带回了队友的遗体,当时幼年的汪小媛,伏在其中一人身上,哭的很伤心。

那件事,其实在汪家并不算寻常,因为死在外面的汪家人,往往会被就地处理,如果实在不方便掩埋,一把大火灰飞烟灭也是常有的事,很少会有人把同伴送回汪家下葬。

木安不接收异性队员,所以没有像照拂哨子一般,对汪小媛有过关照,她今日对他的帮助,不过是当年的滴水之恩涌泉以报。

他按下引爆器,炸毁了暗门与暗室的连接口,顺着地道来到一处地势平缓的位置。

他突然觉得倦了,也累了,他没有使用包里的药品,而是把它丢在了来时的地方。

靠在墙边上,木安望着没有尽头的地道,思绪流转的极其缓慢,手无力的垂落。

在卡顿到几度停滞的昏沉中,他闭上眼,似乎感受到高原吹来寒凉的风。

在混沌不分的边缘,意识渐渐沦陷了下去。

再度睁开眼,他撞上木乐乐疲惫却不肯合上的双眼,那眼底被浓浓的担忧和关怀占据,血丝密布,瞳孔却清澈如初。

他沉闷许久的心境如大漠孤烟,被层层夕阳豁然破开了来,光满华盖。

在往后的旅途,他对她坦白了全部,汪家的骗局,启明星计划的意义,他曾经的筹划和未来的私心,毫无保留,他将自己完完整整的剖开,让淋漓的骨架在风中固化成疤。

过去的他在压抑,在克制。

即使那些疼痛深入发肤,无时无刻不在剥离着他的血肉,他强迫自己清醒而镇静,当一件完美的复制品。

在汪家,在他的认知里。

伤痛,是不被允许的。

现在他忽然明白,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他的人生,承载着多少人生命的重量。

他希望她不要再被外力所阻挡,去完成她想要完成的事,回到自己应回的地方,他会守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约定,好好地活下去。

认真生活,不再自我放逐。

而听他叙述完,她却什么都不回答,只静默着,再一次用行动告诉他自己的选择。

在她眼里,他没有任何标志和符号,他是木安,是他自己,是她深深信赖并依靠的人。

她愿意放弃自己所曾拥有的一切,留在属于他的世界,与他一起,奔赴明天。

后来诸事尘埃落定,他们回到杭州,在某一次夕阳垂暮,木安回顾他们相遇的种种。

她是开朗爱笑的女孩,无论置身何种险境,遇到何样的困难,总能苦中作乐,从中寻找一点却可以疏解心境的乐趣。

而她似乎也有着异于常人的神奇魔力,在她身上,喜怒哀乐,嬉笑怒骂,千般万般的开心与不开心,都变得格外的鲜活饱满,有一种特别的生长力和影响力。

她的坚强、积极、向上和努力,灵动似雨,更像宣纸上蘸饱水的墨汁,轻轻落下,却总能晕出浓浓的一笔。

在多年之前,木安看过几本佛经道法,里面的内容晦涩生硬,大多数的经卷一看就忘,唯有法华经里的一句话,他记了很久很久。

而这时他突然想起这句话,却迟钝地发现,这话用来形容她,再贴切也没有了。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她又何尝不是他暗淡人生里,一盏长宁的灯火。

幽微的一团小小光晕,风雨无阻,照亮着他来时的黑暗,指引着他光明的未来。

一往无前,永夜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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