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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在两盏清油灯火苗很旺的亮光下,改改、沁儿娘俩整理打点着一堆堆衣料布匹以及零碎什物。堆满了各种结婚用品的炕上很乱。

明亮灯光下,清楚可见,未被大婚之喜冲刷完的、遗留在沁儿眸子里的几丝无奈和焦虑。

改改在整理衣物布匹之类,包包袱。时有拿起一块布料在自己身上左右上下比划一下,甚至摆个造型,啧啧称赞一句,诸如,“看呐。这块多好,裁剪一件夏装短袖,穿出去准叫你婶婶嫂嫂们羡慕”之类的愉悦话语。

每次改改有说,沁儿必有回答,“娘!您喜欢就留下吧。”

改改何尝不想给自己留几件。

然而,她明白,这些都是齐家送给沁儿的,万一留几件让齐家人知道了,不仅会瞧不起自己,也会影响到沁儿面子。齐家毕竟是有钱有势的大户闻名人家。

沁儿,似乎好像对这些锦缎丝绸布匹没有多少兴趣,一直在翻箱子开盒子找寻着什么。

她,找到了与窦芽儿初次见面时,窦芽儿送给她的项链;找到了去年春上周梦渊在县城给她买的至今只用过几次的胭脂和香粉;找到了一把小竹筒哨子,一把从小吹到大、曾经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在科考武试现场吹响,给周梦渊加油助威的那只哨子。

沁儿将这些东西捧在手上,拿到灯下逐一仔细看了一遍,仿佛这些东西从未见过一般。

“唉!”轻叹一声,拿起项链对改改说,“娘,这挂项链留着,日后您送给别人。”

“放那吧。那是银质的。我抽空去县城换几个小钱。”

改改一心包包袱,头也没抬,看也没看。

沁儿随手放了项链,来到炕眼前,正欲蹲下打开炕眼门,一把火烧了这些痛苦的回忆。

“四婶!沁儿!你们睡了没?”

突然,自院子传来周梦渊声音。

娘俩同时一怔,四目相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改改抬手摇了摇,示意沁儿不要做声。自己则说道:“是梦渊呀!夜深了,快回去吧。明日沁儿出嫁,今夜放您入屋多有不便。”

“四婶!求您高抬贵手开门,让我见见沁儿最后一面。”

“有什么好见的。从明日起,沁儿就是齐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了。你快走吧!”

拿开炕眼门,沁儿没有将胭脂、香粉和哨子丢入灰烬里头,而是轻轻放在炕眼边上,关上炕眼门,站立起来。

沁儿低垂着眼皮,眉头紧蹙,心里五味杂陈。

“吱!”

房门开了。是被周梦渊无理推开来的。

“你!怎么······”

改改停下手里活儿本想发怒,转而一想周梦渊对她家的经济支持和那半截金条,咽下卡在喉咙的话,回头继续忙活儿。

“沁儿!”周梦渊两步跨过来,急切地双手按在了沁儿两个肩头。

“别碰我!”

沁儿抖了一下肩头,腰肢一扭,给了周梦渊一个侧身。侧身同时,无名的泪水已经流出了眼眶。

周梦渊双手滑落。控制住激动情绪,没有继续抬手。

“沁儿!我知道我以前慢待了你,对不住你对奶奶的关心和照料,也对不住从小到大你对我的支持和信任。但是,也请你包容我一下,我一心报仇,对你,对奶奶,对所有至爱之人都疏远了一点,但是,在报仇之后,周梦渊一定会加倍补偿。请你务必相信我!相信你这位至亲发小!”

改改双手僵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欲说什么,终未做出声来,缓缓摇了几下脑袋,无奈无奈,继续忙活起来。

沁儿低头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还是出去吧。”

声音平平,语速缓缓,沁儿心情似乎没有多大起伏,但,两滴泪水砸在地上,变成了两个巨大的感叹号。

从小到大,每次看到沁儿无声流泪,周梦渊都很心疼。他明白,这种压抑情感爆发的无声流泪是非常伤身体的,尤其是伤心、伤及肝、肾。

周梦渊心里涌上无限愧疚。他恨自己懦弱,恨自己骨子里太太匮缺大男人气概;恨齐悦睿智,死皮赖脸。

“沁儿!事到如今,我不想继续瞒你了。”周梦渊坦诚说道,“这几日一直忙于布置擂台之事,我是下午才知道你要出嫁,所以,连夜过来,想告知与你,趁轿子还没有来,赶紧改变主意,取消这门亲事。”

沁儿根本未搞清楚周梦渊此言何意,泪眼未抬,小口未开,只是轻轻摇了几下脑袋。

闻言,改改怒了,一推活儿,转过身瞪着周梦渊,厉声道:“周家少爷,请你赶快出去!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这是误人终身。造孽呀!”

面对改改呵斥,周梦渊无动于衷。他明白,此时必须保持冷静,必须厚下脸皮将话说清楚说完,否则,害了沁儿,害了改改,也伤害了他自己的心。

满怀好意前来说服的周梦渊看了眼瞪着自己的改改,反而往沁儿跟前凑了凑,凑得更近了些。伸长脖子低下头,嘴巴贴近沁儿耳朵,继续给沁儿说话。不过此时,他声音很小很小,改改所能听到的,只是个开头。

“沁儿!无论如何,你必须听我把话说完······”

沁儿一直低着头,未作出任何言语表态或者是肢体语言,貌似毫不在意。其实,周梦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都听得非常认真仔细,并在心里加以推敲和判断。

她相信周梦渊并不是为了讨好、为了最后争取、为了自心平静编慌道出了这一段骇人听闻的假话;她完全相信周梦渊一定能够说到做到。既是失败,既是丧命。

因为,她太了解眼前这位印象中懦弱、犹豫、不懂得如何表达情感的梦渊哥了。

“······沁儿!今夜我就在你家门口等着,不管任何时候你做出了抉择,随时告知与我,我去齐家寨子完事。那怕寅时,那怕卯时。”

言罢,周梦渊转身决然而去。

改改迅速关了房门。两道门关全部关紧。

来到沁儿跟前,小声问道:“他刚才对你说什么了?别信他的。花花肠子骗子一个。”

沁儿猛地抬头,目光转向门关,继而过去,“咣!咣!”将两道全部抽开。

“你要干什么?不许出去!”

见状,改改跨步过去,一把抓住了沁儿胳膊外的衣袖。

“别管我!娘,我也要对他说完最后一句话。”

沁儿一甩胳膊,挣脱改改手,回身过去,弓下腰,伸手打开炕眼门,拿起胭脂、香粉盒,看了看放回原位,最后只拿了小竹节哨子,出门,向大门口跑步而去。

改改知道,这些个小玩意都和周梦渊有关,但不解其意,沁儿拿了那把破哨子要去干什么?

吹给周梦渊听?吹出一段美好童年回忆?吹出一段痛苦分手告别······

这些都是绝对不可能的。沁儿没有那么浪漫。

然而,她还是只拿着那支哨子去追周梦渊了。

也许,沁儿想用它对周梦渊说明什么。

孩子们的心,成年人琢磨不透啊。

“唉!”改改叹息着,蹙眉摇了摇头,没有再次阻拦。

······

是夜,月隐星明,夜风未起。

天很高。

仿佛那无数明星一闪一闪眨巴着眼睛在好奇窥视着人间每一处每一个角落的动静变化。

虽不及朗月银光之下那么清晰,无数明星映照下的大地,依稀可辨任何东西的外廓形状,距离近点,甚至可以看清楚表面层次的或虚或实乃至于颜色。

周梦渊抱着脑袋蹲于沁儿家大门外的一侧。

连日的修筑擂台事务和擂台开打后的各种策划、谋划,将这位少年操劳得精疲力尽,稍有安静就打瞌睡。

不是吗?

周梦渊蹲下不足沁儿对改改的几句话功夫和拿哨子的简短时间,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梦渊哥!梦渊哥!”

沁儿依旧清脆甜美的声音,唤醒了神志朦胧却耳朵清醒的周梦渊。

“哎!哎!”

周梦渊答应着弹将起来。

“梦渊哥”!

多少个日子,沁儿没有这么亲昵甜甜的称呼过周梦渊了。

他太渴望与眼前这位乖巧、爱流泪却内心无比坚强的发小妹妹之间关系重回到两年以前的那样,回到儿时同堂听课、池塘边上玩耍嬉戏、拿着小竹节哨子到处乱吹的那个天真年代。

“哦哦!沁儿!你想好了?”

沁儿低着头,两只蝴蝶小脚有意识的往周梦渊跟前挪了挪,距离刚好可以让周梦渊跨上一小步就可以张臂揽入怀中。

周梦渊双手悄悄一个哆嗦,何尝不想一下子将沁儿揽入怀中。

然而,此刻,他的双臂却如灌了重铅无法打弯,双手犹如被一根无形绳子捆绑着环绕束缚在了两条腿上;两只脚却灵活得该残该死,竟然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

也许是因为,这两只脚实在是太了解它的主人了,从小到大,虽然与对面这位女孩学习玩耍相濡以沫,男女生之间的红线,却画得又粗又亮非常清晰。

见状,沁儿也向一侧挪了挪双脚。出来时的勇气和一线超自我的幻想,于凝结成包的柳叶儿眉宇之间顷刻蹦出落于地上,落于地皮之下。

“这支哨子······还给你。也许,灵芝的儿子会喜欢。”

“哦哦!不了吧。毛蛋喜欢,我可以给他做一个。”

周梦渊心想,死脑子沁儿呀,难道你就不敢拒绝齐悦,今夜让我将你带走藏匿起来吗?

“沁儿已经长大了,明日开始就是大人了,留着这个、实在是没用了。”沁儿说着,几步上前,将拿着小竹节哨子是小手抬起,伸向周梦渊眼前。

一定一定,这是沁儿此生最后一次零距离给周梦渊爆发机会了。

明亮星光下,清楚可见那只拿着哨子的小手在空中、在周梦渊眼前一直在微微颤抖着。

盯着露于小手之外的小半截哨子,周梦渊挠了挠头,尴尬无趣地咧嘴笑了笑,说道:“呵呵!那,我就收下了。”

小心地抬手接过哨子,周梦渊在指尖捻了捻,捻到了那几个可以变换调子的小孔,捻起了一段段儿时回忆。

突然醒悟,却见那只递给他哨子的小手依然僵在眼前,不由一阵,赶紧提醒。

“快把手收回去。我已经接过哨子了。”

收手、抬头、转身,起步······一连串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

明亮星光下,周梦渊却清楚看见,就在沁儿转身之时,两串映着星光的泪水仿佛带着“唰”地一声夺眶喷出,顺着臂膀明亮亮的画了半个圆圈,晶莹的洒落在了地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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