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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晚上安德已经想好了,掐着夏燃已经起床但还没上工的点,打了电话来约见面。
夏燃顿了片刻,自己还没想明白到底要不要去呢,嘴已经替她做了主,三言两语就这么商量好在市中心的小花园见面了。
她挂了电话,估摸着最近和安德见面的次数有些奇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也傍上了大款呢!
比如她想象力丰富的奶奶乔女士。
夏燃例行提前报备行程时,乔女士立刻就要下床替她找衣服,嘴里还絮絮叨叨说:“这身衣服太没女人味了,那件大红毛衣还能穿。”
夏燃的脸立刻就绿了,大红毛衣已经成了露脐装了,这怎么好意思和奶奶说!
她赶忙按住奶奶的手,三推四阻地将她重新弄到床上,郑重其事地举起了尔康手道:“奶奶,我又不是搞对象,穿那么花哨干嘛!我拒绝穿红毛衣!”
然后她在乔女士狐疑的目光中忽然灵光一现,一拍巴掌解释道:“您还记得我说的那个傻大款不?他有个傻弟弟,整天不务正业,还打扰他哥谈恋爱,问题少年一个,要不是长得忒好看,我都想揍他了!哎您别急,我没真打他。”
夏燃把手揣进奶奶的被窝里,蹲在床前仰视着奶奶,笑嘻嘻道:“我跟他交流交流育儿问题,商量怎么对付他弟弟。没啥事,您别多想。有了好消息我肯定先告诉您!”
乔女士面上忧思不减,担心地摸着她的头发说:“燃燃啊,你跟他非亲非故,他为啥找你商量呢?”
姜还是老的辣,虽然乔女士从来没有见过安德,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症结。
就算安醇还会找夏燃,哄着就是了,干嘛这么大张旗鼓地邀请她说什么安醇的事?
难不成安德已经忍不住想替弟弟报仇,找几个人埋伏在小公园里,等着她一出现就揍一顿出气?
不至于啊,昨天送他离开的时候,态度还挺人模狗样的。
但他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比蚂蚁洞还复杂,面上和善,心里指不定怎么想呢!
夏燃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整天都在想打电话回绝见面的事,但是一想要是真临阵逃脱,显得她多怂啊。不就是几个闷棍吗,又不是没挨过,再说了,打不过她还跑不了吗?不怵他,就是去!
于是收工后,她怀着激昂的心情赴了鸿门宴,却发现主人家非常有诚意,过了约定的时间半个小时了,人还没来,打电话也没人接。
半个小时,就算安德临时找帮手来教训她都来得及了。
夏燃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等着敌情出现,旁边立着一辆跟她一样傻乎乎的电动车。
这个时间公园里早就没人了,野鸳鸯也不会挑这个季节钻公园的小树林,偌大一个公园树影重重,光线黯淡,只等瘆人的音乐一响,马上能就地排演一段都市灵异故事。
夏燃抖了抖肩膀,准备骑车子走人。
倒不是怕了,她刚刚还绕着周围转了一圈,找好了打不过就逃跑的路线。
只是她手机快没电了,充电宝也用光了,弹尽粮绝,不得不战略性撤退。
公园门口忽然闪过一个高大的人影,往这边看了一眼后,便小跑着过来,正是安德。
他手里拎着两杯咖啡,嘴里哈出大团白气,气喘吁吁道:“不好意思,安醇又发烧了,我放心不下,等他烧退了才敢出门。”
他将热咖啡递给夏燃,夏燃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发现没人跟着,便不客气地接过咖啡灌了一口,嘴硬道:“我也刚来。小王八……安醇怎么又发烧了,是不是欠揍了?噗!怎么这么烫!”
安德站在夏燃面前,手攥了攥纸杯,隐忍地抿住了嘴。
夏燃小口地吸溜着咖啡:“广告看多了,顺嘴说了,别介意。不是说安醇的事吗,快说吧,真他娘的冻死我了。”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此情此景还真应了早上信口胡说的话,两人这个架势还真像是来交流育儿经验的家长。
不过深更半夜,一男一女聚在无人的小公园里交流这事,怎么想怎么觉得目的不纯。
夏燃勾起嘴角笑了笑,安德却开始脱大衣了。
她心里正想着动机不良的事,安德这一举动让人不想入非非都难。不过很快她就想明白他要干什么,却更觉惊悚,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摆手道:“别来这套,我他妈是条汉子,你冷的话我都能脱给你。”
安德讪讪地重新穿好了衣服,坐在夏燃身边,两手抱着咖啡杯,一开口就是惊天之语。
“安醇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非常爱他。”
夏燃:“……大哥你悠着点,想好了再说。”
安德却毫不在意地开口说:“他的母亲达茜是外籍人士,我父亲安致远在国外出差的时候遇上了她,她被父亲吸引,千里迢迢追到中国来,自以为找到了真爱,但是结了婚以后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冷血的人,和常人交流时往往彬彬有礼,体贴细致,但若是和他成为一家人,成为骨肉至亲,你就会发现他完全不是他表现出来的样子。”
他吸了一口气,笑了笑,笑容里却很不是滋味,说:“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这辈子的真心全给了一个叫大卫的葡萄牙画家,那画家死后,他就没什么顾忌了。”
夏燃的眼睛倏地瞪圆了,她一点都没想到安德会坦诚到这种地步,当着一个并不怎么熟悉的人的面,毫不犹豫地撕开了挂在家门口的遮羞布。
一瞬间,夏燃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没准下一刻安德会从身后抽出一把四十米长的大刀杀人灭口。
夏燃咽下一口咖啡味的唾沫,满嘴都是苦味,为难地挠头打断他继续掀家丑的行为,问:“你他妈真得要说?我对你家的丑闻一点都不感兴趣。”
安德的神色变得有点古怪,他双手放在腹部上,十指交叉,温笑道:“既然你来了,我也来了,那还有什么不能说?我说过,安醇比我的命都重要,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如果能让安醇好过一点,我没有什么不能换的。”
夏燃挑起一边眉毛看了他一眼,无所谓地说:“那就说吧。”
安德嘴唇动了动,眼睫微微发颤,垂眼说道:“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们同父异母,我还这么疼他。”
夏燃只好接了一句:“是啊,连自己的对象都能放弃,真伟大啊,安老板。”
安德苦笑一声,须臾脸上又绽放出饱满的微笑,眉头舒展,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他缓缓道:“因为安醇,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好得让人心疼,要是你和他一起度过他人生的前十几年,肯定像我一样,毫无犹豫地把心掏出来给他。”
夏燃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倚着冰凉的靠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听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这个故事确实很长,因为要从二十几年前说起。
那个时候安致远刚刚从国外回来,带回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跟安德简单地提了一句,“她以后就是你的继母”,然后两人就结婚了。
安德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连家里的保姆跟司机偷偷聊天时都会提到,这么大的家连个女主人都没有。
安德有的时候也会觉得家里空荡荡的,他从楼下走到楼上,又走回大厅,站在院子里看着远处人家的灯火,听着他们不明原因的欢笑声,然后一言不发地钻回自己的屋子里,研究初中生课本上无聊又烦杂的习题。
那个女人来了以后,安德就很少这么做了,因为她代替他做了所有无聊的事。
她光着脚在家里跑来跑去,眺望着花园尽头的小路,期盼着梦中的人快快回来。她也会哼着歌,在一条印着暗红花朵的围巾上,缝上一块块明黄或鲜绿的布条,剩下的布头扔得满地都是,把客厅搞得像是劣质特效做出的缤纷爆炸现场。
她还会拿着一把漆黑的剪刀,把花园里的花草修剪得坑坑洼洼,在每一朵月季上用小刀雕刻一些奇奇怪怪的图形。
种种匪夷所思的行径,终于激起了安德的好奇心。那天他下楼倒水时,状似无意地往她那里瞟了一眼,发觉她正在客厅的地板上泼颜料,先是把大片的红倒了上去,又把一片黄倒了上去,客厅里弥漫着难言的味道。
安德目瞪口呆地盯着地上如血般蠕动的红色颜料,指着她说:“干什么?”
这个女人,达茜,掀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妩媚的眼角微微上挑,语气能说得上轻佻地说了一句:“走开,小忧郁鬼。”
安德心口一颤,盯着她又看了几秒,霍然转身,咚咚咚地上了楼,单方向地封闭了和继母的外交路线。
后来他想起这些事,便怀疑在那个时候起,达茜就因为长期的压抑和痛苦而变得行为奇诡,思想跑偏回她美丽的波西米亚了。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美丽又愚蠢的女人竟然能怀上孩子,还生了下来。
达茜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在这个古老国度流传着一条千古传奇秘方,说是男人有了孩子就会收住心,不总是往外跑了。于是她使出浑身解数让自己怀上了孩子,满心期盼着安致远能多看她几眼,可直到临盆那一天达茜艰辛地走完生产的过程后,听到人说安致远说明天回来,她像是从酷暑突然掉进了冰窟,浑身打了一个剧烈的哆嗦。
然后她就看到安德站在房间门口,木然地盯着她和她身边的小东西。
达茜,这个可怜的女人忽然就明白了,若是孩子有用,那这个小男孩不会变成一个小忧郁鬼。
可惜为时已晚,孩子已经生下来,不能再塞回去。她又做不出弑子的事,只好走出家门,走到安致远身边,和他相互折磨。
那一年安德快要高考了,虽然没有人关心他的学业,但是他决心为自己负责,考上一个好大学,以后出国留学,离这个家远远地,所以格外刻苦。
于是他在日复一日地被二楼最东面卧室里嘹亮的哭声吵醒时,就会尤其愤怒。
保姆总是偷懒,喂奶的时机和她的心情成正比例关系,尿布都硬了她也想不起来换。
反正没人关心二楼那个奶娃娃过得好不好,他自己除了干嚎,什么都不能替自己说。
安德在忍不可忍下终于打开了房门,迈着生风的快步走到一楼客厅喊了一声:“安醇哭了,别让他吵了!”
安醇的名字还是达茜精神还算正常时取得,她觉得自己奋不顾身的爱情像最干冽的美酒一样,醇香醉人,所以经常摸着自己的肚子,对着餐桌上默默吃饭的父子二人说,“安醇,这是你父亲,那是你哥哥。”
可惜谁也不理她。
只是安德没想到,自己从来没有留意过的名字,就在这一刻脱口而出。
这是安醇出生后,第一次有人叫他的名字,可惜除了安德以外,没有任何人听到。
他喊完后,偌大的客厅里只余下了淡淡的回音,他这才想起来,保姆今晚请假回家了,而安醇那个便宜妈不知道去哪里风流快活去了,根本就忘了自己生了个儿子。
安德硬着头皮上了楼,顶着越来越清晰的哭嚎声走到东面的卧室前,怒气飚到了头顶,他狠狠地踢开了门。
屋内昏黑一片,窗帘紧闭,婴儿床上一双小手胡乱地抓着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这孩子只能动用唯一具有杀伤力的嗓子,卖力地彰显存在感。
安德咬着牙攥着拳头走了进去,离婴儿床越近,臭味越浓。
他站在床前,憋着气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毫无防备地一下子扯开了他的纸尿裤。
纸尿裤上一片狼藉,在走廊透进的光线下,发出淡淡的黄光,和浓浓的臭味。
安德去走廊里换了一口气,才捏着鼻子将纸尿裤丢掉,又胡乱地塞了一条新的进去,正想走人时,却发现那小家伙还在哭。
他耐着性子又走了回去,看看桌子上放的奶瓶,回忆起保姆冲奶粉的过程,便拿起奶瓶,好歹冲了一杯回来。
他虽然生气又烦躁,但是也没把滚烫的奶瓶塞到安醇嘴里。他拿着奶瓶走到楼梯口等了好一会儿,奶还没凉,屋里的哭声却已经哑了。
安德一跺脚,狠狠心回屋将婴儿床拖了出来。
小安醇被屋外的光线吸引,哭声停止了一阵,刚回过神来,准备再接再厉,嘴里就被塞了个奶瓶。
他已经饿了快两个小时,一见到吃的,什么都不顾了,抱着奶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喝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开始用大大的眼睛盯着床边那个一脸悲愤的人。
他的眼睛非常大,眼睫毛卷翘纤长,盯着安德看的时候,安德能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安德伸手想要拿走喝光的奶瓶时,安醇这个小坏蛋忽然举起小拳头砸中他的手指。恶作剧得逞,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安德愣了愣,将手伸开,然后安醇就抓住了他的手指。
那么柔软那么小的手,那么漂亮的孩子。
可惜投错了胎。
安德将奶瓶放下,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小脸蛋,安醇笑得更开心了,无忧无虑的样子,像个傻子。
你妈不管你了,你爸都没正眼看过你几次,你长大了会变成一个小忧郁鬼,你还笑什么?
安德在心里对他说,然后俯下身子,趴在婴儿床的床沿上,手指在他小小的柔软的身体上戳来戳去。
安醇拼命想抓住侵略者的手指,奈何敌人的手指滑溜溜,根本抓不住,只好祭出嚎哭大法。
他刚刚喝了奶,又换了新的纸尿裤,精神得很,一开口就是声震十里的架势,把安德喊得耳朵一震,险些变成个聋子。
安德开始试着摇床,拿起小拨浪鼓转了几下,又忍着气哄了几句,吓唬了几句,安醇这个小东西始终不肯消停,直到安德犹疑着伸出手,从他小小的后背下掏进去,将他举了起来,安醇才有了笑脸。
安德笨拙地抱起了安醇,把他搂在怀里,放到心里,不管之后发生了多少变故,都没再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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