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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热切的目光在寒风中一点一点地凉下去,他打了一个寒颤,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回身指着那座快要消失在夜色中的木桥,说:“你说过,你愿意代我去死,但是现在却不愿意让我活着?”

安德使劲闭了闭眼睛,他的声音轻的像是耳边的呓语,不仔细听就要错过了。

可是安的全部身心都放到了他身上,他的话一字不落地全冲进安的脑子里,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在他脑中引发了海啸般愤怒的浪潮。

安德说:“我曾经很想把你当弟弟……”

可是你的行为越来越出格,让人难以捉摸。你可以伤害我,但是不能伤害自己,也不能伤害别人。我已经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

曾经只能是曾经。

安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得身子发软,如同一枝在风中摇摆的枯草。

他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针锋相对地说:“好,正好我也不想拿你当哥哥了。”

安德担忧地上前来,安一把推开了他,迈着大步往他们来时的墙头走去。

这次他没有装成柔弱无骨的样子,让安德扶着他。他踩在砖头上,瘦弱的胳膊颤颤巍巍地撑住了身体的重量,腿扒在墙头,蹲到墙上,连看都不看往下一跳。

安德不放心地叫了他一声,安连头都没回,径直走向停在景区外围小路上的车。

他的身影如同鬼魅一样融入深深的夜色中,要不是踏碎枯枝败叶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几乎没人知道那里有一人在行走。

安德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难以压制,他看着安的背影,不由得想起当年安穿着白色睡衣,拿着刀,义无反顾地踏上木桥,走向松山的样子。

“安,你等一等。”安德紧追几步,拉住他的胳膊,可这次安虽然没有用刀子划破他的胳膊,却用了堪比最锐利刀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腾腾的杀气。

安德一见到他这个样子,顿时想起一个词。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你想干什么?什么都不要做,跟哥回家。”安德急冲冲地拉住了他,安却忽然展颜一笑,笑得纯良无害:“我当然要回家啊,要不你以为我要去哪里?”

安德已经看不清安在想什么了。

安漫不经心地替安德拍拍刚刚跳墙时衣袖上不小心蹭上的土,说:“不论如何,今天可是除夕。这是我陪你过的第一个年呢,你最好记住。”

安德哑然片刻,只好说:“好好,我们回去,回去就好。”

安又是一笑,任由安德拉着上了车。

他们回去的时候,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双向四车道上空阔到让人心里发慌。

安德沉默地开了一会儿车,一成不变的马路和飞速闪过的行道树让他视觉疲倦,心神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他想起了当年安醇被救回来的样子,那是他毕生都难以忘怀,每每想起来都会咬牙咬得出血的一幕。

那时的安醇浑身都是土,染上斑斑血迹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几乎不能蔽体,原本蓬松柔软的头发被枯草和树叶缠裹着,像是某些鸟用唾液制成的窝。

他虽然已经快十一岁了,但是没怎么长个子,从心灵到身体都好像还处于孩童时期,缩在那里时,是小小的一团,就像一只和风雪斗争了无数天的流浪猫。

警察抱到这样的安醇来到安德面前,安德马上抑制不住地嚎哭了一声,叫着他的名字,他却理都不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安德听到警察说:幸亏来的及时,嫌疑犯已经把土埋到他胸口了。

安德耳朵几乎失聪,听到警察的声音都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他摆摆手,不想让警察再说了,他现在只想让安醇看看他。

担架来了,安醇被放到上面,安安静静地躺着。

安德抓着他的手,感到他的拳头硬邦邦的,低头一看,发现他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块给警察留下重要信息的黄土块。

黄土的尖端已经被磨平了,上面还沾着一点不明的褐色痕迹。

安德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的手,试图把它拿出来,刚刚还像是一潭死水的安醇突然动了动,他狠狠地攥住土块不放手,还瞪了安德一眼。

要是时光可以倒流,安德真心希望,他能够从当年那非同寻常的一眼中,看出安醇身体里已经住进了另一个灵魂。

他需要安慰的,不仅仅是安醇,还有另一个也承受了大部分伤害的安。

忽然,一声尖锐的摩擦声唤醒了安德的神志,他瞳孔骤缩,就见马路上的实心双黄线像闪电一样从眼前划过。

安德惊出一身冷汗,肾上腺素飙升。他意识到自己越线到对面车道了,但是不知道发生什么,目光一低,就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方向盘上的那只手。

安趁他出神,转了方向盘。

安德顾不得拦他,使劲地一拧,把方向盘又转了回去。双黄线再次从眼前闪过,同时一声刺耳的喇叭尖鸣从他左耳响起,一辆车风驰电掣地从左边险险擦过。

接着是急剧刹车造成的又一声尖鸣,和死神擦肩而过的车主把车顺顺利利地开上了马路牙子,挡风板撞上了树,发动机呜呜地叫了几声,冒出股股浓烟。

司机没受伤,骂骂咧咧地停车打开车门,叉着腰站在马路边,看到安德的车完好无损地停在马路另一边,立刻撸起袖子走了上去。

他刚要砸前车窗玻璃,车门却开了,安德从车里掉了出来,他面如金纸,几乎站不住,被司机拎着领子按到车门上,看起来连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安德仰着头,粗粗地喘着气,左边脸颊上突然传来剧痛,司机忍不住揍了他一拳。

安德没有还手的打算,他的手还在颤抖,胸腔里气浪翻涌,快要把他的肋骨撑断。

他也不想去看安,安肯定没事。

他只是非常疲惫,宁愿挨一顿打也不想再动了。

可是安德没想到就在他放弃抵抗时,一个人却从副驾上跑了出来。

安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钢笔,高高地举着,神情几近疯狂。

安德敏锐地预估出钢笔的落点是司机的眼睛。

安德大骇,猛地翻身推开了司机,后脖颈替司机实打实地挨了一下,钢笔坚硬又尖锐的笔尖重重地刺透他的皮肤,埋在他身体里半个指节的长度才不得不停止。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他狼狈万分地顺着车身光滑又流畅的曲线往下滑,这时钢笔尖施加的力道未见颓势,指使他的额头继续朝前运动,撞上了不知道什么地方,这一撞直接让他的意识跟着消失了一秒,他不受控制地头抵着车身,跪着倒下去。

安手里举着那只带血的钢笔,他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快要跪地不起的安德,心里一个声音在怒吼。

他伤害了安德,再一次的!

惊怒交加的安第一反应不是去看看安德怎么样了,他的目光很快就被那个受到二次惊吓的司机吸引了。

他再次举起了钢笔,满目凶恶地往司机身上扎。

司机惊骇地往后一退,安追上去,刚走了一步,他的腿忽然被抱住了,一个孱弱的声音在他脚边粗喘着:“住手,你要是敢,我不会原谅你……”

安顿了顿。

他看着吓得快尿裤子的司机,觉得为了这点小事让安德恨自己,有些不值。

他从容不迫地把钢笔丢下了,司机嗷一嗓子,像个兔子一样跑出去十几米远,这才敢停下来打电话报警。

……

春节不打烊的交警和急救很快来到了现场,肇事者兼伤员撞晕了头,现在意识昏沉,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要是问他,他就会说一句挑衅意味十足的“你敢”。

被激怒的交警铁面无私地给安德划了全责,让救护车把他拉走了。

交警还试图从安身上问出事故发生时肇事者在干什么,但是他发现安只顾阴岑岑地盯着安德,一点不把他放到眼里,于是更加愤怒了。后来司机藏在交警后面控诉安试图伤人,交警来了灵感,火速叫来他们的同行把安带走。

但是安根本就不理他们,他一见救护车要把安德拉走了,立刻扑了上去,被医护人员推了一把后,就像条疯狗似的拼命往车上爬。

然而虽然他的精神和意志力比山高比海深,表情也足够凶狠很能唬人,但是仍敌不过警察叔叔的专业擒拿手。最后落得个脸贴地摩擦的结局。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第二天早上夏燃才得知除夕晚上安家兄弟俩竟然这么刺激。

她接到劳拉小姐的电话时,正在扒拉早饭,听到消息后叼着筷子愣了足足有五秒才反应过来,跟奶奶说了一声工作上的事,就心慌慌地骑着电动车往警察局里赶。

在路上的时候她还在想,大年初一就来个警察局一日游,这兆头不怎么好,回来得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夏燃在警察局门口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劳拉,她穿着一件掐腰的羽绒服,长筒靴,大波浪卷,脸上画着淡妆,站在门脸严肃的警局门口,虽然表情有些焦急,但也十分吸引眼球。

夏燃替她惋惜,这么一个大美人在安德手下干活,只能穿西服正装真是太浪费人才了。

劳拉听到电动车的动静,回头对着她苦笑了一声,说:“安总现在在医院里还没醒,我只能先做主请人把安醇保出来,但是安醇……”劳拉有些欲言又止。

夏燃一看她这个表情就明白了,问:“他又搞什么幺蛾子了?”

劳拉叹息一声:“他不愿意和司机和解,还叫嚣着等他出去了要……”

夏燃把手指头掰得喀喀响,掉头就走,说:“那让他继续待着吧,我去也没用,还不如看看安老板怎么样了。”

“夏燃,”劳拉叫了她一声,“安总要是醒过来知道安醇还被关在里面,会不高兴的。你放心,安总那里有人陪着。”

“谁陪着?”

夏燃想了想,这对难兄难弟可没有亲属和依靠,眼下安德倒下了,家里根本没有一个能顶事的人,要不然也不能劳烦劳拉这么一个外人,放着年不过跑来前后张罗。

劳拉舔舔嘴角,试探性地说:“安总的朋友昨天晚上就到了,陪了安总一晚上,他很会照顾人,咱们去了也插不上手。”

夏燃正纳闷谁跟安德有这样一份份深情厚谊,放弃除夕这个大好良辰跑到医院守病人去了,难不成是那天的刘福才?

刘福才给昏迷不醒的安德掖被角的画面不太好想象。

然后她就听劳拉小声说:“好像姓胡。”

和谐,完美的画面。

夏燃了然,那看来安老板那里是暂时不用去了,她初一早上跑了这么远,唯一能干的事好像就是替安德把安醇带出来了。

只是……夏燃心里有点发怵。

她转了个身,对着警局大门上亮闪闪的警徽出了一会儿神,最后决定还是鼓足勇气,进去看看那小王八犊子,看看能不能把人弄出来,要罚也得回家罚。

劳拉大为感动地带着她走进警局,在夏燃见到警察下意识地腿肚子发颤时,劳拉已经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负责这起差点由交通事故变成伤人案件的警官,笑容满面地和他解释着什么。夏燃趁着这个机会,冒充朋友获准去教训安醇。

她被警员带着往里面走,看到了一间间二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靠近走廊的一面用密密麻麻的铁栏杆当墙,活像一个个困兽的笼子。

可能是经费不足的缘故,走廊的灯光暗淡无比,夏燃从笼子前经过的时候,感受到里面的不明人士随着她的走动而缓缓移动视线,心里几乎受不住了,想立刻反悔不管那个作死的少年直接跑出去。

警局和警察给夏燃留下了足以遮天蔽地的阴影,虽然她现在是个良民了,可是见到警察的恐慌感已经深深扎根在她的骨子里,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条件反射。

她在五河混日子的时候,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以一进一出为荣,因为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有个被警察抓住枪毙的爹,所以比其他人都明白警察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和威慑力。

夏燃才走到半路,额头已经冒出一层冷汗,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却越擦越多,步子也不由地放慢了。她觉得要是再多走几步,没准就要马失前蹄地跪在地上了。

带路的警官看到她的样子有些奇怪,但是一想她的朋友是个精神病也就不太奇怪了。

和精神病待久了精神是有可能不正常。

警官指了指最尽头那间单人间,说:“人在那里面,你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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