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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低着头,眼睫低垂,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落下一排密密的影子,双眼皮的褶又深又亮,在大年初一温和的阳光照耀下,脸上好像泛着光,看起来乖巧又安静。

天使容颜。

呵,恶魔本质。

夏燃盯着这张脸,心里盘算了一会儿,问:“你搞什么鬼!我是这么好骗的吗?想出去没门!”

安微笑:“昨天哥哥带我去了很多地方,但是那个地方没来得及去,所以我想去看看,不行吗?看完让你见安醇哦。”

夏燃抱起胳膊冷着脸,看起来没有被他打动。

但实际上,她心里已经要翻了天了。

要是满足他这个“小小”要求后,他真能兑换诺言让安醇出来,这波交易她并不亏。

而且安醇出现后,夏燃敢拿着自己的薪水打包票,这次绝对小心翼翼,不刺激他,不强迫他,万事顺他的意,绝对不让他惊吓尖叫,让安有可乘之机。

安不知道她心里打的主意,还以为自己的诚意不够,便冲门口摆摊的小贩扬了扬下巴,说:“那里就有东西能把我绑起来,一点都不麻烦。我真得很想去看看啊,不看一眼,我今天都不想睡觉了。”

夏燃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摊子上摆的几条围巾,终于端着冷脸哼了一声,走过去买了两条围巾,把安的手缠了起来,还留出好长一截握在手里,活像一段遛狗绳。

夏燃牵着安往门口的黑车出租车聚集地走去,虽然今天大年初一,但是还真有不少车在外面等着,一见到他们二人过来,立刻有人殷勤地迎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去哪里。

夏燃回身问安地方在哪里,安却说他也不知道那个地方还在不在,只知道在沿着某国道的一座小山附近,已经远离市区了。

此言一出,围着他们的司机立刻散了一大半。

大过年的,虽然大家都还出来干活,但也不想离家太远,准备在市区转悠几圈,赚点小钱就得了。

不过夏燃也并不着急,以她的了解,这些司机里肯定有真的想赚钱的那种。

果不其然,在其他人散去的同时,有一个人像是水落石出似的凸显出来,他长得又矮又瘦,还有点黑,一张嘴就知道是老烟枪,牙黄嗓子有些哑,说:“我没问题,上车吧。”

安立刻抓着牵他的狗绳子跟了上去,打开副驾的位置就想往上爬,被夏燃拎着后衣领抓到了后座上,警告道:“跟我坐一起,别捣乱。”

安乖巧地一点头,微微笑着,露出整齐的小白眼。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视线不动声色地划过安手腕上捆着的围巾,但见安一脸兴奋,并没有任何不适,便识趣地闭了嘴,随意扯些别的。

夏燃心里烦躁得很,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倒是安罕见地成了个话痨,对着沿途的景色问东问西,夏燃不得不听了一耳朵的A市郊区变迁史。

A市多山多河,山多数是小山,河也多数是小河,只有出城时路过的那条河才有个响亮的名字,叫汶河(注:)。

他们上了汶河的大桥,在立交上往东拐了个弯,驶上了国道,沿着东北方向走了五六里,建筑物呈指数级地减小了,大片开阔的农田和细小的汶河支流出现在眼前,视野豁然开朗。

安抬起被捆住的手,指着后方极远处一座山问:“那是松山吗?”

夏燃看了一眼,嗯一声,安就不出声了。

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地淡了下来,那种土包子一般看东看西的兴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他一住嘴,车里顿时安静下来,夏燃心里更烦了,手遮在眉骨上往前方眺望,只能见到似乎没有尽头的国道,田野,还有一座和他们并行的野山,问:“还有多远?再走下去中午就回不去了。”

安抬起眼皮,看着路边飞快倒退的绿树,声音淡淡地说:“快到了。”

车又开了五六里,终于快把那座野山绕了过去,安却忽然出声说到了,夏燃只好让司机停车,结算好价钱后,刚想离开,司机叫住了她。

司机忍了一路,一下车就从兜里掏出了烟,叼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对夏燃说:“你们怎么回去?这里车少。要是时间不长,我可以等你们一会儿。”

夏燃刚想说没一会儿你等我们,就见已经走出去几米远的安回了个头,对着司机说:“不用等我们了。”

他两手被捆,加长的围巾长长地拖到地上,就像个落跑的囚徒。

夏燃眉头拧到一起,骂骂咧咧地走过去,说:“你特么什么意思?”

安象征性地往前跑了几步,被夏燃一脚踩住围巾的另一头,差地摔了个大马趴。

他狼狈地保持着平衡,说:“我要在这里坐一会儿,让他走。”

夏燃:“你……”

安一反在路上温和的模样,低吼:“让他走!要不你别想看到安醇!”

夏燃吸了一口凉气,咬咬牙,让司机走了。

她捡起地上的围巾,把安一把拽了过来,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连个路标都没有。你是不是逗我呢,啊?”

安抬起头来,站直了身体,脸上带着笑容说:“不会认错的,就是这里。”

他抬手指了指山脚,说:“那里以前还有没人看管的野林子,一条河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了。”

夏燃狐疑地盯着他,他歪着头,扯了扯围巾,说:“我要过去看看。”

下了国道,先是一片“遥看近却无”的野草,然后是看不出庄稼种类的农田。

安侧着身,通过牵狗绳拖着夏燃往前走。

他的目光平视前方,笔直地朝着山脚走去。走的近了,果然看到一处规模还不小的野林子。

他朝着野林子走去,经过田间地垄时滑了好几下,也不肯把视线分给脚下的路一次,那种专注又期待的神态,好似一个不顾一切心坚如磐石的朝圣者。

夏燃看着他这幅样子,心里没来由地有点不安,扯了扯围巾,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里啊。”安百忙之中回头看了她一眼,额头上隐隐有汗,这段路长得有些超过他身体的负荷了。

他露出一个称得上温柔的笑容,有些气喘地说:“这里算是我出生的地方。”

“你出生的地方?”夏燃有些吃惊。

这个答案真够匪夷所思的,夏燃瞅瞅周围,连一户人家都没有,要是真有人在这里生孩子,八成得落个一尸两命的结果。

不过她联想自己路上听到的A市变迁史,又安慰自己道:没准多年前这里有人家呢,只是近几年才都搬进城了。

“这里都没人了,你来这里干嘛?怀念过去?看不出来啊!”

安不理会她的嘲笑,继续往前走。很快,他们真的看到了一条小河沟,沟里有水,只是很浅,刚刚能没过小腿。水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像是撒了一层碎钻石。

河沟不过两米宽,要是夏燃自己的话,只需要助跑一段距离再纵身一跃,就能过去了。但是有安这个拖油瓶,她只好向地心引力妥协,眺望远处,指着农人自己修建的简陋小桥,说:“从那里过去吧。”

安嘴角微微勾起,额头上的汗水反着光,淡淡地说:“不用。”

然后他竟然往前跨了一步,直接迈进了河沟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运动鞋和裤腿,他蹚着水,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对岸走去。

夏燃愣一秒后,也跟着下了水,围巾骤然收紧,把他拉了回来,恶狠狠地警告他:“别耍花招,你他妈老实点!我耐心有限!”

安被她拉得差点跌到水里,夏燃只好嫌弃地扶了他一把,再看他脚下的汤汤水水,气得火冒三丈。

他们已经站到河沟中间了,再往回退有些不值,夏燃又骂了他一句傻逼,然后把人打横抱起,索性直接蹚水过了河沟。

甫一上岸,安就自食恶果地打了一个寒颤,每走一步都是一个湿脚印。

夏燃扬起手,在他那张欠揍的脸上比量了好几下,咬牙咬得腮帮子都疼了,还是没下去手。

她没好气地用力一推,把安推倒在地上,张开手把他两只鞋子都拽了下来,对折着拧了两下,把水拧干后,又把湿淋淋的袜子也拽了下来,拧到一滴水都流不出来了,再原样给人家穿回去。

她试图给安拧裤腿上的水时,安突然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我突然发现你这个人也挺有意思,你的心很软,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不是也这么软。”

夏燃的动作一顿,发狠似的把水拧干后,然后在安的小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直把安掐得面容扭曲,再也不能用与已无关的态度胡说八道。

“我特么那是看在安醇的份上才不跟你动手,要不然你死了多少回都数不清!”

安无声地笑了笑,虽然他们就坐在快到中天的日光下,可是他的笑容仍然让夏燃感到后背一阵阴风,好像他下一刻就原地化成一条厉鬼,摆脱牵狗绳的束缚朝着她扑来。

安说:“你对他那么好,他竟然不把这里的事告诉你,太不像话了。”

夏燃处理着自己的鞋子和裤腿,对安挑拨离间的话并不以为意。

安醇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她又不是那种好奇心旺盛到不知道就会死的那种人,才不会打听安醇的旧事。

她时刻牢记自己的本分:我是安德请来照顾安醇的,以安醇的安危和舒适为先。

安对她漠然的态度不太满意,试探性地又问:“难道是怕你嫌弃他?”他想了想,自问自答道,“这像是他会做的事。”

夏燃白了他一眼,还是没理他。

安动了动手腕,被捆了大半天,手都快要没知觉了。

他望着不远处那片触手可及的野林子,说:“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来告诉你吧。在这里,发生过一件很重要的事。不对,还要往里面再走一点。”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野林子方向走。

夏燃牵着遛狗绳,跟着他走到林子边。

离得近了,夏燃能看到林子里的树木大多还带着叶子,长在林子外的松树上还结了不少松果。

林中不时有几只不知名的鸟飞过,风从东面的田野上刮来,吹得树梢沙沙作响。

夏燃叉着腰,抬头仰望着林后的野山,问:“你不会想爬山吧?我可告诉你,我不背你。咱们今天就走到这里,往前一步也不走了。”

她抬起脚,在地上踹了踹,摆明了自己的决心。谁知安在松树前站了几秒后,竟然一屁股坐下了,在夏燃吃惊的视线里,他冲她微微一笑,以天为盖地为庐地躺下了。

“妈的!你今天来就是作妖的是不是?”

夏燃踢了他两脚,他一点反应也不愿给,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眯着眼睛说:“你听到了吗?刮风的声音。”

“我听你奶奶个腿!安醇呢!把他叫出来!”

“还有挖土的声音,他带了一把铲子,在这里刨了一个坑。”

安用胳膊肘撞撞身下的土地,发出吭吭的声响,仿佛有人在敲响一扇久未开启的大门,试图唤醒一个沉眠在此的灵魂。

……

“噌!”

“噌!”

“噌!”

铲子重重地插进土地中,一撅,一扬,泥土飞起。

男人的动作很快,十几分钟后,地上就出现一个窄窄的坑,不大不小,刚刚够一个人躺进去而已。

这个坑未来的主人——安醇,就平躺在林边的松树上,他身上的衣服几乎成了一堆碎布条子,手脚都被捆住了,嘴里塞了一团令人作呕的破布,一动也不能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但是他能听到声音。

夜风低吟的声音,小鸟在林间飞跃树枝震动的声音,还有那人刨坑的声音。

此刻安醇已经哭不出来了,没有被带到这里前,他就已经把嗓子哭哑,眼睛哭肿了。

哭是没有用的,他现在只能歪着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葬身之地被一点一点地建造出来。

夜色很深,但是他已经在这里躺了好久,眼睛早就是适应了黑暗。

他甚至能看到那人跑到林子里,回来的时候抓了一大把荒草和树枝,仔仔细细地铺在坑底。就像是鸟儿在搭巢,每一条树枝每一根荒草都要精挑细选,确保它们不会辜负了自己想要造一个完美好巢的心愿。

可是时间太急了,他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他甚至不能摘几束像样的花来祭奠这个即将逝去的生命。

安醇是如此美好,这世界上所有娇美的花,芬芳的果,都不及他万分之一甜美。

可惜,只是太仓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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