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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对于夏燃来说,她对安的爱恨也并不是无缘无故,更不是私人恩怨,安差点捅她那一刀她早忘了。
他们之所以不和,起因是安行为举止实在让人恼恨,又加上安多次迫害安醇,更让她对安没有好感了。所以即使表面上她跟安握手言和,但实际上心里仍然憋着一股气,不能对他拳打脚踢,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嘴皮子上多下功夫了。
不巧,下午她上个厕所回来,再回到安醇的卧室时,就发现安醇好几本日记本被找出来了,大大方方地摊开在地任君观赏,最上面那本赫然正是安醇画的那张夏燃飞奔图。
看到这副画夏燃才反应过来他这半天都在看什么,顿时火冒三丈。
安盯着这张堪称夏燃黑历史的画看得目不转睛,神情正经得让人总以为他在打什么坏主意,或者搜肠刮肚地想找出画中可以拿来嘲讽的地方。
夏燃用脚和他打了个招呼,没好气地说:“快给他放回去,又不是你的东西,看人家日记干什么……哎,你干什么?!”
安斜着眼看了她一眼,在夏燃惊诧的目光下,一把撕下那页纸,飞快地团成一团朝着墙角扔去。
夏燃瞪着眼珠子,视线随着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最后定定地看着落点附近规模宏大的日记本群,只见每一本都被翻开了,其中一本似乎年纪已经很大了,纸页泛黄不说,还散了架,纸页乱七八糟地撒了一地。
夏燃足足愣了十秒才反应过来,大吼一声:“小兔崽子!谁让你动他日记本的!”
安德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夏燃拉着安的两条腿,像是拽死狗一般把安从卧室里拖出来,他拎着东西的手顿时收紧了。
安蹬了蹬腿,果不其然挣不开,他堪称平静地望了安德一眼,既不求救也不愤怒,只是那眼神似乎有些不怀好意。
夏燃拖着他在客厅里转了大半圈,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放置这颗定时炸弹,最后只好把他丢在书房门口不管了。
她一边拍拍手上的土,一边回头说道:“你要是想在安醇卧室里住,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不能动他的东西,哎呀,安老板回来了。你弟弟我给放那里了,你看看要不找个地方单独放他?安醇那一屋子书,万一让安点了火多可惜。”
安德眉头微蹙,他看到安身上的纯白色毛衣被夏燃扯得领口大开,露出细瘦的锁骨和单薄的肩膀,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刚想发火,安忽然自己翻了个身坐起来了。
他把长长的刘海往后面一撩,含笑望着安德说:“安德,你跟胡清波的故事很感人啊。”
安德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安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忽然抬起头直直地望向了往安醇卧室走的夏燃,他叫住了她。
安歪着脑袋,后背往墙上一靠,神情有些懒洋洋的,还打了一个哈欠,看起来有些困倦。事实上,他也确实有点累了,连着看了好几个小时的日记,屁股不挪一步,连水都来不及喝,对他的身体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考验,后来全靠意志力和好奇心在撑着。
夏燃拧头看着他,等待下文,他却把眼睛一闭,把嗓子捏细了,怪声怪气地又叫了一声夏燃。
夏燃忍不住说道:“有屁快放,叫魂呢!”
安嘴角微提,道:“他就像风,呵呵。”
妈的,偷看别人日记还大声念出来,可耻!
夏燃深吸了一口气,磨了磨后槽牙才忍下揍他的冲动,一转身扎进安醇卧室,替他收拾东西去了。
安见她进屋,也不追击,继续靠着墙休息。
安德走到他身边蹲下,摸摸他的额头见没有发热,稍稍松了一口气,问:“想喝点汤吗?我请李阿姨熬的,人参排骨汤,里面有人参,排骨,蘑菇,”他顿了顿,强调道:“有排骨和人参,你可以喝吗?”
安醇的食谱上压根没有人参排骨汤这种东西,他一闻到这东西的味就皱着眉头不说话,没准在饭桌上见了还要找个离它最远的地方坐下,挑食的程度简直让人愤慨。
可要是他强忍着喝下去,或许就会像那天吃了加肉沫的蒸蛋一样恶心呕吐,所以安德不敢拿这些东西给他,只偶尔带几个他已经接受的肉包子。
但同时安醇的身体实在太瘦弱了,他需要高营养的东西进补。再这么挑三拣四下去,身体什么时候才会好。安德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求安替他喝一点,可是一想到安当年替安醇吃了生肉,不知道会不会也留下阴影,他便有些犹豫。
最后,他还是让李阿姨做了人参排骨汤。
安德慢吞吞把汤拿出来,放到安面前,低下头看着地毯,又补充道:“不喝也没关系。困了先去睡觉吧,过些天等安醇的治疗结束,你再出来的时候,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听到这话,安勉强撩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见安德满脸小心翼翼,还隐隐有些心虚。
要不是安知道这个男人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他简直可以怀疑这汤里下了半碗砒霜。
安不耐烦地勾勾手,安德马上把汤倒进碗里,生怕晚了一步他就不肯喝了,舀了一勺汤递给他,眼巴巴看着他一低头,就着安德的手把汤喝下去了,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安喝了一小碗就觉得肚子已经被汤塞满了,胃里微微发胀,他把头一歪示意自己不喝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安德把东西收起送到厨房里,回来的时候见安双目阖起,神情安静,还以为他睡着了,便抬手在他头发上一摸,无限爱怜地看着他的睡颜,轻声说:“多谢你了。”
话音刚落,安忽然睁开了眼睛,长长的眼睫下,晶亮的眼珠意味不明地盯着安德的脸,然后缓缓抿起嘴唇。
安德莫名觉得他有话想说,便微微睁大眼睛等待他说话,可是安只是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可能是困了,眼皮有些抬不起来,眨眼的速度明显变慢了,可仍然强撑着不肯闭眼。
安德感到莫名其妙,劝道:“困了就睡吧。你想去床上睡吗?”
安稍稍皱起眉,他困得脑子有些混沌,没有反应过来哪里有床,安醇那破屋里除了书连个屁都没有,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比他还要神经病。
“在我房间里睡一晚上吧,会睡得舒服点。”安德单手扶着他的肩膀,感慨道:“过了今天,下一次见面就是十几天以后了。”
安眼睫低垂,面色沉静地想了片刻,这才纡尊降贵地答应安德卑微的邀请,说:“好,可是我没力气了。”
说完他就完全闭上眼睛,靠在墙上不吭声了。他的呼吸又轻又缓,要仔细听才能听到,娇弱得像是一朵被遗弃在角落里的小白花。
安德没有任何犹疑就把他抱了起来,迈着大步往自己卧室里走去。
安被他抱起来的一刹那倏地睁开了眼睛,像是吓了一跳,眼珠飞快地转了转,可随后又马上闭上眼睛。
安德把他放到床上,替他盖好了被子,刚想去拉窗帘,安忽然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细骨伶仃的手指攥住了安德的毛衣下摆。
他眯着眼睛,视线顺着自己的手臂攀援而上,最后落到安德脸上,他面无表情地说:“你弟弟有点不对劲哦。”
安德愣住了。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安醒过来一会儿。
夏燃抓紧时间给他塞了几口饭,吃完饭后安上了一次厕所,跟夏燃你来我往地嘲讽了几句,之后因为精力不济只好战略性撤退,慢悠悠地回到安德卧室往床上一躺,再次睡着。
就像他们约定的那样,第二天从安德床上醒来的人变成了安醇。
安醇歪着头一看,发现安德就睡在自己身边,他现在在安德的卧室,立刻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胡清波要来跟他交流海子诗集,他静悄悄地走下床出了卧室,见客厅干干净净,书房里整整齐齐,推开自己卧室的门一看,里面不仅不乱,反而井井有条,连常年堆积如山的书都被移到墙角,摞成高高的一排。
安醇有些诧异,重新走回书房找到电子日历一看,原来已经过去一天了,可不知为何家里竟然没有因为安而变得糟糕。
他坐在沙发上,揉着眼睛思考今天要做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他抬眼一看,就见夏燃把门打开走了进来。
夏燃一边脱鞋一边往客厅看,猛然见到沙发上坐了个人,身子往后一撤,惊讶道:“你怎么醒这么早?你是安吗?”
安醇困倦的眼睛因为她的出现一点点亮了起来,他冲她微微一笑,看起来有些腼腆,好像自己做了让人不好意思的事似的,摸着后脑勺说:“我是安醇。”
“卧槽!他还真把你换回来了!这小兔崽子还算有点义气。”
夏燃两三下把鞋蹬掉,几步跨过客厅,走到沙发前,在安醇身边蹲下了。
她仰着头笑嘻嘻地看着安醇带笑的脸,心情忽然好得不得了,就像是路上捡了一百块钱。
她咳了两声清嗓子,学着安醇的语气问道:“安醇今天好不好啊?”
安醇笑了,他低下头揉了揉眼睛,眼皮皱得像是乔女士纳的千层底,不急不缓地说:“安醇今天很好。你奶奶好吗?”
夏燃一屁股坐到地上,掰着手指头说:“我奶奶好,郝良才也好,徐珊珊也好。你还真是,认识的人都要问候一遍吗?”
安醇视线垂落,盯着她的亮晶晶的眼睛问:“你好吗?”
夏燃笑开了花,心道老子好得不得了,还是你在比较舒服啊,安那小王八蛋可真够糟心的。
她拍拍安醇的膝盖,目光清亮地望着他,一字一字说:“我很好,你要是早点把病治好,我就更好了。”
安醇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庄严宣誓道:“我会加油把病治好的。”
夏燃嘿嘿一笑,鼓励地摸摸他的脑袋,但实际上心里打起了鼓。
她昨天晚上回去看了看治疗计划,知道明天将要进行的是想象暴露法。
那些专业名词她没有全看懂,但是大概知道这种疗法需要把创伤经历想象一遍,让自己身临其境地回到当时创伤发生的时候,大声讲出那件事怎么发生的,他当时的感受怎么样。
这过程需要患者全情全心投入,医生参与的程度相应地弱化了,只负责引导。
也就是说,上一次实地暴露是让他明白那些地方对于他不再有危害性,这一次却要让他在想象中回到最让他痛苦的时刻以及事情发生的地方,重新面对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夏燃有些烦躁仰头叹了一口气,她跟安德一样,不太相信安醇会受得了这个。
没想到,夏燃一语成谶。
第二天进行家庭作业回顾和想象暴露原理介绍的时候,安醇的情绪还是好好的,看不出一点紧张和害怕的样子。但谁知想象暴露进行了快二十分钟时,他忽然控制不住地打颤,身子缩成一团,呼吸稍显急促。
黄医生立刻慌张地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轻声地劝慰他,不用急,慢慢来,逐步接触创伤记忆会让他好过一点。
安醇咬着牙,竭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发作出来。他闭着眼睛继续想象,嘴唇颤抖着诉说逃亡时发生的事情。
高朋来察觉到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回去之后他就再次对安醇动了杀心,他掐住安醇的脖子,那么用力,安醇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可后来他松开手,还弄来了吃的,是一堆半生的红肉,肉里似乎带着血丝,肌肉的纹理清晰可见。
高朋来说让安醇把肉吃掉,没有更好的饭,他不敢去人太多的地方了。
安醇拒绝了。
后来,后来……
安醇胃部忽然痉挛了一下,像是有人朝着他的肚子捣了一拳,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他忽然想起高朋来说的一句话:“没想到你还挺能屈能伸,小安醇。”
能屈能伸……
安醇面色泛白,清瘦的脸颊上全是冷汗。
他在心里把这个词念叨了几遍,眼睛缓缓睁开了。
他捂住不知真疼还是假疼的胃,感觉里面像是放了一架绞肉机,血肉在胃中翻涌,丝丝缕缕的血线和粘膜组织的碎片用慢动作划过他的眼前,他忽然想起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盘肉已经只剩下一半了。
“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呢?”
因为瘦得太快,他的脸上只能看到嶙峋的瘦骨和大大的眼睛。那双眼睛现在睁得极大,好像透过虚空看到了了不得的东西。
一滴冷汗从额头淌下来,流经眉峰,汇聚到眼睫毛根部,他颤抖着眨了眨眼睛,汗水便从睫毛梢上滑落,像是哭了似的。
可是他又没有哭,按照黄医生的计划,他讲述这一段的时候反应不会太大,真正的重头戏应该在高朋来家里以及最后他差点被活埋的野林子。
“啊!”安醇毫无预兆地大叫一声,抱住了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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