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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不要我了。

安醇抽抽鼻涕,哭得微肿的眼睛移向书架的夹角处,那里有一盏台灯正静静地发光。因为窗户被封住,门也关得严严实实,这盏灯成了方圆四米内唯一的光源。

但是发生那些事以后,安醇就不喜欢屋里有光了。当他心情不好、自控力接近于零的时候,一看到光,他会想起一些好的事情和不好的事情,心绪不能再保持平静。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运气好的时候,他会模仿名小吃“驴打滚”做法的最后一步,在地毯上来回翻滚,给自己裹上一层土,临近憋死前昏过去,算是功德圆满;运气不好的话,他会两眼一抹黑,把安放出来,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他就完全不能预料了。

所以,安醇膝行过去,抓起一本厚厚的字典盖在台灯上,接着是另一本,一层一层把台灯埋到书堆下。

光完全消失了,卧室落入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三面书架如同三个手持利斧倾身低头的地狱守将,凶神恶煞地盯着坐着地上的小小人儿,仿佛随时准备落斧收人头。

安醇没有给他们惩治自己的机会,除了不好好吃饭,有的时候耍点性子外,安醇可是十里八乡最乖的小孩,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不,即使他又伤心又生气,也没像安一样作死作出花来。

只见他缓缓地歪倒在地上,撞翻了书山的一角,一本《心理统计学》从上面掉下来,砸到头上。安醇像个猫似的呜咽着叫了一声,声音满是委屈,好像在说为什么砸我。然后揉揉被砸疼的地方,把身体蜷缩起来,抱住膝盖闭上了眼睛。

他这个献祭的动作让地狱守将们索然无味,他们纷纷收斧站好,重新化作三座书架。

“是个男的……”

半晌,安醇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眼中再次含满泪水,悲痛欲绝地望着面前的黑暗,喃喃道,“他会来家里吗,他不能进来,不能进这个房子,我好害怕。我要躲起来。我我我,哥哥哥哥,哥哥不管我了,呜呜呜~”

安醇哆哆嗦嗦爬起来,抓起墙角的毯子枕头盖到身上,因为恐惧全身都在发抖,眼泪在脸上横流。

但是这些还不能提供给安醇足够的安全感。

从安德说出他有一个男朋友以后,安醇就觉得自己的安全屋千疮百孔,到处都是锋利的风刀雨箭。守屋人安德擅离职守,不再安全可靠。他不好好陪着弟弟,竟然想去当别人的男朋友,简直岂有此理!

安醇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开始往身上盖书。先盖住脚,又盖住腿,最后在脑袋上也放了一本书当封顶。感受到身上沉甸甸的压力,入目看不到一点光线,安醇心下稍安,呼吸逐渐平顺,长舒一口气后,扛着一身的书睡着了。

下午三点半,安德提前回家。

安醇早上没跟安德说话,害得安德一整天都心绪不宁,活像个被女朋友莫名其妙发起冷战的直男。中午李阿姨又打电话来说,她给安醇送饭的时候看他眼睛红红的,精神也不太好。所以安德更坐不住了,心浮气躁地照旧去开例会,结果把跟了他三年的经理名字叫错了。

散会后,安德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拿了车钥匙自己开车回家一趟,打算回家看一眼,哄哄安醇再回公司。

他推开安醇卧室的门往里面看,屋里一片漆黑,书铺了满满一地,他睁大眼睛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安醇的身影。

这可不能怪安德眼神不好,安醇的缩骨功已经练至化境,放到行李箱里就能把人扛走。屋里的可视条件又非常差,没有透视眼和红外扫描仪就贸然进屋,不栽跟头已经很不错了。

安德找找其他屋里也没有人后,回到安醇卧室门口,凭借着自己对地形的熟悉,艺高人胆大地进了屋,就像是蹚雷一样小心翼翼前行,先摸到了靠门口书架的边缘落脚,然后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他怕安醇骤然见到明亮的光线会吓到,所以谨慎地把手机稍稍抬高一点,一寸一寸扫描并寻找安醇的身影。

最后他在墙角发现了人状的书堆,安醇裹着毯子,头顶上顶着两本大块头书,真是越看越像个坟堆,还是坟包上压了两块大土块的专业坟包。

安醇又发明了新姿势吓唬安德。

安德立刻中招,扔下手机扑到安醇身边,三下两下把他从里面扒出来,又急又气地喊道:“安醇,安醇,醒醒!你怎么了?怎么了?说话,别吓唬哥哥!”

安醇睡得正香,被安德一通大呼小叫吵醒,不满地撅起了嘴。

他睁开眼的时候,还没想起来他跟安德吵架了,先是笑了笑,嘀嘀咕咕地说:“睡着了。”然后扬着憋得通红的小脸往墙角钻了钻,继续睡。

安德歪着脑袋,懊丧不已看着安醇头顶发旋竖起的头发,替他抹平了,说:“为什么往身上盖这么多东西?还在生我的气吗?我只是跟你说有这么一个人,没有非要,非要怎么样。”

安醇霍然睁眼,推开安德的手爬起来,瞪着晶莹黑亮的眼睛看着他。

一秒两秒三秒,安醇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他一头撞在旁边的书堆里,像条鱼一样拼命地往书堆里钻,同时哦呜哦呜地哭起来了。安德从后面把他拉起来,掰住他的肩膀把他拖到门口,不让他往墙角爬。

“别动别动。怎么了,不舒服跟我说,别伤害自己,安醇,看看我,看看我。”安德捧着安醇泪流满面的脸,担忧地说。

安醇闭上眼睛,两条泪江哗一下从眼下垂挂到下巴上,才哭了不到一分钟,他就让自己哭得上不来气了,抽抽啼啼地说:“不要——不要扔下——呃——扔下——呃——安醇。”

“不会的,哥哥怎么会扔下你?”

安德擦掉他脸上的泪水,看到他眼睫毛都哭湿了,心里又酸又软,抱着他哄道:“哥哥会一直陪着你,无法发生什么都不会抛下你。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你忘了吗?从你才这么大,到你长这么高,哥哥什么时候离开过你?”

安醇打了一个嗝,又说:“出差……”

安德笑了:“那个不算。即使出差,最后也是要回家啊。安醇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安醇扬头看了安德一会儿,表情怔仲:“不要胡清波——唔——不要见他。”

安德哑然,沉默了好几秒后,语重心长地说:“胡清波是个温柔的人,他会……”

“不!”

安醇大叫一声,推了安德一把,然后重新钻进书堆里,任安德怎么哄都不出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内,安醇仍然不死心,他又问了安德好几次还会不会见胡清波,安德每次都试图跟他解释胡清波这个人其实不错,而不是义正言辞地说:好,哥哥不见他了。

安醇越问心越凉,最后忍不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哥哥被外星人占领大脑了吗?他为什么要找一个外人来?他不想当我的哥哥了吗?

他忧愁恐惧,很难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又会立刻进入意识区域的黑暗森林中,和那只大手展开追逐赛。他总是很快就被追上了,从梦中被赶回现实,睁眼的时候又要面对“变心”的安德,从梦里到梦外都不得安宁。

反复折磨下,安醇绝食了。

他并不打算用这么伤人伤己的手段让安德妥协,而是他本来胃口就差,加上心情积郁,吃饭对他来说越来越难,一星期后已经发展到了不逼自己吃饭就咽不下去的地步。

而安德对这些一无所知。

安醇绝食的几天内,公司正好非常忙,所以他不能盯着安醇吃早饭和晚饭,也就没发现安醇都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安醇“绝食”事件东窗事发的那天,安德没打一声招呼就回来了。他迅速开门进屋,正好目睹了安醇往马桶里倒粥的一幕。安德突然出现,安醇吓了一跳,把碗都掉进马桶里了。

安德沉着一张脸,把安醇扯到饭桌前,叫了一桌子菜盯着他吃。安醇捡起一根菜叶子放到嘴里,慢吞吞地嚼了好久,却死活咽不下去,安德一瞪他,他受到惊吓竟然开始吐酸水了。

安德差点被他气死。

打营养液前,护士问安醇几顿饭没吃,安醇先比了个一,安德摸摸他的后脑勺,语气似乎如常:“说实话。”

安醇依次竖起了五根手指头,发现安德还在看他,低下头又伸了两根手指头。

安德眉头狠狠皱起来,拳头捏得咔咔响,看起来很想把这个弟弟拆了重新组装成一个好的。

但他不能打骂安醇,连句重话也不敢说,只能捏自己的拳头解气。

安醇说完这话又单方面地展开冷战,输营养液的时候那么疼,他都没跟安德求助,歪着脑袋默默流泪。

安德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安醇为什么这么抗拒,连提一提胡清波都不行。但是为了安醇的身体状况,他战略性地竖起白旗求饶了。

背着安醇往楼上走的时候,安德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提胡清波了,咱们都冷静一下,好好聊一聊,可以吗?饭还是要吃的,不能因为跟我生气就伤害自己的身体。”

安醇一听这话,马上激灵起来。他扒着安德的肩膀,激动之下呼吸有些乱,委屈巴巴地说:“没有不吃饭,吃不下。”

他低下头,在安德领子上抹了一把泪,抿着嘴小声哭泣,哽咽道:“哥哥别不要我,安醇只有哥哥了。安醇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看书写字,不让哥哥担心。”

安德一愣,几秒后他恍然大悟,继而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他把安醇放到卧室,给他盖上毯子后,摸着他柔软浓密的头发,温柔地看着他说:“这件事哥哥已经跟你解释过了,不是骗你。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怎么舍得抛弃你。不要多想了,睡吧。明天开始,要自己吃饭,不然还得去打营养针。还疼吗?”

安德絮絮叨叨地埋怨安醇一边不好好吃饭,一边在打针的时候疼得哇哇大哭。

听到他充满关爱的责备,安醇抽了抽鼻涕,眼泪又流下来了。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哥哥还是爱我的!我不能辜负哥哥的关爱!

安醇擦干眼泪和鼻涕,下定决定要更听哥哥的话。

他不仅努力吃饭,好好休息,某天注意到哥哥一身疲惫地下班回家还得干家务时,他那二十几年都没开窍的脑子终于灵光一现,发现哥哥真得很辛苦。

于是常年闲居在家的安醇主动拿起了吸尘器清理地毯,安德看到以后心惊肉赶紧把他按住了,推回卧室让他等会再出来。

安醇不气不馁,很快就发现从干洗店拿回来的衣服还没收起来,他又将魔爪伸向了它们。这次安德倒是没有拦着他,只是在发现衣服不见时,吓得面如血色,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安醇再三解释,就差没发誓了,安德才勉强相信。

接下来,安醇又尝试过洗碗,铺床单,自己收拾屋里的书,饮水机换水,效果似乎并不是很好,还不如多吃几口饭让安德开心得多。但是安醇不愿相信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精神好的时候就满屋子转悠,揣着手东看西看,希望找到点自己能做的事。

结果,他没找到事干,先不小心发现胡清波写给安德的情书&邀请函了。

胡老师和安德对于谈恋爱这件事,全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当时正热烈着呢,什么又酸又甜的事都想过,也干了不少。所以现代版酸书生胡清波写一封文绉绉的情书实在太正常不过了,安德看完以后,珍而重之地收到书房里,准备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这件事巧就巧在,它不仅仅是情书,还附了一张邀请函,邀请安德几天后去某著名牛肉餐厅共进晚饭。这个时间也不太巧,正是本周。

安醇先扫了一下情书的落款日期,再看看约定的约会日期,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

他把信塞回去后,不再没事找事了。

他做了最擅长的事——跑回自己卧室,趴在地上哭了一场。

从那天起,安德发现安醇又跟他冷战了,不但不跟他说话,连他的话也不听了。饭倒是照样吃,但是脾气似乎不怎么好,安德说他两句,他就站起来走人,把门一关,从早到晚能不出来就不出来。

安德还不知道安醇已经发现他跟胡清波藕断丝连,在他的心里,安醇只是不太理解他做出“守护一生”承诺的决心,也不理解自己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但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安醇的情况越来越好,早晚有一天他能理解这些事,接纳胡清波,到时候他们一家三口……

安醇倚着墙,睁着空茫的眼睛看着头顶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正在努力平息噩梦后带来的胸腔抽疼感,忽然听到客厅里安德在打电话。

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屏息倾听安德在说什么。

“当然记得,明天晚上。”

“这个嘛,不太好说。明天有三个会要开,还有一个厂商要见,晚饭得跟厂商吃……哈,没关系啊,光看着你吃也不错。”

“好,那我少吃点,留着肚子吃你推荐的牛肉。”

“嗯,明天见。”

安醇心如死灰,缓缓顺着门面溜到地上,躺平,刚刚强行忍住的泪水决了堤似的从眼角流出,打湿了长毛的地毯。

客厅的动静消失后,他爬到墙角,再次裹上毯子往身上盖书。但是这次如论盖多少书,他都没法从恐惧里走出来了。这间卧室,这个房子,安德无形但有力的保护,全都离他而去,他暴露在黑漆漆的森林中,那只死亡的手从天而降,轻而易举攫住他的呼吸,把他抓到半空中。

他模糊的双眼看向了天花板,堆满书的书架,不再挣扎和尖叫,心里忽然像是已经死去般平静。

“临终”前,他又想起了安德,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的养育者教育者,全部意义上的亲人。

哥哥以前对我多好啊,带我出去玩,给我买好玩的东西好多书,无论我发病的样子多不堪,身体里有个那么可怕的人格,都没有抛弃我让我自生自灭。他容忍我所有的脾气和无能,全身心地保护我关心我,他现在怎么会突然不要我了呢?

我只能离开哥哥吗?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我不!

安醇猛然睁眼,同时把手放到脖颈上,像是要把那无形的大手移开。他挣扎抗争了很久,经历千辛万苦,终于靠一己之力抗下了一次严重的发病反应,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安德起来看他的时候,发现安醇发根濡湿,脸色微红。安德给安醇擦了脸,又嘱咐他一定要吃饭,然后照常出门上班了。

安德一点大祸临头的预感都没有。

他走后,安醇也开始行动了。

安醇首先去书房找情书,意外发现那东西不见了!他花了好久才回忆起那个餐厅叫什么,但是地理位置却想不起来了。

然后他来到书房,把安德的电脑找出来,开机密码是他的生日,输入密码开机,打开浏览器,输入餐厅的名字,首先跳出来的就是某外卖平台,他心思一动,从外卖平台开始搜索那个餐厅。

他的运气非常好,还真搜到了,不过有两个餐厅同名,他不知道是哪个。

安醇犯了难,他抱着电脑坐在书房的地上苦苦思索,最终决定先挑一个地方试试。

晚上六点钟,安醇找出家里的备用钥匙塞到兜里,走到玄关处,在鞋柜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双上个月去医院穿过的鞋,又翻出零钞若干塞到兜里,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就打开家里的门,同手同脚地走出去了。

屋里温暖如春,门外小风瑟瑟,骨灰级宅男安醇站在自家门口先抹了一把辛酸泪,纠结了好几分钟,脚都开始发酸了。

他哭丧着脸看着来来回回走了四五趟的电梯,楼道里刮上来的风吹得他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两道鼻涕牛牛垂了下来。

啊,外面的世界多可怕多凶险,还是家里好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把卧室的门一关,他不用再见任何人,哥哥就是他的全世界。

多么美好多么幸福,回家去吧!

不要犹豫,转身把门打开,再也不要出来了!

安醇回头看了家一眼,门已经关上了。动听又缥缈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像是藏在海水下的海妖正发出蛊惑人心的吟唱,吸引渔人朝他靠近。

小渔人安醇初次入海,怎能敌得过温柔乡的引诱。

他抽抽鼻涕,委屈巴巴地走到门口,刚把手放到门把手上,电梯里忽然传来说说笑笑的声音,一对夫妻拖家带口地逛超市回来,儿子皮女儿叫,电梯里好不热闹。

那是家的氛围,是安醇从来没有享受过的温情。

安醇把手抽回来,捂着眼睛好一通大哭,最后鼓足勇气走到电梯前面,按下了下行键。

自己走下小区电梯的感觉非常陌生,就像是右利手突然用左手吃饭一样别扭。

他独自走在小区的路上,穿过被路灯照得叶片发亮的树木,脚踩在冻得坚硬的石子路上,别扭的感觉更严重了。

他走到小区门口,保安诧异地朝他看了一眼,安醇差点撒丫子跑回去。

时隔十年,他还是第一次独自出门。没有哥哥陪伴,他意识完全清醒,虽然脚踏实地,却步步像是踏空,好不容易走出小区来到街道上,他已经慌得走不动路了,因为过度呼吸,他产生了缺氧的眩晕感。

安醇蹲在路边喘息了好久,才渐渐缓过来,招手拦车。

上天再一次眷顾了他,他只是稍微把手一抬,就有一辆车停下来了。安醇咽了一口唾沫,两手攥拳抵在肚子上,弯着腰驼着背,活像个卯着劲往前冲的老母鸡,神情认真严肃,像是马上要去干一件伟大的事业。

突然一辆摩托车嗷嗷叫着从他面前飞过去,安醇吓得忙往后退了几步,却不想还有一辆电动车以丝毫不逊色摩托车的威猛架势飞了过来,紧贴着安醇的裤腿疾驰而去,驾驶员某大叔气急败坏的大骂顺着呼呼的北风送了回来。

“没长眼不会看路啊,傻逼!”

安醇欲哭无泪,攥着拳头拼命给自己打气,憋得眼眶通红。当司机摇下车窗冲他喊了一声时,安醇的恐慌增强了一倍,恨不得司机没有停在这里,而他刚刚已经跑回家了。

皮肤黝黑,牙齿格外白的司机拧开保温杯矜持地抿了一口水,路灯把他照得像《名侦探柯南》里面总藏在窗帘后面看不清五官的凶手,他毫无自知之明地冲着安醇龇牙一乐,说:“要打车?”

虽然安醇没看过《名侦探柯南》,可也吓得够呛。他脖颈僵硬地点点头,再三确认没有夺命小飞车开过来,才敢横穿人行道,走到车边伸手去拉车门。

车门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又滑又凉,他努力了四五把都没成功把车门打开,于是不负众望地掉了金豆子。

最后司机替他打开车门,还很奇怪地给他递了纸抽,因为他哭得实在太凶了,眼泪把毛衣的袖子都染湿了。

司机自问见多识广,能哭成这样的年轻男子大概都是相同的,于是他热心地开了腔:“咋的了,孩子,失恋了啊?跟叔说说咋回事。”

“门打不开。”安醇抽抽啼啼地说着,同时默默往车门靠了靠,离司机远点。

“啊?”司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这算什么事,是不是碰到难事了?哎,你就是太年轻,过几年成家立业了,啥事都难不住你了。啥事都能解决啊,自己解决不了,就找朋友找家人嘛!”

安醇止住抽泣望了他一眼,脑中闪过“朋友”和“家人”两个词,就着路边眼花缭乱的霓虹和令人心跳加速的广场舞噪音,轰轰烈烈地又哭起来了。

司机问了好几遍才知道安醇想去哪里,他一边劝安醇一边开车,到了目的地时,安醇好歹是不哭了,但是一直往车门缩,要不是安全带限制了他的发挥,估计他能贴到玻璃上当蜘蛛侠。

“到了,支付宝还是微信,哎,你躲着我干嘛?”司机往前靠了靠,安醇立刻抓住了安全带,一脸受到惊吓的样子。

司机挠挠头发,一脸懵逼看着安醇:“我长得真有这么吓人吗?今天俩姑娘说我不像好人了。”

安醇刚想点头,司机又笑得灿烂地说:“聊一聊就不吓人了。”

安醇抿着嘴,手忙脚乱从兜里翻出一把零钞来,让司机自己捡了两张后,屁滚尿流地翻下车,逃跑似的走了。

司机:“……”

安醇在餐厅门口蹲守了一个多小时,又冷又饿又困,脚还蹲麻了,但是没等到安德。

在第五次有人想靠近他时,他攥着毛衣的下巴站起来,像个兔子似的蹦蹦跳跳地往路边走去,叫车往另一个地址走。

他打到车后不久,安德终于结束了应酬。

安德抬手一看,见时间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俩小时了,面上有些着急,等不及叫司机过来就自己开车出门了。

安德和安醇一先一后到达了餐厅。

安醇看到安德迈着大步往餐厅门口走去时,他下意识就想喊住安德。

在外面“举目无亲”漂泊了几个小时的安醇终于见到了亲人,他不仅想让安德停下,还想扑上去抱着安德的腿不松手,再嘤嘤嘤哭泣一番,这样才能表达自己心情的万分之一。

但是安德走得太快了,安醇像蚊子哼哼似的叫了两声,安德已经走进餐厅,四下看了一番后,轻松找到了坐在墙角等得都快睡着的胡清波。

安醇也跟了进去,他站在服务台旁边,目光飘忽地望向安德和对面的男人,傻眼了。

他的哥哥正和一个“野男人”坐在一起,还那么高兴。他们亲亲热热,哥哥一直在给野男人夹菜,以前哥哥也是这么给他喂饭的。

啊,我被抛弃了!

渐渐的,安醇眼中又积聚了泪水,再望向摇头晃脑渐入佳境的安德,他无语凝噎了。

他其实没想好怎么办,只是意难平,不甘心,想阻止这一切。但是怎么阻止,他没有经验,也没有天赋,于是只剩下了伤心,真得非常伤心,都快站不住了,最后只得走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倚着墙默哀。

忽然门口的风铃响了,有一个穿着亮瞎人眼制服的外卖员走了进来,头上戴着一个头盔。

安醇抽噎着看了她一眼,第一眼只觉得她腿真长,看起来非常有力,风风火火地经过安醇身边,走到后面的厨房,不一会儿又走出来了。走到服务台附近时,她忽然停下来低头开始扯衣服,扯完衣服往餐厅里面看了一眼,不知什么原因动作停下了。

安醇擦了一把鼻涕,好奇地看着她。

从他的角度正好能将她的侧脸收入眼中,只见她的神情一开始有些惊讶,修眉长眼同时挑起,接着她晃晃脑袋,对着服务台的瓷砖看了看,还把头盔下面的刘海往一边拨拉,认真地审视自己的脸,然后龇牙笑了,一口小白牙亮晶晶的,喜滋滋地重新望向餐厅。

安醇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笑了,鼻子里冒出一个鼻涕泡泡。

这个人太滑稽啦,她的表情怎么这么丰富,笑起来好看,长得也挺好看的。

啊,她看起来好有力气,是送外卖的吧,真厉害。

咦,她怎么这个表情了?

夏燃瞠目结舌,捂住脸把外卖往服务台上一放,拿出手机说了一些安醇不太能完全理解的话。然后她摘掉头盔,动作十分帅气地把短发从发顶撸到后脑勺,三抓两抓把头发竖起来,简单粗暴地做出一个发型来。

不远处的安醇:⊙x⊙

安醇心里滋滋地蹿起小火花,满屏的弹幕都是“他好厉害”“他好看”“他真好”“我喘不过气了”“好想认识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哥哥我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几秒钟后,安醇眼睁睁看着夏燃撸起袖子走向墙角那一桌,走到自己哥哥面前。在他惊诧地以为她和哥哥认识时,她打了安德,并开始狂扁胡清波。

安醇急得上上下下来回走台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人群渐渐聚集起来,朝着骚乱发生的地方涌去。安醇就像是裹挟在洪流中的小虾米,被不可抗力推到了大厅里,不得不目睹了一切,顺便听了一耳朵这三人的爱恨情仇。

老板娘抓起手机按下110,一个胖厨子拿着勺子跑出来看热闹,两个保安临危受命从人群里挤出来,半公里外两个巡警正盘算着下班后吃点什么夜宵好。

主角已经就位,配角粉墨登场。A市冬日的阴风照旧,吹开半面澄净天空,月盘高挂东方,周围点缀几缕薄纱似的浮云。

于是这个故事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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