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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雨,山半晴。

长风吹落西山上,满树萧萧心耳清。

云鹤惊乱下,水香凝不然。

风回雨定芭蕉湿,一滴时时入昼禅。

清风徐徐,夜凉如玉。

依旧是那一袭红衣,红衣上剑痕累累,端的破破烂烂,像刚刚被人打劫过的模样。

其实她刚刚打劫了别人。

这个别人也不是别人,是太上仙宗。

她终于踏出了太上仙宗,踏出了禁锢了她十七年的楚国。

她终于站在了属于燕国的地方。

可是这个地方并不美好,甚至可以说是惨烈也不为过。

这个地方就是她受九道雷劫,差点灰飞烟灭的地方。

这个地方就是北落师门覆灭的地方。

这个地方也是整个清平村惨遭屠戮的地方。

只是这一次屠戮清平村的不是慕云澈,而是万道流火。

当年北落师门的人,是被带到这个地方,当着整个清平村的面杀掉的。

如何受得了,如何受得了曾经在一起长大的伙伴,被人侮辱,被人折磨,被人就这么一剑杀死在他们面前?

他们发过誓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于是他们冲了上去,整个清平村无论男女老幼,全部冲了上去,死在了万道流火之间。

杀人诛心,根本不必用刀。

所以要如何克制着内心的怒火,才没有一剑了结了他?

玉笙再一次站在这一片土地上,终于看到了皑皑白骨,看到了无数游荡的灵魂。

她想起来七年前鬼头日,鬼门大开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捡到了一只猫,她采到了绿玉藤,她遇到了横星幽,她被人逼得跳进了溪水里,她被溪水里那可恶的水草缠住了手脚。

现如今再看一看,那溪水里哪里有什么水草,分明都是楚国战死在杀场上的灵魂。

横星幽召唤来的也根本不是什么清平村的砍柴人。

彼时清平村的人都已经化为白骨了,他召唤来的是灵魂,是流连人间,不肯离去的灵魂。

玉笙从乾坤袋中拿出三牲四果,拿出了元宝蜡烛,一一摆放整齐。

多年以前,别惊风曾经嘱咐过她,让她置办东西,好好的祭拜祭拜,可是这一天终究晚了七年。

那些灵魂在人世间游荡的久了,始终不肯离开,那么就让她送他们离开吧。

玉笙点燃了供香,点燃了蜡烛。

烛火幽幽,远远望去,星星点点,好像万家灯火。

一声声往生咒语,消散了灵魂临死之前的怨气,消散了他们的记忆,他们慢慢想不起自己执着的什么了。

一具具皑皑白骨与她擦肩而过,在往生咒语中,看她的眼神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绕过了她,全部围绕着刚刚点燃的供香,蜡烛,贪婪的吸着一缕缕的香火。

她的仙骨浸染了佛性,一声声的往生咒召唤来了鬼差。

幽冷的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老鬼差的长鞭终于甩了出来,甩出一条黄泉路。

该上路……既然已经在人世间消磨掉了那久远的记忆,那么该走一走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渡他们往生极乐。

一个个飘渺的灵魂踏上了黄泉路,玉笙闭眸想起了那些天真无邪的笑容。

当年她在清平村尽情喝酒,尽情欢唱,是她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轻松快乐,哪怕他们只是一个个的鬼魂。

倘若当年她买了三牲四果,烧了元宝蜡烛,那么她就知道他们需要的和人不一样,那么她就能一眼辨出谁是人,谁是鬼了。

如果当初就知道他们是鬼魂,她还会不会那般肆无忌惮,与他们尽情欢笑?

这个世界,真相最残忍了,他可以残忍的剥削,扭转每一个人快乐的记忆,让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活着。

她终究亲自抹去了他们记忆,她终究亲自送走了他们。

当最后一个灵魂也踏上黄泉路,消失在黑夜之中,玉笙的手指拂过一株绿玉藤,绿玉藤瞬间开花了。

传说燕国的每一个渡劫期修士的坟前都会开满绿玉藤。

传说燕国绿玉藤是渡劫期修士们一生修为所化。

这就是为何绿玉藤不能给楚国人的原因。

因为她就是燕国唯一一个渡劫期修士。

这些绿玉藤是她上一世的血肉所化。

但凡绿玉藤开花之地,就是她燕国的地界。

一朵朵闪着莹莹幽光的绿玉藤,如同飞鸟一般,飞向她的身体。

痛,换骨之痛,换心之痛,如今连皮肉也要换一换,哪里会不痛?

汹涌磅礴的灵气涌入她的身体里面,无限扩张着她的奇经八脉。

玉笙努力控制着那磅礴的灵气,但是那股灵气根本不受控制,胡乱在体内疯狂的运转。

浓郁的天地灵气好像灌水一般,全部恶狠狠的在玉笙体内澎湃汹涌的奔腾着,咆哮着,撕裂一切血肉,摧毁所有经脉。

方寸淆乱,灵台崩摧,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按理说这种时候应该有人为她护法的。

想当年别惊风,别惊雨他们服用一颗金还丹都需闭关一百天,更何况现在她要把所有绿玉藤全部化炼为自己的力量。

所以现在是她最虚弱的时候,是最会被人乘虚而入的时候。

噗,有剑刺入血肉里面的声音。

那是刺入她血肉里面的声音。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梨暖,你终于来了。”

剑锋从她身后刺透她的肩甲,鲜血淋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将剑锋打断,震开了她身后的梨暖。

梨暖唯一一个拒绝了凤太后的人,是唯一一个不为慕小五姿色所动,毅然决然出宫,回到太上仙宗,继续她清苦修行的人。

想想蓝若妃已经被权利欲望所惑,视她为仇敌,就该知道这份勇气多么可嘉。

可惜她自小为慕倾城所救,就算她在太上仙宗与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也与他们几个师兄弟,师姐妹没什么交集。

因为所有的人都在防着她,如何防着燕国的她一样。

现如今她踏出了楚国,慕倾城岂能不急,而她岂能不用性命相报?

所以她一直在等她,也一直防范着她。

所以她这一剑刺偏了。

“你已经知道了?也对,你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梨暖泪眼朦胧,颓败惨笑。

“别惊雨说,你那温良恭谦的样子,颇像不会叫唤的兔子……思无邪说没有任何人发现,或者怀疑我们经常见到的那个人会是妖……她说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玉笙指间捏着带血的断剑,静静的转身问。

“是……我是一只妖,是倾城殿下淬炼了一个女孩的灵魂,把我变成人的样子,让我混迹与太上仙宗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她成功了,虽然我只是一个试验品,是唯一一个成功的试验品……”

“阿衡,对不起,以前都是我害得你,你想杀就杀吧,当年倾城殿下不想让你和太子殿下在一起,她不允许你和太上仙宗任何人走的太近,她要我赶你出太上仙宗……”

“所以我拿回了一本《女戒》,挑拨你和师父之间的关系,也是我教那个山下来的老师陷害你,让你备受屈辱,离开太上仙宗……是我让天水阁明月拿着龙凤呈祥的喜服故意激怒师兄,妖皇给你的解药,也是我配的,里面多了一味灵草,是令人丧失理智的葵英……”

“阿衡,当你拼死用自己的灵血要救那么多死掉的人的时候,我知道我成功了,可是你不知道吧,三位师父是我找来的,也是我拖住了四师兄,六师姐的脚步,致使你被三位师父一人劈了一剑……”

“我眼睁睁的看着你灵血全失的受九道雷劫,我眼睁睁的看着你被天雷劈成一具枯骨,倾城殿下说只要你死了,她就放我自由……”

“阿衡,这么多年来,不是我不敢面对你,面对你们,而是你们从来没有接纳过我,六师姐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想让你变得和他们一样,可是你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我和你们变得一样,从来没有想过要我融进你们的世界……”

“你知道每当我看着你们在一起吃饭,一起下棋,一起练剑,甚至一起喝酒,一起打架,一起去受罚的时候,我有多羡慕吗?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啊,哪怕只是挨打受罚……其实我才是被你们所有的人,排斥在外的人……”

梨暖眼泪落了下来,一颗一颗不断滴落,她将断剑丢弃在地上,悲伤而痛苦的看着玉笙,仿佛等待着自己死亡的宿命。

当年的玉笙杀妖无数,也一向嫉妖如仇,如何不会杀她?

“你走吧……”玉笙轻声说道。

“什么?”梨暖不可置信的问。

“你知道为什么你是唯一一个成功的试验品吗?为什么慕倾城后来实验全部失败,只有你一个人成功了吗?”

梨暖摇头,玉笙道:“因为慕倾城根本没有成功过,不是她给了你三魂七魄,是你的哥哥为了救你,献祭了自己,你知道王尊是谁吗?”

慕倾城救梨暖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玉笙想起来王尊,王尊有个妹妹,王尊为了救妹妹,难道没有求过慕倾城吗?

思屠城不救的人,慕倾城救了下来,才能更好的同仇敌忾,为她铲除异己。

也许她没想到,那个小孩子在她来之前,已经和鬼王达成了交易,就连她也进了鬼王的局,一直被鬼王利用。

“知道,但是我从未见过他……”

梨暖迷惑不解,王尊的大名谁没听说过,那可是慕倾城肚子里的蛔虫。

玉笙在凤凰城的时候,岂非就交过手?只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交集,哪怕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也说不定不会回头看对方一眼。

“王尊应该是你哥哥的肉身,他召唤了鬼王,祭献了自己,他想要自己的妹妹好好的活下来,所以你就成慕倾城口中的妖。”玉笙目光平静自然,好像深谙一切故事的套路一样。

“阿衡,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梨暖不明所以。

这么多年来,王尊从来没有找过她,她只不过见了王尊几次而已,是凭何猜到这些?

“当年是你把我的一魄封在遮天剑中的吧?当时慕云澈哪里还有余地救我?所以那个人是你吧?”玉笙问。

她遭遇九道雷劫的时候本该灰飞烟灭,别惊风,别惊雨为她抗下两道天雷,慕云澈倾尽修为使用禁术遮天,三位师父受伤严重,只能用揽心剑救了她一魄,她的尸骨被聻和无心救走,她的心魄在慕小五手中,二哥寒唐用九九红云散魄葫芦救了她一魄,那么剩下的那一魄,谁能来救一救?

所以是梨暖将她的一魄封印进了遮天剑吧?

“是,阿衡,我……”不想让你死。

梨暖欲言又止,现在还说这样的话,她还会相信?

“能够承受的住灵火灼烧活下来的灵魂,岂是凡人?王尊可以召唤鬼王,他的身体也可以容纳的下凶气强悍的鬼王,而你又启动了遮天剑,这说明什么?”玉笙问。

“我们是巫族之人?”

梨暖有些惊骇,遮天认主,只有巫族血脉,可以启动遮天。

“而且是巫族之中具有尊贵血统的人。”玉笙淡淡的声音中有一丝忧伤。

“可我始终是个妖……”

就算她身上流淌的是巫族中最尊贵血统又如何?

他们兄妹沦落到一鬼一妖,何等悲哀?

“你会哭,会笑,会悲伤,会悔恨,懂得恩义,懂得的七情六欲,为何还说自己是妖?是妖是人并不在别人的看法,在你自己的心。你走吧,去寻找你自己吧,寻找和你一样的人……”

“阿衡,对不起……”

梨暖默默的转头,恍惚间消失在寂寂黑夜之中。

“阿衡,疼吗?”

知道真相疼吗?

受了一剑疼吗?

闯过万道流火疼吗?

和他们恩断义绝疼吗?

又变成矮胖丑的别惊风一步一步走来,如老鼠一般的眼睛望着玉笙,又奸又滑的笑。

“活着就疼,不是吗?我曾受过的伤都留下了疤痕,要想治好,除非把那些疤痕全部割开。”

玉笙磊落洒脱的看了一眼身上的累累伤痕,云淡风轻的说道。

“阿衡,师兄真的看不清你,你说,心狠手辣是你,心慈手软也是你,重情重义是你,狼心狗肺也是你,她害了你那么多次,我都看不下去了,你居然放她离开?”

别惊风看着梨暖消失的方向,长吁短叹。

“难得有人帮我看清某些人真面目,我怎能恩将仇报?况且我就算杀了她又能怎么样?难道就为一解心头之恨?当年她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我如何看不出?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从我踏入太上仙宗那道门槛,我就必须时刻准备着离开,时刻准备着与你们恩断义绝,所以闹吧,闹得越惨烈越好,这样离别的时候才没有那么多眼泪。”

“阿衡,你真是一如既往的让人无话可说。”

“四师兄难道不觉得,短暂的坦诚相待,往往会胜过长久的哀恸。”玉笙苦笑道。

“这一次师兄帮你护法吧。”

昆吾山后山整片绿玉藤全部盛开。

如此磅礴的能量横冲直撞的她的身体内,难保不会被人暗算,就如方才的梨暖一样。

“还是我帮师兄护法吧。”

玉笙望着别惊风,漆黑的眸子泛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对上别惊风小眼睛中精亮如芒的幽光,别有一番死亡碰撞的气息。

“阿衡……”

“师兄你以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我以前说过什么?”

“你说你当年挺对不起我的,你说你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你就是个冷心冷肺的看客……”

“你说我们都没有选择,但是从现在开始,无论天崩地裂,海枯石烂,还是死了下地狱,进油锅,我永远都是你的小师妹。”

“你说只要我一句话,你上刀山下火海,唯命是从,你说投敌,你卖国,你要跟我杀出一条血路。你说你陪我翻了这天,覆了这地,你说你陪我杀妖诛魔,荡清一切妖邪。”

“你说你别让我什么事都一个人抗。”

玉笙一个字一个字复述着别惊风说过的话。

“可是我知道,像阿衡你这样英雄的人根本不屑那样做,你不屑让我做个叛徒,你也不屑要一个叛徒做朋友,你从来都是一个人抗下所有的事……”

别惊风亦是一字一字复述了他之前说过的话,装疯卖傻。

“师兄,如果我现在需要你呢?”玉笙平静如水的望着别惊风,认真而执着的问。

“甘愿为师妹赴汤蹈火。”

丑陋不堪的别惊风小眼眯眯,奸滑狡诈的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老鼠。

“师兄,当佛的滋味好,还是当魔的滋味好。”

玉笙忽然出手,一掌将别惊风打得吐了血,如同佛祖俯视苍生一样,俯视着他问。

“玉笙,你若成魔,无佛可渡。”

别惊风开始往后退,可是却被玉笙一剑抵住心口,逃脱不得。

“我便是佛。”玉笙面无表情的说道。

“阿衡,你入魔了。”别惊风苦笑。

“师兄,是你入魔了,我帮你解脱了吧。”玉笙的揽心剑刺进别惊风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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