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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丞是一县主管刑狱的官员,在顶头上司面前,那两个狱卒站得笔直,面容整肃,不敢有半分懈怠。
桥源县县丞林灏德一路大步流星,走进了死囚牢内厅,身边跟着十多名衙役和一名年轻幕僚。
看名字就知道,和常乐那岳父林灏忠绝壁是兄弟。
林家上一辈来到桥源县立足几十年,做药材生意起家,民间口碑极好。
林家长房的林灏德文辞卓绝,苦读十年,考得二甲进士功名,后衣锦还乡,任桥源县丞,至今有十多个年头了。
林家二房的林灏忠继承了父辈的家业,继续经营药铺,经过他这十几年的扩张,林家药材的销路已经遍布整个江宁府。
县丞林灏德的面相有些方正,一看就像是那种一丝不苟的人设,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昨日是你们二人戍守死囚牢?”县丞林灏德看着两名狱卒。
那两名狱卒抱拳躬身,答道:“禀大人,这三日都是我们二人戍守。”
县丞林灏德捻着稀疏的胡须,对身边的周班头说道:“此二人收受贿赂,拿下。”
两名狱卒顿时大惊失色,吓得连忙跪下,以头抢地,大喊道:“大人明察,是…是…那…”
“是是是,是什么是?拿下!”林灏德再次下令。
周班头手一挥,身后窜出四名衙役,将那两名狱卒按在地上,五花大绑了起来。
“大人,冤枉啊!大人…”
两名狱卒通红着脸大呼冤枉,林灏德都懒得多看他们一眼,向周班头使了个眼色。
周班头跟了林灏德多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亲自上前,脱下两名狱卒的布鞋,折了三折,捏开狱卒的嘴,直接给塞了进去。
也不知是多久没洗的脚,周班头的眼睛都被熏出了泪花。
林灏德的鼻子也皱了皱,忙用手捂着鼻子,挥手道:“抬走抬走…”
那四名衙役直接拖起两人,就往另一边的普通监狱走去。
稍事沉静,林县丞来到死囚牢的过道里,清了清嗓子,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皇帛,大声道:“天下大赦诏书到,跪。”
两侧囚牢里的所有囚犯都呼啦啦的跪了下来,有几个还睡着没醒的,也被边上的囚犯弄醒。
见皇帛诏书,如见君。
除却文人士子,见君不跪也是罪。
整个死囚牢里,只有过道最尽头那甲天号囚牢里的常乐没有下跪。
只是此时的常乐已经站了起来,靠在了牢柱上,仔细的望着外面。
林县丞将皇帛缓缓展开,用中正的声音诵道:“奉天承运国君,诏曰:君父骤薨,举国皆丧,孤承君命,不暇自哀,感念皇天后土犹有好生之德,故大赦天下,以养君德,钦此。”
“谢国君开恩!谢国君开恩!”
整个监狱里所有的罪犯都高声感谢起国君。
常乐看着这些死囚不断的扣头,不断的为国君颂德,心里又是一阵唏嘘。
死囚牢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犯下的是十恶不赦之罪,他们的名字永远不可能出现在大赦的名单之中。
等声浪平息,林县丞从年轻幕僚手里拿过一卷名册念了起来。
死囚牢里点到名字的人,由周班头亲自提出来,在幕僚那里签署离狱手续和罪己书。
签完罪己书后若是再有污点,就不是秋后处决了!
过了近一个时辰,林县丞合上了大赦名册,回头看了看监狱。
普通罪犯的囚牢几乎放空,只留下了零星几人,包括刚刚入狱的那两名狱卒。
收受贿赂也不在大赦之列。
反观死囚牢,只放出来零星几人,大多数的人依旧是死罪难逃。
县丞林灏德有意无意的多瞥了甲天号囚牢几眼,心中正疑惑着,自己这侄女婿这么沉得住气?
结果看常乐倒退两步,又坐回了稻草席上。
他沉不住气了…
林灏德迈着方正的步子,走到甲天号囚牢边,板着脸看向常乐。
常乐一看到这位县丞的样貌就知道,这绝对是他岳父的亲兄弟,长得太像了。
“学生常乐,见过县丞大人。”常乐起身拱手行礼。
“哼,我看你是不想出去了!”林灏德背过身去,佯作不悦。
常乐道:“县丞大人误解学生了,学生是太想出去,太想自证清白,所以不得不彻夜斟酌,谨慎行文。方才学生身有不适,这才坐下歇息。”
林灏德回头看了看常乐的脸色,确实不太好,也便信了他的鬼话。
“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常乐道。
“取文房四宝!”林县丞大声道。
很快,一名差役拿着笔墨纸砚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
常乐接过笔墨纸砚,把地上的稻草踢开,在地上摆好,将笔沾饱浓墨,提笔思度片刻,在纸上写下诗题。
《石灰吟》作于含冤入狱第三日,感痛涕零故作此篇,以明心志。
常乐花了一天时间,自作的七言律诗还只是初稿,连自己都看不过眼,更遑论那些饱读诗书的翰林学士?
在文人风骨与小命之间,常乐只能先选择保住小命。
他连这个世界的模样都还没见过,连人生四大喜都没有经历过,他更不甘心就这样为前身背锅。
以前还觉得自己笔下的主角当了文抄公,多少有些脸上无光。
可真当自己也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还是会无奈的做出同样的选择。
常乐在心里再一次深深的感谢华夏的先贤,为后辈子孙留下了这么多无价之宝,这么多的传世佳作。
他的心中涌过一道热流,眼神中更透着坚毅。
常乐再次沾饱浓墨,提笔书写石灰吟的诗文。
千遭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引大明名臣,兵部左侍郎于谦之作)
写完“间”的最后一横,常乐收笔深深呼出一口气。
这是支中楷羊毫笔,笔锋偏软,用来写这样刚正明志的诗文,总归是失了些韵味。
“写好了?”林灏德依旧背对着他。
常乐道:“写好了。”
林灏德随手往后丢进来一个竹筒,说道:“把诗页卷起来,放进竹筒里,盖好了再交给我。”
“是。”
常乐应声,将拿起诗页吹干墨迹,然后轻轻的卷起,小心的放到竹筒里,盖上了盖子。
他的身家性命就全寄于这竹筒之上了。
“县丞大人,好了。”
林灏德转过身,从墙壁的灯炉上拿下一支蜡烛,在竹筒盖子的一圈都淋上了蜡。
“好了,伯…额…本官这就赶往江宁学宫,亲自交到黄翰林手里,你放心休息吧。”
林灏德说完,快步转身离开了。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监狱,死囚牢里的许多囚犯就开始低声的骂了起来,有针对国君的,也有针对县丞的,言辞极尽恶毒之意。
常乐早就看透了这些人,回到稻草席上坐下,摸了摸胸口,胸腹中的隐痛似乎又频繁了一点。
……
江宁府有一城七县,江宁城便是江宁府的府城,与最近的桥源县相距不过二十余里。
林灏德离开监狱后,骑上快马,向江宁城疾驰而去。
一路快马加鞭,不过三两刻钟,林灏德便到达了江宁学宫。
“黄翰林可在?”林灏德未等下马便问。
门外哨岗见来者穿着县丞官服,也不敢怠慢,忙上前牵马坠蹬。
“黄翰林正在授课,大人请随我去黄翰林书房等候。”
另一名哨岗,领着林灏德向学宫内走去。
江宁学宫属于府城学宫,是供秀才读书的地方,而且只有每个县的县试前十名才可入学,每个人可在此学习三年,三年后不论是否考上举人,都不得再入府城学宫,条件十分严格。
走了有小一会儿,那领路的哨岗转过身,向一旁的屋子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离开了。
林灏德前脚刚走进去,黄翰林便抱着书卷跟着走了进来。
“哟,那孩子写出来了?”
林灏德回过头,向黄翰林递上竹筒,道:“写是写出来了,不过按照规矩,我没看。”
黄翰林接过竹筒,笑道:“你那性子,还能忍得住不看?”
“师兄又调笑我不是。”林灏德在左首位坐下,有些不悦的道:“沉浸宦海多年,年轻时的臭毛病我早就改了。”
“你这偷看的毛病要是改的早,估计弟妹就不是弟妹喽!”
黄翰林微笑着摇头,放下书卷,打开了竹筒上的封蜡,将诗页取了出来。
他先闻了闻,墨是新的,距离写上字应该还不到一个时辰。
“让我来看看,这所谓的科举舞弊之徒,能写出何等诗文。”
林灏德也好奇的走过来,探着脑袋往纸张上看。
黄翰林缓缓地展开了诗页,最左侧的诗题最先映入他们的眼帘。
“石灰吟,作于含冤入狱第三日,感痛涕零故作此篇,以明心志。”林灏德小声的念了出来。
“这小子还真是敢说啊,直接写明自己是含冤入狱,直指办这冤假错案的人呐!”
黄翰林嘴角微扬,说道:“咱们这位同知大人呐,以为趁着先君薨逝,帮着朱家做些小动作没人在意,殊不知,几百双眼睛盯着他呢!”
林灏德双眼微眯,微微点着头。
诗页继续展开,诗文的全篇内容展现在两人眼前。
“嘶!”
黄翰林一目十行,一眼扫过全诗的二十八个字,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身为翰林学士,他一眼就看出了此诗的不凡之处。
此诗借物咏志,将自身比作石灰,表述了他苦读十年,参加科举的不容易,到头来却蒙受了平白的污蔑。但他不畏惧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就像石灰岩,无惧烈火焚烧,就算粉身碎骨也不怕,只为留得清白在人间!
黄翰林看完后久久不语啊,他无法想象这般深刻的诗句,竟是出自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之手!
又过了许久,黄翰林才缓缓说出八个字。
“此子之文,或可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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