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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黄昏,橘红的日头逐渐湮没在氤氲里,半城湖的波面被晚霞染红,空气中慢慢生起阴郁,万家灯火次第点亮,渤海这座城市进入夜的篇章。
湖的北岸,一栋简约到极致的后现代主义建筑探水而居,楼外绿丛掩映,楼内灯火通明,楼体上的楔状字标明这里是“稷下图书馆”。图书馆三楼一个未开灯的房间里,一个瘦削的男子在偌大的落地窗前笔挺而立,沉浸在城市的美景里深度徜徉。倏尔凉风袭来,他打了个激灵,然后抓了抓衬衫的襟口,思忖着:
“该是要变天了吧。”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继而传出老式电话铃声,静谧瞬间被打破——是一个行程提醒,内容是“司里街7号”。锁定屏幕,等瞳孔适应了室内昏暗的环境后,他移步到沙发前拾起西装外套向门外走去。
男子的名字叫李希夷,是半城湖边上这座稷下图书馆的馆长。李希夷依照导航七弯八拐来到司里街,发现这是一片残存的老城街区,而司里街7号是一座毗邻护城河的独立庭院。他推开古着敦厚的油木大门走进院子,打眼环视四周,院内青砖古早天井深凉,花木参差月影斑驳,回首穿门而望,不远处楼宇林立店铺星罗,灯火如昼车水马龙。“居住在这样一个隐于闹市的雅致院落再符合不过他的一贯性情吧。”李希夷不由得的感叹。
寻着幽径走进几步,光亮里是一座红砖小楼,透过硕大的玻璃墙体能够看到室内的大体光景。进到红砖小楼里,李希夷幻想的仿古中式装修和陈设没有出现,展现在眼前的一切竟然是粗狂的美国乡村风格。
“来晚了呀李希夷,等你多长时间了,自己看着办吧。”没等李希夷遁出惊诧,白蜡木沙发里的一个胖子举着啤酒杯向他打来招呼。李希夷定睛回神才看见两个年轻男人正在喝酒聊天,一个是刚才和他打招呼的张宝成,另一个是正笑意盈盈望着他的陆离。
“怎么喝啤酒?陆老板什么时候回来的?”李希夷脱去外套坐了下来,看喝的是啤酒,言语中多少有些戏谑。
“你先尝尝宝成拿来的这酒怎么样”,陆离搭手递过去一个大号啤酒杯满上了酒,“从美国回来三四天了,一直在倒时差。”
三个人撞杯后默契地一饮而尽。
张宝成一边开瓶一边迫不可待地介绍手中的啤酒:“这款琥珀啤酒被称作是国内最好喝的拉格,发酵彻底,不杀菌、不过滤,酵母口感清爽、香甜。但遗憾的是,这款酒保质期太短,只有3天,而最佳口感的保鲜期更只有短短7小时。”张宝成言语中透着得意洋洋,讲起这琥珀啤酒的优点来如数家珍。
“再让你吹一会儿这酒能赶上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了!看你那骄傲的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琥珀啤酒是你家产的。”李希夷虽然觉得这款琥珀啤酒口感确实不错,但也不至于张宝成费这么多口舌去推介。
“哈哈,你们俩人还是老样子,见面就掐。实话告诉你吧,这琥珀啤酒还真是他投资的!来吧,为了琥珀啤酒干一杯。”陆离截住了他俩的话茬,端起酒杯向桌几中间凑去。
三个人上一次聚在一起还是四年前,为了庆祝陆离投资的稷下图书馆和三生博物馆依次落成。久未见面的老友坐在一起需要一个熟络预热的过程,当人与人之间的频率齿轮卡扣衔接得当,并在酒精的润滑下完成磨合之后,谈话便会随性且热烈许多。几轮推杯换盏之后,三个人纵使酒量不错也微醺了,思想经过酒精的发酵都裹挟进了烈性,言语中逐渐加量掺进了感情升华的催化剂。
“你现在是曼哈顿资本运作领域的新贵,涉猎的投资项目都很精准地孵化成了独角兽,这一阵各类商业资讯经常有你的专题报道,在国外发展的风生水起,怎么突然回国了?”想到陆离置办了居所,猜测他应该是打算常住。
“现在中国这块市场让所有人都很垂涎啊,”陆离呵呵一笑,“商人都是逐利而动的,我也免不了俗。”
“既然这次回来打算在国内发展,我俩就把稷下和三生交还给你吧?”作为三生博物馆当家人的张宝成仰倚在沙发里,双手揉抚着自己高高凸起的肚子,看似很悠然自得。
似乎是心不在焉,或是酒精的作用,陆离的神经反应有些迟缓,听了张宝成的问询他始终颔首微笑,右手反复摩挲着啤酒杯柄没有答话。空气僵了几秒,陆离抬头撞上两人关切的目光,忽然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刚才是说笑,其实我回国是为了一些不得不处理的私事,稷下和三生在你们手里发展的这么好,我没必要掺和进去,不过未来好多事情可能要麻烦到你们了。”
看到陆离答话时一改轻松的神情,忧心忡忡涌上面色,李希夷心里直犯嘀咕。张宝成没有李希夷细谨,性子比较直爽,听完陆离的话,他不管是真请求还是假客气,举起酒杯放言:“咱们三个近二十年的交情,客气的话就不用多说了。”说完便豪迈地一饮而尽。
二人很是好奇是什么样的私事使得陆离不得不放弃国外的发展回来处理,但碍于是别人的隐私即便是关系再亲近也不好问询。因为各怀心事,喝完酒,气氛自然而然的冷了下来,客厅里到处飘荡着不解、疑问与期待。
短暂的寂静如同万年,张宝成与李希夷煎熬得都已经目光无处安投。陆离还是兀自踌躇了一会儿,然后自顾自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才将瞳孔聚焦回当下,开口打破了这份尴尬:
“我是为了三十年前的一桩陈年旧案回来的。”
“三十年前、陈年旧案”这两个词像一盆冰水泼在身上,瞬间冲去了酒精附在李希夷与张宝成躯骨上的迷蒙。
“前段时间,家父回国会见故人,回美国不久就病倒了,在ICU里他给我讲了一段有关我身世之谜的往事。三十年前长明集团举办了一次拍卖会,其中有一颗明朝传国玉玺的拍卖竞拍异常激烈,被三个人竞逐到天价,最后被其中一人拍得。事情进行到这里本也没什么值得关注的,但离奇的是,参与最后竞价的这三个人后来都从世界上消失了。”
除了从唇间挤出“家父”二字之时略有磕顿,脸上神色微妙之外,陆离娓娓道来,字句间没有起伏。
“传国玉玺的得主是一个查不到任何信息的隐形富豪,在主办方那里也没有任何登记,据说天价的拍卖款竟然是使用现金支付的。正在社会各界都热议这个人的庐山真面目时,他却神秘的消失了,尽管媒体各种追踪各种访查,但始终再未得到此人的半点讯息。这个人就这样在聚光灯下离奇地遁了形迹。”
虽然陆离始终不缓不急平铺直叙地讲述,但李希夷和张宝成两个人听了如此怪诞的事情,身上的酒意还是消了大半,杯中的酒喝干了也忘记续添,满身心的投入到陆离的话语中。
“竞拍者中另一个人出身于当年在地方上赫赫有名的齐东靳氏,据传是明朝皇裔朱慈炤的后人。就是这样一个有些影响力的人,在拍卖会之后也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连怀有身孕的爱人后来也遭到暗杀,齐东靳氏随之消亡。可疑的是这个案件在当年没有激起任何涟漪,甚至警察局都没有备案。”
说到这一段,陆离脸色稍现狰狞,然后复杂的神情在面部短暂逗留就被仰头喝干的酒一冲而散,很快又恢复了淡然。张宝成拿起开瓶器要开酒,发现整整两打750毫升的棕瓶大拉格不知不觉就这样喝光了,他只能把桌几上的酒匀在了三个杯里。
“说起这第三个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更让人莫名其妙。他是慕义集团现任董事长孙景阳的哥哥孙景元,如果当年没有发生意外的话,接掌这艘商业巨擘的应该是他吧。”即便陆离已经很压抑自己的的主观情绪了,但不难听出这几句话中还是多少有些惋惜的况味。
“慕义集团?天府孙家?三生跟他们在古玩行当中有过往来,这种事我该有所风闻才是啊?”天府孙家这样的豪阀家族竟有一段如此往事,难免令人唏嘘,在李希夷还处于消化状态的时候,张宝成已从诧异中抽身连珠炮似的发出了疑问,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敢置信。
陆离点点头,继续说下去:“孙景元倒没有在拍卖会之后立即消失或死去,而是数月之后死在了长明集团掌舵人的家中。根据当年的案件侦查材料所述,他是在邹光华的婚礼当晚过量饮酒后从天台意外失足跌落而亡。这一事件唯一目击者是家父的一个好友,他在世时曾与家父谈起过此事,在他口中却有不同的说法。”陆离略一停顿,语速放缓,语气加重:“孙景元是被邹光华酒后起争执推落而亡。”
“真没听说过长明和慕义之间还有这么一段奇闻轶事,怪不得这两大集团这些年来一直不对付!”听完陆离讲的这段往事,李希夷对近几年关于两大巨头的风传似有所悟。
“别说你没听过,很多年长的人对这些本该轰动一时的惊世大案也没印象,我翻查了当时主流的媒体和报纸,无一例外都没提及,就连各种应有的记录也都缺失,比如竞拍登记、警察局案宗。”陆离的声音突然高了几个度,任谁都听得出言语中充斥着不忿。
“这其中肯定有隐情,要不然为什么不管是嫌疑方还是受害方都默契地不发声而选择淡忘呢?不过话说回来,这段往事与你的身世有何关联?”即便心思缜密如李希夷,听完这几段叙述还是没能闹明白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陈年旧事怎么就跟陆离的身世扯上关系了,实在憋不住,便单刀直入地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陆离喝了一大口啤酒,充满酵母与果甜味道的液体在口腔短暂停留,然后滚过舌床滑落咽喉,混杂着二氧化碳与菌体的气体一路刺激着泪腺、鼻根和鼻腔,最后冲出体外。陆离这一两个瞬息的微动作,李希夷猎取到了,旋即有了透彻的解读——陆离该有多不情愿接受这一答案背后的真相。
没有让倾听者辛苦地等待太久,陆离的答案便从唇齿间迸了出来:
“我是那个齐东靳氏的遗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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